第37章
段敬學磨磨蹭蹭地跑回家時嚴肅正翹着腿吊兒郎當地和他爹說着一本正經的話。
“三爺,敬學今年都滿十九了,該是要操辦終身大事啦。”
三爺臉上笑得很牽強,自打跟着嚴肅來了上海後,段三爺就徹底成了嚴家禦用醫師,大佬嚴先生近些年來身子也不如以往健朗,三爺也是經常往嚴宅走動,是所英租界裏頭的一幢洋房,段三爺起先還不知情嚴肅是做什麽買賣的,只覺得有錢有勢,直至某天嚴先生外出廣東回了上海卻遭遇刺殺,才後知後覺他這是在給黑社會的老大治病救命。
當時段敬學眼睛還未複明,卻也是已經跟着嚴肅屁股後頭處理起幫中大小事務,段三爺恍然兒子這也是走上了黑道兒了,一顆心頓時揪了起來,傳統耿直的段三爺好幾次都想勸服段敬學放棄,甭跟這瞎摻和,段敬學卻只是抿嘴不語,奈何他老子擔驚受怕,他卻是混得如魚得水。
自學賭術不說,光是談及賭運,這十裏洋場就沒一個不服他三少的,來歷不明像是突然空降到了大上海,背後撐腰的竟然還是青幫的太子爺,不免讓人對這位身份神秘的三少充滿好奇與豔羨。
随着賭術手藝越發精湛,幫着賭場只賺不賠,乃至整個大上海沒有一個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老千,嚴先生便直接将名下三座賭場都交給了段敬學打理,這其中就包括了公興記,暗地裏也開始讓他接觸鴉片以及軍火生意,甚至是曾經輕描淡寫地向嚴肅提過,這小子,有些門道。
如今的段敬學真可謂是風光無限,diao炸了天,可段三爺還是高興不起來,甚至是眼中的憂慮一日深比一日,嚴少一直以來對段敬學都挺上心的,段三爺一開始沒多想只當是惜才,可最近這嚴少總是提及段敬學的婚事,若有似無地讓三爺微妙地有種他在被提親的錯覺。
段敬學磨蹭是因為嚴肅一來準沒好事兒,他這三年來一顆心全撲在了怎麽吃掉他先生或是被他先生吃掉上,但凡找他鐵定是招了麻煩,他也挺苦惱的,想當初嚴大少喝醉了酒一個不小心對着他羞澀地袒露了一顆純潔粉|紅之心,當時那五雷轟頂、虎軀一震的心情時至即日他都還銘記在心,他怎麽也想不到他那全宇宙直的不能再直的徐先生竟然跟這花花公子還有那樣一段纏綿悱恻、期期艾艾的過去?!
當然,到底是不是纏綿悱恻、期期艾艾只有徐先生的版本才是最真實的,可段敬學沒膽子跑去找徐先生八卦,就聽着嚴肅唧唧歪歪的愣是自己腦補了一個系列劇,心裏那個悲切、那個遺憾,自己當時也喝高了一個沖動拉着嚴肅的手拍着胸脯就說道,“我幫你!”
嚴肅那顆滄桑的心頓時找到了組織,恨不得将段敬學當神給供起來,段敬學酒醒了就後悔了,嚴肅酒醒了就倒騰起來了,每每看到徐先生或是鐵青或是鍋底一樣的臉色,段敬學就森森地愧疚了,先生對不住,要恨就恨嚴少太熱情太真切,要我拒絕他學生做不到哇!
可是一晃三年嚴肅都沒能成功上壘,這男人該是有多沒用啊?段敬學一直覺得徐先生挺可憐的,現在倒是越發覺得嚴肅就是個茶幾,可這滿是悲劇的嚴肅最近也不知道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混了漿糊了,看那架勢這是打算跟他老子提親的節奏啊??
雖然這年頭沒個結婚證,他是男妻也沒保障,可他沒寫休書那個王八蛋也沒寫啊,好歹他也還算是有家有室的人吧,嚴肅這橫插一腳豎塞一手的是鬧哪樣?每每問他吧這貨還裝深沉!他媽的就他這妖孽的騷|樣還敢跟他裝深沉?!
段敬學如今的信念就是寧可他玩兒千萬人也不可教一人玩兒了他,你深沉可以,我兩眼一閉諸事不理,嚴肅在賭場堵了段敬學好幾次都沒成功,如今着實熬不住了掉頭就跑來三爺這裏,你個小狐貍還能不回窩麽?
三爺正為難着打眼看到段敬學回來立馬換了話題,一陣罕有的噓寒問暖,說着嚴少來了他要親自下廚,不帶眨眼地就跑了出去,留下段敬學和嚴肅一坐一站,沉默對峙。
七喜、百事和美汁源毫不客氣地跑來蹭飯,大老板和小老板老僧入定一樣情意綿綿深情對望,她們也不好打擾,已經極是熟悉段家小樓,往沙發上一躺,将三爺養的小薩摩花花仔摟進懷裏,拿起桌上的桔子剝了皮兒開吃。
三個桔子下肚牙都有些酸了,七喜閑閑說道,“老板弟弟,您就是脈脈含情,能拜托給墨鏡先摘了麽?鬼才能見着您那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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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肅由此破功,哈哈大笑,段敬學不覺嘆了口氣,坐嚴肅對面兒,兩腿交疊往矮幾上一架,說道,“先生又不鳥你了?”
嚴肅嗤了一聲,回道,“滾你媽的,用詞真粗俗,躲我好幾天,我瘟神還是怎樣?哎,這年頭還真有人上門生意都不屑一顧的。”
段敬學将墨鏡往上一掀卡在頭頂上,嘴角緩慢地扯出一個弧度,眼裏就盛滿了光芒,說道,“哪條道兒?”
嚴肅就裝起大爺了,好幾天憋的氣終于撈着機會扳回來,昂頭挺胸将一杯茶喝得閑情逸致、細水長流,段敬學嫌棄地翻了個白眼,說道,“再不說,上我爹的菜!”
嚴肅眼觀鼻鼻觀心,突然勤快地說道,“送軍火去資州,秦爺開了口,我爹也不能不幫,四川如今鬧得沸沸揚揚,怕也是要翻天了。”
段敬學皺了皺眉,鐵路國有引發保路運動,保路運動演變武昌起義,真是要大動幹戈了,眼見着國家将要進入軍閥混戰時期,段敬學才恍然這一眨眼三年都過去啦……傅明是旗人,也不知辛亥革命後那王八蛋會怎樣……
這三年來,段敬學時刻關注着北京的動向,知道傅明沒有一天放棄尋找他的消息,心裏頭便覺出澀來,當年的事最終以這樣的方式收場如今再議誰對誰錯已然沒了意義,他怨恨傅明不信他,可他又何嘗信任過他?
回頭想想也覺得當初的自己真心很傻很天真,蔣靈芝的陷害漏洞百出,而傅明的絕情卻也并未一絕到底,依他的性子若是認定他爹殺了祖奶奶,又怎會輕易就放過了段家?
可就算想通了這些,段敬學仍然忘不了當時那種無計可施、任人宰割的無力和挫敗感,他的手連段府的一只螞蟻都護不住,所以他始終沒有選擇回去,回到傅明身邊盡釋前嫌重歸于好,就算一顆心仍舊想着他,就算遲早還是會回去,也總歸要等到他改頭換面、能獨當一面的那一天,他要平等地站在他眼前或是立于其身側,而不要縮在其肩膊之下繼續當個軟蛋。
嚴肅靜靜地看着段敬學陷入深思也不打擾,七喜她們自然而然地收了聲,抿嘴不言,段敬學伸出兩只手細細看着,比之原先又大了一個號兒,指骨修長而有力,右手掌心遍布着使槍留下的硬繭,而左手卻是細膩得堪比女人,廢話,出老千啥的靠的可就是這只左手!
如今這雙手到底承載着多少力量和權勢,段敬學卻都不在乎,他雙拳緊握,心想只要能保護所有他想要保護之人便已足夠,他擡眼看着嚴肅,嘴角一挑邪邪笑道,“幾時。”
嚴肅舉着茶盞遙遙相敬,妖嬈回應,“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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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趙爾豐抵達成都。
六月初十,秦載赓秘密進入資州。
清廷、哥老會、同盟會以及地方反抗組織紛紛行動,形勢緊張、一觸即發。
段敬學卻仍舊逍遙自在,成都小吃冠絕天下,昨日既然已經順利與秦爺那頭交了貨,回去之前合該繞去成都嘗一嘗,前一夜好眠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段敬學才收拾一番往着集市一路閑逛而去。
一頭幹脆的短發迎風飄揚,在這滿大街的月亮頭之中煞是引人側目,一身亮潔的白襯衫,一條墨綠色的直筒褲,褲腳随便塞進馬靴中,擡頭自墨鏡後看了看正午的日頭,突然覺得真的很餓……
段敬學自街巷中走了幾步,掃眼看到了擔擔面的貨擔,老伯支着攤點,一口大銅鍋分倆半兒,一半兒煮面,一半兒炖雞,存貨不多已然快要收攤,段敬學信步走去閑閑坐下,說道,“阿伯,來一碗。”
老伯應了一聲“要得”,便動起手來,不多時一碗熱騰騰的擔擔面便擺到了段敬學跟前,麥黃色的細面條兒規規整整地蜷縮在碗裏,雞湯香而不膩,湯頭點了兩顆碧油油的青菜葉子,估計着是要收攤了最後一筆生意,面上蓋了好幾塊雞肉,看得段敬學口水橫流、食指大動,當即不怕燙地哧溜溜吃了起來。
這老伯煮完了面就和一旁賣鹵煮的另一位大叔唠嗑起來,成都話段敬學也聽不大明白,就隐約聽出“朝廷”、“槍”、“鐵路”之類的詞,多半就是市井之間流傳的保路運動最新動态,反正歷史的軌跡他是改變不了,也沒那份兒閑心管東管西,消滅掉最後一根面條兒正準備抹胡子走人,耳朵裏突然蹦進了“王人文遭刺”的字眼,便不動聲色地坐下繼續支愣着耳朵聽起來。
前幾日趙爾豐甫一返回成都王人文便被免了職,既是閑賦在家又是誰非得置他于死地?況且歷史上王人文還入了國民|黨,這刺殺活動定然沒有成功,哪個沒長腦子的二五将這刺殺弄得人盡皆知?好在王人文沒死,他這一死任誰都會認定是朝廷下的手,宮裏頭那些就是想除掉這眼中釘也沒必要非得公然地将屎盆子往自己臉上扣吧?還是說這是革命|黨的策略,激怒民衆,方便更好地煽|動起義?
“沒長腦子的二五”正打着哈欠帶着阿九出來覓食,昨兒晚上可累壞了,王人文像是知道自己有危險一樣,護院都找了好幾個,深更半夜讓老七老八将人引走,他才和阿九悄麽聲地潛了進去,既不能殺人又得給太後一個交待,傅明索性演了個雷聲大雨點小,槍聲響得十裏八街都曉得王人文遭人暗殺,卻又在後知後覺趕回來的護院圍攻之下“負隅抵抗”,險險脫逃,子彈不長眼,傅明的臉頰被流彈蹭破了皮,現在一動嘴就扯着傷口立時長籲短嘆。
傅明氣呼呼地小聲罵着,“他媽的,大爺留他一命丫竟然還敢弄花大爺的臉?!早知道昨兒晚上就順帶給他一槍子兒,真他媽鬧心!”
阿九不多不少始終落後半步跟着,聽見了就跟沒聽見一個樣,眼神都沒給傅明丢一個,罵得正起勁兒的傅明卻是突然一頓,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周身散發出一股子震撼驚愕後的安心落意、苦心找尋才有的筋疲力盡,疲憊卻安心。
阿九順着傅明定住的眼光看向了不遠處的早點攤,微微皺了皺眉便心中了然,傅明動都不敢動,生怕那只是個幻影,會因為他一個動作激起的氣流而消散無形。
那裏只坐着一個客人,白襯衫、墨綠褲,一頭張揚的短發上戴着一副墨鏡,手裏的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碗沿,傅明心想這小兔崽子當真是屢教不改,卻是克制不住地咧嘴笑了出來。
是啊,便是換了模樣,隔了時光,他也能一眼認出他,那是他的敬學。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于這樣的相逢妹子們還滿意麽?我是覺得我他媽終于文藝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