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傅明不免有些脫力,連勉強的笑意都無力再去僞裝,無奈地搖着頭,突然覺得挺沒意思的,原先他自己還真沒覺出自己竟是這般差勁,如今再同旁人說上一回,再去回憶那些細碎微塵的小事兒,難免胸中郁結、心頭苦澀。
“我不能喝酒,你信不信?信就跟我回家。”
“月華是你的人,游仙兒是你的人,阿九是,回叔是,敢情全北京城除了我都是您貝勒爺的人?您可真會心疼人……”
“哥——”
“答應了就好,我就知道他會答應!”
“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我不能,我以為我可以不介意,可我、不能。”
滿眼失落絕望地轉身,百事也不吱聲,七喜急得抓耳撓腮卻是被百事一眼瞪着愣是不敢輕舉妄動,傅明握住門把的手卻是驀然頓住,咧開嘴笑了笑,回眸看着百事道,“我就是把自己當禽獸也該守得這禽獸界的法則,你老板,我做人奪不回他的心,也就只能做禽獸用搶的了。”
百事隔着煙霧有些夢幻的妖嬈面孔上多了分笑意,問道,“首先你得弄清楚幾個問題。”
傅明搬了張椅子坐到百事對面兒,虛心受教,百事也不繞彎彎,開門見山問道,“其一,你明白你是娶妻了,而不是找了個不用花錢的像姑?”
傅明白了百事一眼,回道,“敬學可是我明媒正娶過了門的媳婦兒,問得都是什麽問題!”
百事也不理會,繼續問道,“其二,你明白你娶的是個人,而不是一個玩物麽?”
傅明心想這不是廢話麽,他又不是畜生,心裏頭卻是突然被木樁子撞了一下,沉甸甸泛着疼,百事見狀了然接道,“你給自己當人定然沒把我老板弟弟當人,你給我老板弟弟當人便覺得自己是神,貝勒爺,如今這大上海連女人都開始講究民主自由平等,您琢磨着吧。”
傅明皺着眉悶聲回想,就是當初在安國撞見金四淩|辱敬學時自己心中的氣憤如今想來多半也是因着自己的東西被他人碰髒了所帶來的憤然,可當時就是挺喜歡這小鬼的,遵照老太後的懿旨強逼也好硬搶也罷,總之人是被他娶回來了,真正動心的那一刻應該還是恒兒忌日的那天,看着這小鬼的努力和笨拙的安慰,突然心裏就暖洋洋的,以至于他一個大老爺們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真得喜歡上了,所以在看到他和蔣靈芝赤身裸體躺一塊兒時才會有那樣滔天的怒意。
這之後接連發生的變故在他看來是有理有據,可換位想一想,若是有人也這樣高興時待他好得飛上了天,不高興時就是不論緣由的一通拳打腳踢,他也會掀桌子不幹的吧,你他媽好歹當我是人啊?
陸清揚說人和人之間得有信任,可他們的問題卻并不在信任這一關上,如今他自己能想通那敬學之前定然就是這樣的心态,他覺得自己就沒拿他當人看。
傅明想說他也挺冤,可傷害已然存在,那他就得認下自己粉成渣渣的形象,然後從今開始積極改造,争取早日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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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事給傅明留了足夠的時間思考,又接着說道,“最後,你明白你喜歡上了一個怎樣的人麽?”
傅明一愣,百事修着指甲漫不經心地說道,“他來上海之前也許是只貓,随時随地就能撓你一爪子的小貓崽,可我實話告訴你,如今的他可沒有那麽單純了,他可以像豹子一樣迅猛出手一招制敵,也能像狐貍一樣心思缜密滿腹算計,可他還非常善于将自己僞裝成一只乖順靈巧的貓,不複從前,你還能肯定你會喜歡?”
傅明笑笑,“那又如何?無論他是何模樣,在我看來都是虛張聲勢,他永遠都是仁慈而善良,單純又可愛的。”
百事搓了搓胳膊,假麽惺惺地打了個寒顫,一連串啧啧啧啧得傅明想甩她耳刮子才誠懇建議道,“出門左轉,一定要氣勢洶洶地嚷嚷着天下皆知,你不玩兒了,你要回北京了。”
傅明當即搖頭,“怎麽能回北京,回去還不都得歇菜了!”
百事恨鐵不成鋼地回道,“你秀逗麽?不會找個地兒躲起來啊!”
傅明臉上有些尴尬,七喜捂着嘴憋笑很內傷,傅明腦袋飛速運轉琢磨着能去哪兒,百事突然好意提點道,“不要輕易去招惹唐爺。”
傅明眼前一亮,詭異地笑了起來,随即帶着阿九大張旗鼓地憤然離開了公興記,演麽,他能不會?
傅明前腳剛走,百事便讓七喜後腳跟上,說是得及時了解動向,可不能真讓他去砸了唐爺的場子,七喜本來就是要去搞跟蹤的,阿九還跟着傅明一塊兒呢,她可不想以後找不着人,等七喜歡脫地跑了之後,百事四下看看才小心地進了段敬學的房間。
段敬學躺在椅子上,手背輕輕搭着眼睛,百事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扯了張椅子坐下直接問道,“人都跑沒影兒了,哭給誰看呢?”
段敬學拿開手臂,核桃一樣的眼睛幽怨地瞪了百事一眼,嗓子有些沙啞,“就你聰明!”
百事撥弄着自己的指甲,悠然接道,“你能拿我跟七喜比麽?那丫頭看着虎其實就是紙糊的,貝勒爺都來這麽些天了也沒見你撕破臉啊,就挑着唐爺啊嗚了你你就來氣兒了,這不明擺着指望着貝勒爺給你出氣麽,可對啊老板弟弟?人反正我是給你引這條路上了,要是我猜錯了趕緊吱一聲,我還得給人弄回來。”
段敬學揉着腦門子說道,“不用,讓他去鬧一鬧也好,不當心真敲完了唐正義的牙,周公子還能輕松點兒,他一輕松我才能更輕松。”
百事有些不敢相信,“老板,你難道希望貝勒爺被抓?”
段敬學垂眸抿嘴,低低應道,“私扣朝廷命官可是重罪,傅明身份特殊,到時候給唐正義扣上革命黨的大帽兒他便是說也說不清楚的。”
百事不要咂舌,“老板,我一直以為你讓唐正義咬你是為了刺激周公子,沒想到你這一箭雙雕的算盤打得如此噼裏啪啦,像狐貍一樣滿腹算計還真沒說錯。”
段敬學也不以為意,淡淡說道,“鐵樹不開花,安清不分家,周公子不該忘了這條誡訓,以利換利有損的還不是青幫的利,照着他這樣年年上貢的做派青幫的紅燈區遲早要被唐正義接手,大佬自然容不下他,那我們也只好跟着處心積慮了。”
百事一時默然,看着段敬學眉宇間淺淺的疲憊有些心酸,段敬學輕輕閉上眼,想起來又叮囑道,“讓七喜看緊點,要是被抓一定要讓阿九能脫身。”
百事慎重地點了點頭,段敬學突然坐起身拍了拍臉,長長呼出一口氣說道,“美汁源回來讓她帶着東西直接去訓堂,但願她能趕上,不然我這條小命弄得不好可就得交待在裏頭了。”
百事了然,支走貝勒爺也是不希望他得知此事,畢竟青幫的訓堂手段從來殘忍,對待背叛者的審判從來都不會手軟,老板和唐正義的事情鬧得滿城皆知,那群老不休們定然不會還坐在家裏悠閑地喝茶遛鳥。
這三個老不休排輩都在嚴先生之上,手無實權說話卻有着足夠的分量,就是嚴先生辦事多少也要受他們制約,周公子在三少這裏碰壁後繞過大佬将狀直接告到了師祖們這裏,正值黃昏之時段敬學便收到了訓堂來的傳召。
師祖們坐上位,其下是嚴先生,再往後便是朱、石、黃、劉寺庵的代表,正是嚴肅、徐品帆、周峰以及素來低調的宗穆。
段敬學跪在香堂上,面朝達摩祖師和慧能師祖誠心忏悔,師祖們厲聲地問道,“你今日可是與一貫|道的唐壇主碰過面?”段敬學點頭稱是,師祖們繼續道,“你與他是何關系?”
段敬學便沉默了,垂首一言不發,師祖們無人對戲也可自導自演,當即一通指責,“本是男子卻要與別個男子行那茍且之事,你這是有辱師門,有悖人倫!私下與他幫交合,出賣幫中利益,你這是吃裏扒外、欺師滅祖!你認不認?!”
段敬學看着上首一衆吹胡子瞪眼的幹瘦老頭子們,突然有些想笑,很辛苦地忍住,嘴唇都被咬得發白,許久才傲然地搖着頭,一字一頓說道,“不、認。”
老頭子們心髒都還挺健康,眼睛圓睜就差拍桌子撞板凳,指着段敬學叫嚷,“你、你、你!你這脖子上都是證據,人證物證俱在還敢信口雌黃!你,你就不配做我青幫之子弟!”
說完齊齊怒瞪嚴肅,當初嚴肅帶着這來路不明的人回來時他們就頗有微詞,如今再看段敬學就覺得俨然是養了只白眼兒狼,嚴肅有些無辜地挪開眼,瞄了瞄段敬學又偏頭恭敬地看着師祖們,義正言辭地說道,“他的事我并不知情,當初也是看中他的才學能力才将此人留在了幫中,還請師祖們明察秋毫!”
徐品帆一早就急了,此番一聽嚴肅不僅不救還撇清關系,立馬喊道,“他是我學……”
話未說完就被嚴肅冷冷打斷,“他是你好友所以你才要護着他,徐品帆,這裏是訓堂,六親都得不認,你可別公然違抗訓令!”
徐品帆心頭一跳,适才太慌張險些暴露了自己和敬學的關系,再看嚴肅冷若冰霜的臉時心思就複雜了起來,段敬學也沒應聲,倒是周公子虛弱地插道,“師祖們,三少許是有些隐情,目前的證據也只能指證他與唐正義關系匪淺,卻不能夠說明三少與他暗中勾結出賣幫中利益,所以還望師祖們聽聽三少的辯護。”
段敬學忍不住想翻白眼,腹诽着,要你假好心,我要辯護什麽,我和唐正義關系很淺?還是我和他是明裏勾結絕不像你一樣只敢暗中行事?
掃了眼上座的各位,嚴先生的眼神仿佛帶着重量落在段敬學身上有着無形的壓力,段敬學咽咽口水梗着脖子英勇就義般回道,“我沒有什麽要辯護的,但師祖們的指責,我不認。”
師祖們胡子都能氣上天,互看一眼不再猶豫,當庭決定先鞭笞一百,看他還能嘴硬到何時。
跪着挺直身子生受鞭笞,段敬學有過一次經歷,不過那時候是他親爹要教訓他,還有爺爺奶奶親媽伯伯跟着後面兒攔着阻着,當時也就吃了兩家夥,如今這後背上都挨了有五六鞭子了,段敬學想要朝天吶喊,苦肉計真他媽不是人能幹的!
整個訓堂裏除了鞭子甩到皮肉上的啪嚓聲之外并無其他聲響,嚴肅繼續癱着一張臉冷眼旁觀,徐品帆急得一腦門子全是汗想着請嚴先生求情卻發現嚴先生的臉色比嚴肅還要恐怖,周公子煞有介事地看着,連眼睛都不眨上一眨,
段敬學熬得也是滿臉汗,特別是後背上沁出來的細密汗珠滲到破損的皮肉裏,那滋味兒銷魂得段敬學不想嘗試第二次,眼前有些發黑,段敬學疼得指甲都泛着麻,心裏默默數着“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每挨一鞭身子就不由跟着抖一抖,段敬學絕望地想,一百鞭啊一百鞭,美汁源,你再不來就等着替我收屍吧!
段敬學微微走神便在又一個絕不含水分的重鞭之下忍不住前傾,雙手急忙撐住才沒有摔倒在地,嚴先生眼神有些飄忽,連臉色都顯得越發蒼白,嚴肅看了立馬走過去,着急道,“爹,你怎麽了?”
衆人的注意力立時集中到大佬身上,都知道大佬近些年身子越來越虛弱,尋常他都住在洋樓裏休養生息,如今親眼看到還真是虛弱得厲害,這才坐了多久就已經體力不支了?
施刑之人手上的鞭子不由停了下來,段敬學得了空隙終于能喘口氣兒,恰好美汁源一個縱步沖進來,二話沒有就将金四扔到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