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許平安直挺挺躺在床上。護士來抽血時,她送出一只胳膊,然後恍若未知地盯着頭頂的天花板,仿佛上面有神秘咒語,勾住了她全部魂魄。之後,又有護工進來殷勤地詢問,中西兩種早餐,她要選哪種。許平安照舊不予理睬。
是‘篤篤’的敲門聲,引得許平安的眼珠轉了方向。病房門口,站着一位男士,五十餘歲的年紀,西裝筆挺,頭發黑得象剛在墨汁裏浸過,濃眉大眼,猛一看去有幾分上海灘裏發哥的影子。當然,得忽略他眼角的皺紋和稍稍隆起的啤酒肚。
許平安冷冷望着他,等他先開口。
“許平安。”男人字正腔圓地叫道。
許平安仍不說話。
男人邁步到了床邊,瞥一眼涼透了的早餐,随手把自己提來的保溫桶放到旁邊,聲如洪鐘,“起來,喝粥。”
許平安腦子裏靈光乍現,“您是雲坤的朋友?”她掀開被子,盤腿坐穩。
來人正是任院長任博明。他呵呵笑起來,“朋友?他爹都要管我叫哥,我倒降格屈尊跟他小子論朋友了?怎麽,一提雲坤就來精神,單看我這老頭子就懶得搭理?”
許平安雙眼發亮,俨然尋到救星一樣,“哪呀,我們倆剛剛吵架,我還在生他的氣。不是對您。”
任博明拎過凳子,穩當當坐下,“為什麽事吵?說出來伯伯替你撐腰。”
許平安眼珠一轉,當即有了主意。她迅速洗漱,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妥帖,然後坐到任博明跟前,完全是一副見公婆的恭敬。必須得承認,雖然許平安臉上的慘狀還沒消退,被阿圖捏出的兩團淤青一左一右,但漂亮模樣很讨喜,加之态度端莊,給任博明的第一印象不錯。
“喝粥,你伯母一大早做的。”任院長一邊打量她,一邊推過保溫桶。
“謝謝伯伯,謝謝伯母。”她燦然還給任博明一個笑臉,然後象聽指令的學生,雙手捧着小碗,模樣別提多乖。
“伯伯您貴姓?”
“你随雲坤叫我大伯吧。”任博明打量她半天,總感覺哪裏那麽眼熟,“你這丫頭,我怎麽好象在哪見過?”
許平安嫣然一笑,說:“我也覺得您特別眼熟。有人說過嗎?您要是再系一條白圍巾,簡直就是發哥親臨。再戴上墨鏡,完全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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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誇獎堪堪正中任院長心窩,不枉他小半輩子模仿周潤發的苦心。他撫了一把厚實的大背頭,內心沾沾自喜,臉上卻是謙虛地笑。與此同時,他也忘了再讨論許平安象誰這個話題。
“不行,老了。年輕的時候大伯我走到哪都有人圍觀,要合影的也是一大堆。”
“肯定的。”許平安嚴肅地表示贊同。
樂開懷的任博明自覺自願地給這姑娘扣上一條優點:講話實事求是。他用‘發哥’式微笑詢問許平安:“你跟雲坤怎麽認識的?”
“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許平安賣個關子。
“聽你口音不是深州人吧?”
“那您聽我是哪裏人?”
任博明搖頭,“聽不出。”
“我從小跟着姥姥長大,她是雲南人,所以我的口音有點象她。”
“父母呢?都是做什麽的?”他例行盤問。
“他們呀,”許平安攪着小碗裏的粥,沉默一刻,才答:“全都過世了。剛才不是說了,我跟着姥姥長大。”
“唉,跟雲坤一樣,都是苦命孩子。”任院長唏噓一下,順手又風度翩跹地撫一把自己的大背頭。
“哪苦呀?我和雲坤都長得好好的,不缺胳膊不少腿,”顯然許平安不認同他的觀點,“有父母就一定幸福嗎?不見得吧?如果他們只是不小心生下孩子,或者迫不得已的原因生了孩子,那之後沒盡過一天父母的責任。讓孩子象野草一樣活着,這樣的父母跟陌生人有區別嗎?”
她講這話時有種不易察覺的冷傲,與她想表現出的恭順格格不入,“大伯,您是看着雲坤長大的吧?我猜他要是知道您覺得他可憐,一定不高興。”
任院長怎麽好說我那就是随口客套一句,你連這種應酬話都不懂嗎。于是,他又給這姑娘打了個‘實心眼’的标簽。他清清嗓子,岔開了話題,“還沒說呢,你和雲坤怎麽鬧別扭了?”
聽見這話,許平安的畢恭畢敬又回來了,她将小碗放到桌上,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抱怨,“雲坤非要我再回去上學,我不走,他逼着我走,講的那些話吓死人。大伯你說,他到底怎麽想的?我又不想當科學家搞研究,幹嘛非逼着我讀書?難道我得讀到象他那麽老了才行?”
她苦巴巴皺着小臉,逗得任院長笑起來,“雲坤哪就老了,二十八正當年呢。”
“我今年本科畢業,等我讀到博士了,他不老嗎?”她理直氣壯。
任院長想到自家兒子今年三十,孩子已經兩歲了,不得不承認雲坤的确晚了一程,遂點頭,“也有道理。”
“還有啊,”許平安将椅子拉近一些,壓得了聲音問:“雲坤到底做的什麽生意?他說得罪了人,是哪方面的人?是不是有人威脅他的安全?”她臉上呈現出非同尋常的凝重,看在任院長眼裏,莫名又湧起一種熟悉感。
“大伯,您不要瞞我,我有預感,雲坤面臨着很大的危險。”
任博明單手握拳置于唇邊,仿佛是糾結說與不說,說又該從何說起。考慮良久,他問了一個看似平常的問題。
“你了解雲坤嗎?”
她點頭。
“了解多少?”
她邊想邊說:“雲坤比我大七歲,他最喜歡的事是鼓搗花房裏的花,愛安靜,理想是去大學裏教植物課。他喜歡看書,特別是那些很難懂的書。”她不好意思地解釋,“我說難懂指的是四年前。現在我也懂那些書了。還有,他挑食,不喜歡的東西根本不碰,就算廚房把菜切得很碎,他第一口就能嘗出來。鼻子也特別靈,随便聞聞,可以馬上說出……”
任博明笑着打斷她,“你談的都是習慣,我問的是關于這個人你知道多少?”
“您不聽我說完哪知道呀?”許平安不滿,繼續她的講述,“雲坤這個人心特別細。我掉進水塘裏,周圍的人都覺得那個水非常淺,就算我站到裏面不過沒腰深,根本沒必要害怕。可雲坤就能預感我馬上要淹死了。他跳進去撈我,為了我,他……”
任博明有點犯急,他想聽的是一段幹脆利落的話,簡明扼要,照着這丫頭的繞法,他得花出半天時間聽幾段故事。即便他有那份耐心,時間也不允許,周一上午他案頭堆了不少事呢。他再次截住她話頭,“要是有人說,雲坤不是好人,你怎麽看?”
“如果一個人抛開成見去幫助別人,他怎麽不是好人?再說了,他是不是好人的标準在我心裏,別人怎麽說我不管。”
任博明凝視着她,想判斷這句話背後隐含的是執念還是堅定——女孩子追求愛情時總有飛蛾撲火的絕然。而雲坤需要的不是這種瘋狂,是理智,是懂得進退識大體的姑娘。
“你覺得什麽樣的男人算是好?”
“勇敢、有責任感。”
“照你看,什麽樣的女孩适合當雲坤老婆?”
“我這樣的。”
“你是哪樣的?”任院長沒發覺自己的話題被許平安帶偏了。
許平安嘿嘿地笑,“我優點太多了。您要是幫我勸雲坤改變主意,叫他別趕我走,到時候我一樣樣顯露給您看。”
“哈,原來是憋着我當你的同盟軍呢。”
“我知道大伯您厲害,跟發哥一樣橫掃一片。我想要您替我撐腰。”
任院長很是矜持地挺直腰板,每每聽到‘發哥’兩字,他心口都會竄起一束小火苗,燒啊燒,燎得他豪情萬丈。那是永不熄滅的激情,伴随了他大半段人生。
“撐腰算不上,年輕人的事還得你們自己溝通解決。大伯我能做的也就是幫着指個方向。”縱使腦袋一陣陣發熱,任院長也沒敢打包票。雲坤的脾氣秉性他知道,不象自己兒子那麽老實聽話,話說太滿了不成,他得給自己留退路。
但許平安不管那些,窮追猛打地誇他,“大伯,我知道雲爸爸輕易不會服誰,能讓他叫哥的都不是一般人。您不單長的象發哥,器宇軒昂,肯定辦事也特別義氣。”
“你看出來了?”任院長又飄飄然了。
“那還用說。”
樓道裏傳來大夫交班的忙碌聲,任院長昂首挺胸起身,接着撫一把他的大背頭。發哥式的神采中又添了點領導者的矜持。
“行吧,等下我得去主持個會,今天先聊到這。”
“大伯慢走,大伯再見。”許平安掩緊房門,轉回身的同時,臉上全是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