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豹哥的事,雲坤謀劃了許久,每一步都按照他設計好的步驟推進。前腳,阿圖派人把殘存一口氣的豹哥送到趙自海那兒,後腳豹哥老婆就帶着幾個兄弟找上了門。看在他們眼裏的一幕是趙自海憤怒地将那幾頁紙狠狠塞進豹哥嘴裏,抽着他耳光,大罵豹哥混蛋不仗義。
豹哥老婆雖是潑辣但難堪重任,猛然看到老公斷手殘肢,三魂七魄都飛了,抱着他哭天搶地。趙自海何等機靈,馬上想到這是雲坤設局。合該他命大,阿圖派去的人記得把守門口,卻忙中出亂,偏偏樓道口安插的人手少,讓趙自海趁亂跳到隔壁樓頂,逃出生天。
而豹哥原本就剩一口氣吊着,被趙自海拳打腳踢,那口氣也撐到了盡頭。臨死前,他攢足勁兒罵了一句:趙老大,王八蛋!這話牢牢印在了豹哥老婆的耳朵裏,她泣不成聲,發誓一定要姓趙的來給老公抵命。
雲坤的遺憾就在于,明明他可以見到趙自海跪到自己面前,對死不瞑目的父親磕頭忏悔。可這一天又被推後了。雲坤給父親上了一炷香。每當對趙自海的行動失敗一次,他就來給父親上一炷香,至今已經盛了小半爐的灰。這次雖然又失敗了,但他已經徹底将趙自海逼上了絕路,其經營多年的地下錢莊也土崩瓦解——豹哥老婆把老公嘴裏的紙團交給了警方。
看着照片上神色肅然的父親,雲坤低聲道:“爸,對不起。還得讓你等。”
香爐上的煙袅袅而起,象薄紗遮上了雲邴楠的照片。
雲坤撐住地想從蒲團上起來,跪得太久,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腳一沾地面,他又頹然地跪下。
“爸,你是不是還在怨我?”雲坤喃喃自語,“怨我四年了還沒替你報仇?怨我總是功虧一篑?怨我讓你失望了?”
他匍匐在地,眼前陣陣發黑。這種黑暗又将他帶回四年前那個夏天——他跌跌撞撞跑進酒店包房,一推門,密不透風的空間裏,那股嗆人的血腥氣放大了無數倍,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印象裏總是精力旺盛的父親,端正地坐在客房的書桌前,歪着頭,仿佛耐不住困意抽空打個盹。
豹哥從身後猛地推了雲坤一把,他以為雲坤吓呆了。其實,雲坤是凝視父親胸口那簇又尖又紅的凸起。父親曾經不止一次地拍着胸口這個位置,用一種滿不在乎又豪邁的語氣跟他自誇:不是我說呀,阿坤,就你爹我這身體,活到一百跟玩似的。
豹哥這一推,雲坤登時站到了父親跟前,這回雲坤看清了。一柄又尖又長的利刃從後心刺入,貫穿了父親整個胸腔。那個凸起是刀尖,上面還挂着幹結的血珠。父親雲邴楠的表情并不痛苦,更多的是錯愕,兩只眼睛愣愣地睜着,好似面對着難以置信的人。
一股野蠻的腥氣從雲坤胸口翻騰上來,壓也壓不住。
你看!這是雲哥臨死時寫的。
豹哥粗暴地拍了雲坤肩頭一掌,提醒他關注書桌前的鏡面,上面用鮮血歪歪扭扭劃了兩個字符:氵每。
裹挾着腥甜的唾液溢滿了雲坤整個嘴,他強迫着自己睜大眼,看清父親身上每一處異樣。腥氣越來越重,他捂住嘴不讓它們頂上來,他用含糊的聲音說:豹叔,替我留着那把刀,我有用。
“二少。”一聲驚呼後,阿圖從門口沖進來,他沒想到,原來半天沒有動靜的雲坤已經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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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坤輕飄飄的,聽到耳邊有女聲問他:你肯定姓雲吧?這麽說我得叫你一聲哥哥。認識一下,我是你妹妹,許平安。
雲坤唔哝地重複一遍,“許平安。”
阿圖探手摸雲坤額頭,燙得吓人。他跳起來奔到門口,沖着樓下大喊一聲,“給鄭醫生打電話,二少發燒了。”對雲坤發病,小艾比阿圖更有經驗,但她不在的情況下,阿圖也慌亂不到哪去。他半跪到地上,小心翼翼托起雲坤回卧室,邊走他邊忏悔似的解釋,“我已經派出兄弟找了,就算掘地三尺,我也把許平安給你找到。我發誓,找不到她我投江謝罪。”
安排送許平安去機場的人早晨打來電話,說她不見了。醫院病房裏空空如也,她床上的被子都沒有展開。據護士講,許平安昨晚根本沒回來睡覺。阿圖百口莫辯,他是親眼見着許平安上樓,還對自己揮了手。雲坤聞聽後一言不發,怔仲許久,說:由她去吧。他沒為此事動怒,更不提尋找。弄得阿圖一頭霧水,他不敢大張旗鼓地找,只能悄沒聲的在各個可能發現她的地方布了眼線。
鄭醫生很快來了,他是雲坤的私人醫生。近一年來,經他調理雲坤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很好。對這場毫無征兆的發燒,鄭醫生擔心是之前的病根發作。他囑咐阿圖,今夜非常關鍵,用了藥後一定得保證退燒,否則雲坤很危險。
雲坤燒得臉色漲紅,爆了皮的嘴唇一刻不停地翕動。阿圖側身傾聽,卻怎麽也聽不清。
阿圖不知道,雲坤正在問那個女聲:怎麽證明你說的話?
許平安拿出一枚戒指:這是爸爸雲邴楠送我媽的。
雲坤正要仔細看,不料許平安倏地收回兜裏,她換上一副哀戚的神情:都是你非要趕我走,被趙自海知道了,現在他要殺我呢。你的刀呢?你快來救我。
刀?刀!雲坤焦急地四下裏尋找,風嘶吼着在他四周打轉,讓他辨不清方向。刀在哪?得馬上救平安,晚了又要跟父親一樣不可挽回。忽然,曠野裏有個聲音提示他:往前,翻過那座山。雲坤擡眼望去,聳入雲霄的一座山,象通天巨塔。他跌跌撞撞向上攀登,腳底的石塊糾結出難纏的網,牽絆着他的步伐,每一步都是那麽艱難。越往上越是陡峭,雲坤心急如焚,加快攀爬的速度,眼見着還差兩步就到山頂,卻不知怎麽回事,突然一腳踏空滾下山來。
阿圖按住忽然手腳抽搐的雲坤,“二少,穩住,二少。”
遭到阻攔的雲坤突然間力大無窮,打着挺地掙紮差點把阿圖掀飛。旁邊陪同守候的管家也挽起袖子加入幫忙。兩人使盡全力,一個按手一個按腳,總算暫時壓制住雲坤。
管家累得氣喘籲籲,他這人迷信,“二少是不是撞邪了?他文文弱弱的人哪有這麽大力?怕是魂被捏走了。”
“怎麽化解你快說。”阿圖救人心切,醫生給的藥得吃,怪力亂神的招也不排斥。
管家讓阿姨拿了雲坤的衣服去院子裏喊,一邊掄衣服一邊喊雲坤的名字。謂之:招魂。
阿圖揣着十二萬分的虔誠,提醒阿姨說:“你要帶着感情喊。”
誰都不知道,此刻迷糊中的雲坤正面對許平安失聲痛哭,因為他發現自己又錯失機會,他遍尋不到的刀赫然插在她胸口,跟父親同樣的慘烈,同樣一截刀尖暴露在前胸。許平安奄奄一息,她身上血流不斷,人象躺在紅色的小水窪裏,還有血從她嘴裏汩汩而出,她斷斷續續的說:雲坤,都是你的錯,你來得這麽晚。
無以名狀的悔恨席卷了他,他跪地托起她,哀哀懇求:平安,平安,不要死,我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能找到刀,一定能殺了趙自海。
許平安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你要快替我報仇,我等不了四年。我還要去天堂找姥姥,她等我很久了。
好。報仇。馬上報仇。
你總想趕我走,這回我真的走了。
我再也不趕你了,再也不了,我收回那些話。
“雲坤……雲坤……”樓下,阿姨的叫喊一聲接着一聲,透過緊閉的玻璃窗傳進屋裏。聲音裏飽含情感,象呼喚走失的孩子,急切中帶着憂傷。
阿圖也顧不得什麽冷不冷,趕緊推開玻璃窗,他估摸這樣能方便二少的魂魄盡快回來。
聽到呼喚,雲坤有一絲轉醒,但他分不清這個女聲來自于誰,是馬上要去天堂的許平安嗎?他嗚咽着誰也聽不清的句子:“對不起,平安。是我害了你,平安。”
“你瞧,有效果吧?”管家驚喜地推了阿圖一下,“二少睜開眼了。”
阿圖覺得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太靈驗了吧?
然而,這種狀況沒持續幾秒,雲坤又陷入高燒的癫狂中。這回是趙自海來搶奪許平安,黑壓壓糾集了一幫人。雲坤赤手空拳跟趙自海扭到一起,争奪中,趙自海拔槍要射擊,雲坤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就是那把害死父親和許平安的刀。他奮力一撲,積攢了滿腔的仇恨,将刀直直刺入趙自海胸口。剎那間,雲坤看到漫天蓋地的血将天都染紅了,飄着的雲朵也成了紅色。象電影中的大結局,許平安坐在其中最紅的一朵雲上,留給他一個歡快的笑臉,然後徐徐飄遠。
雲坤追着她奔跑,兩條腿沉重不堪,跑幾步跌倒,再跑再跌倒,他徒勞地将手伸到空中想抓她,喊她,平安,不要走。
許平安的聲音變成了飄蕩的回音:你肯定姓雲吧?這麽說我得叫你一聲哥哥。認識一下,我是你妹妹,許平安。
雲坤奇跡般安穩下來,他不再掙紮,整個人墜入沉沉的酣睡。管家觀察半天,老練的說:“魂回來了。”
阿圖擦把汗,春末的夜晚不冷不熱,正是惬意呢,他卻汗透衣衫。他長籲口氣,由衷說了一句奶奶的口頭禪:“感謝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