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車子離開任院長家,奔着老宅而去。許平安對老宅不陌生。四年前她孤身一人來到深州,除了手裏掌握的‘雲邴楠’三個字,還有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決心。實際上,她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等待她的結局是什麽,更毫無把握。踏上這裏的第一天,滿眼的繁華就讓她醒悟自己多麽盲目樂觀。但天性不服輸的她硬是想盡辦法,在幾百萬人口的大都市裏尋到了雲家老宅來。所以,看到沿途景致,她還能憶起當年自己走過的路。

當周伯和老宅的大門一齊出現在視線裏,那種熟悉像是穿越了時光隧道,就是他為許平安打開了雲家的門。

車子停穩,周伯殷勤地替雲坤開車門。他來雲家已經有十多年,沿襲了對雲邴楠的稱呼,恭敬地稱呼雲坤一聲,“雲先生。”

“周伯。”許平安歪過頭響亮地跟他打招呼。

“二小姐回來啦。”周伯手撐車門,樂得滿臉皺紋。

這稱呼讓許平安極不自在,破天荒地紅了臉。她轉臉看雲坤,“他怎麽還叫我二小姐?你應該告訴周伯我是誰。”

“好。”雲坤收回被她攥了一路的手,“我要去樓上換衣服,你先四處看看,到家了別拘束。小艾也在,你要是願意,和阿圖去她那裏坐坐。”

她點頭,默默地拉開另一側車門下去了。

待到她和阿圖的背影消失,雲坤沉聲吩咐,“周伯,這家裏沒有二小姐。她是許平安,你可以叫她平安。”

周伯是個老實得近乎懦弱的男人,聽見雲坤如此吩咐,馬上應承,“是,她是平安小姐。“

雲坤換衣服的時間着實不短,許平安和阿圖到小艾休養的房裏坐了半天,也沒等到他出現。考慮到雲坤那初愈不久的身體,阿圖不放心地過來他這邊。

雲坤在老宅的房間是卧房書房合二為一,所以阿圖進來就看到他坐在書桌前。他沒有換衣服,還穿着筆挺的西裝。阿圖立即打開衣櫃,找出衣服備在旁邊。

“不換了。”雲坤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眼角,“見到小艾了?”

“是,平安正陪她說話。”

“今天不回去了。告訴家裏,這段時間我們住山上。”雲坤站起身,開始摘領帶,脫西裝,“剛才豹叔老婆打電話,說他們找到了趙自海的落腳點,可惜晚了一步,又叫他逃脫了。”

阿圖聽說了。趙老大咽不下這口氣,原本可以遠走高飛的他,冒着被警方通緝的危險留在深州,看樣子打算跟雲坤死磕。殊不知雲坤早布下人馬,也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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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山上好,動起來不至于驚擾太多人。”阿圖點頭稱是。

雲坤穿過走廊,要去小艾休養的房間。無意中瞥到走廊外側的後院,他立即調轉了方向。

許平安坐在池塘邊的藤椅上,抱着一個本子寫寫畫畫,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立即合上本子塞到腿側。而鉛筆變魔術似的往頭上一擰,披散的長發轉瞬盤成了利落的發髻。

“我以為你在小艾那兒。”雲坤坐到她對面。

“我跟她沒話聊。”她聳了聳肩,“我們氣場不合。對了,剛才周伯說,等你忙完馬上開中飯。”

雲坤很中意後院這片池塘。前年,周伯雇人擴建了它,仿照小橋流水的造型,上面建了一條橫跨兩端的拱形木橋,頗有情致。于是他提議,“這環境很好,告訴周伯在這裏吃。”

午餐改在了水邊。盤盤碟碟擺上來,基本上全是照應許平安口味的飯菜。屬于雲坤的只有一碗顏色不明的蛋羹,一盅湯,以及兩片烤得焦黃的全麥吐司。

“你只吃這個?”許平安探過頭,研究出土文物似的端詳,還拿起蛋羹聞聞。

“放下。”雲坤敲了她一個毛栗子。

“我嘗一點?”

周伯忙說:“廚房裏還有一份,我馬上去端。”

“不用了。她好奇而已,肯定吃不慣。”雲坤挖了一勺蛋羹放到碟子裏給她。

叫他這麽一說,許平安真的好奇心大盛,“什麽東西啊?很難吃?”

周伯笑,“哪能呢,全是上好的東西,還加了海參。為了做它,小艾姑娘一大早就在廚房裏忙。”

“小艾?”雲坤蹙眉問:“她不是養病呢?”

“我也是這麽勸她,可小艾姑娘不放心別人做。”

雲坤揮揮手,打發周伯退下。他喝了口湯,正要準備吃呢,發現許平安一邊撥弄蛋羹一邊盯着他面前的食物,表情怪異。多虧雲坤沒有先開口,否則他會發現自己跟許平安的想法南轅北轍。

許平安遲疑地問:“雲坤,你每天都吃胎盤?”

雲坤差點嗆着,“你以為這是胎盤?不是,是營養師的配餐。小艾為了讓它易于消化,特意做成蛋羹。”

“我猜你也不會做這麽變态的事。”她如釋重負。

雲坤納悶了,“你認識天天吃胎盤的人?”

許平安舀起那勺蛋羹,邊咂摸滋味邊搖頭。

山裏春色正濃,連空氣中都浮蕩着草木微醺的香氣。吃到中途,雲坤拿起紙巾印了印額頭。春天的陽光已然具備威力,曬久了,肌膚火辣辣發燙。擡頭再看許平安,臉紅撲撲的,鼻尖上挂着汗珠。

雲坤自嘲地笑,“真是兩個傻瓜,曬得冒油還在吃。忘了讓周伯支上遮陽傘。”

她停下筷子,“不都說,談戀愛就是兩個人一起做傻事嗎。不過呀,”她捋開發簾,露出光潔的額頭來用力扇了扇,“我盼着跟你面對面吃飯已經盼了四年,現在環境又這麽浪漫。忍一忍沒事的。”

“說起來,你是這四年來第一個陪我吃飯的人。”

“那你覺得今天的飯特別香嗎?”許平安促狹地擠擠眼睛。

雲坤長了一雙堪稱俊美的眼睛,深刻隽永。乍眼看去,沉靜如水,還有些淺淺的清冷,而笑起來眼尾微微向下,透着股溫順的孩子氣。此刻,他就是這麽笑。

“不說我也知道,”她得意洋洋地誇獎自己,“我靜若處子,動若兔子,跟我在一起你每天都有驚喜。”

“兔子的形容不合适。”他歪頭想着,“應該有更貼切的詞。”

“什麽詞,快想想告訴我。”

歪頭沉思的他突然笑了,嘴角彎彎上翹的弧度分明是被自己想出的答案逗笑了,可內容他偏又不說。搞得許平安嬌嗔地瞪着他。

雲坤印印嘴角,結束了他的簡易午餐,“我也有四年多沒在後面院裏吃飯了。當初買這套房子時,父親就相中這個大院子,他說地方必須大,否則兄弟們來了,屋裏不夠他們折騰的。”

許平安咂舌,“媽呀,這裏多大呀,還不夠?”

雲坤認真的說:“的确不夠。原來這裏擺着一個長長的桌子,每到吃飯時總有人沒地方坐。我印象裏,家裏永遠是燈火通明的,廚房裏的油煙機永遠在轉。”越說他反而越寂寥,“池塘裏的魚也是永遠撈不完。廚子換着花樣的做,我爸最喜歡吃魚,清蒸、紅燒,怎麽做他都喜歡。”

“如果你喜歡,也可以邀請別人來。”許平安撫上他手腕,輕聲細語安慰他。

雲坤搖頭,缺了那個老頑童一樣的父親,再多的人又有何意義?

“換個話題吧。”雲坤讓自己從憂傷中抽離出來。

“好。你想聽什麽?笑話?我講笑話最拿手了。”

雲坤看着她因為日曬而泛紅的臉頰,黝黑的頭發。陽光下,她每根發絲都閃耀着光芒。不禁想起四年前自己拂過的那頭長發,遠不是今天這麽俏麗,這麽豐盈。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平安,你老實說,當初我做了什麽,表示答應娶你了?”

“你眨眼睛了。”

“這算笑話嗎?”雲坤匪夷所思。不過他很快懂了,她是認定了要嫁,管你同意與否呢。

“你現在更不能反悔了啊。要不我找大伯評理去。”

“又耍你的小聰明。”雲坤高高擡手,懲罰似的要給她後腦勺來一巴掌。

誰知,看清他意圖的許平安登時一甩頭避開,“雲坤,你能不能別碰我頭發。”

話不是征詢的口吻,是鄭重其事的通知。這讓雲坤分外尴尬,擡到半空的手讪讪往回收。

許平安的反應也是快,馬上撲到他腿上,拉起他手貼到自己面頰上,歉疚似的補充:“除了頭發,你摸哪兒都行。”

恰在這會兒功夫,周伯過來有事請示雲坤,他眼神也是不濟,走得近了才看清許平安趴在雲坤腿上,舉止親昵,再裝沒看見也晚了。要說周伯深刻地理解守口如瓶的道理,否則雲坤也不放心留他值守老宅。但不管怎麽說,周伯是守舊的老輩人,‘二少’和‘二小姐’之間發生親密,實在超出他的接受範圍,臊得他老臉通紅。

“什麽事?”雲坤扭過頭,問話的同時,手壓住了要掙紮起身的許平安,刻意讓周伯看得清楚。

周伯哪敢擡頭,嗫嚅道:“小艾姑娘說,要把新宅的廚子調來。她擔心雲先生吃不慣……”

“叫她安心養病,不用操心這些事了。”

周伯含糊地應一聲,匆忙縮着肩膀消失了。

許平安起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你跟周伯說了嗎?我看他好象吓一跳似的。”

雲坤氣定神閑地撿起剛才被她碰掉的筷子,“拿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勁來。”

“我當然是不怕。”陽光裏,她鼻尖上的汗珠熠熠發光,“敢做我就敢當。我是不願意他誤會你,解釋清楚最好。”

“所謂解釋,是想取得別人的理解和同情。你需要嗎?”

“同情沒必要,但我想讓他知道,四年前那件事不是我成心欺騙他。”

“那件事?”雲坤挑了下眉毛,極是輕描淡寫,“換做是我,可能做得更極端。”

許平安歪頭看着他,琢磨他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看了一刻,她有些明白了。雲坤的話并非虛僞,更不是為她的行為開脫。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比當年的自己還要豁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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