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雲坤挑起窗簾一角,審視着外面無盡的夜色。雲家老宅是這片別墅區的制高點,俯看下去,各家房屋的輪廓、橫亘的公路、還有亮着兩排直刷刷燈柱蜿蜒而上的汽車,統統盡收眼底。窗外這幅畫面,他曾經看過無數次,但不知為何,今晚看去有些說不清的詭異,似乎何處匍匐着僞裝的怪獸,随時要跳起來咆哮。
沒容他細細琢磨,耳邊傳來許平安的問話,“我說的你到底聽清楚沒有啊?”
“再重複一遍。”雲坤放下窗簾,回到這一側只有他們倆的世界。
晚飯後,許平安黏着他非要聊天,尾随着他回來。此刻,正美滋滋拿棋簍中的白子疊高塔玩。
“我是問大伯勸你什麽了?然後你就改變主意了?”
雲坤坐到她身側,把壓在她胳膊肘下的一本書解救出來。這動作晃到她手臂,碼到關鍵處的高塔傾然倒塌,她嘟嘟嘴,将灑了半桌面的棋子悉數收回棋簍裏。接着嬉皮笑臉問他:“說啊,不然我生氣了。”
雲坤摩平扉頁上的褶皺,并不答她的話。
“你不老實。”許平安歪頭一倒,親密地枕上他腿面,語氣是氣惱的,臉上反而是沒個正經,“态度有問題,拖将出去……”
他就着她腦門攤平了那本書,将她後面的話堵在嘴裏。
“我看不到你了。”她抗議,手揮舞着卻不敢掀翻扣在臉上的書。
“別影響我看書。”
許平安立時噤聲,木乃伊似的躺平,老老實實當起了書托。
趁着這會功夫,雲坤靜下心來,仔細梳理一遍自己的安排布局,确定每個環節都穩妥嚴密。再擡起眼來已經是半小時之後,枕在他腿上的許平安也一動不動呆了半個小時。他忙挪開書,看她眨着兩只黑幽幽的眼睛,光潔的腦門被書硌出一道印痕,不禁失笑道:“傻瓜,叫你不動就不動?”
她皺起鼻子,一副絕不上當的堅定,“你才傻瓜,我一動不是叫你抓住把柄了。想轟我走?沒門。我屬膏藥的,粘住你了。”說着,一扭臉咬住他衣角,以示決心。
雲坤還記得她為此留下的兩塊淤青。過敏的紅疙瘩消失後,淤青明晃晃挂了許多天,搞得阿圖都不好意思看她。她卻沒事人一樣,沒再提也不抱怨。
“髒不髒呀?”他捏着她下颌,這回她倒是老實,乖乖張開了嘴。
Advertisement
“雲坤,我們倆就在山裏一直這樣住着吧?生一堆孩子,你帶他們玩,給他們講怎麽種花,象雲爸爸那樣,我們在池塘裏養很多魚,饞了就撈一條上來吃。”
孩子?雲坤沒想過那麽久遠的事,兇險環生的日子已經讓他喪失了暢想未來的激情。所謂種花也成了無比久遠的事,家裏的花房已經一片荒蕪。
“平安,如果将來我沒法再陪你……”
“嗯?”她沉浸在幻想裏,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完全沒注意到他此刻的嚴肅和話音背後的關切。
“我希望你回意大利,繼續上學也好,生活也好,總之留在那兒。”
她很不滿,“安排後事啊?”
雲坤靜靜看着她,那副神态俨然是默認了。
“你死了我也就死了,還回什麽意大利?”她不以為然。
雲坤理解成她要搞‘殉情’,頓時心生反感。何等深厚的感情也不該用生命去紀念。況且她在這世上已是孤零零一個,更該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他語重心長地教導她,“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能浪費生命。你應該馬上忘記我,開始新生活。你的信仰不是也不允許你自殺嗎?”
許平安不吱聲,笑模笑樣地在他胸口劃圈。
他拍住她手,“在聽我說話嗎?”
“沒聽。”她特別幹脆。
再說下去恐怕她也是不走心,雲坤放棄了耗費口舌,喝令她,“你,閉上眼,睡覺。”
這話她倒是聽進去了,瞬間合上眼皮。
又是半小時過去,許平安兜裏傳出電話鈴音,她像是聽到沖鋒號,‘噌’地彈起來,一副沒睡醒的懵懂呢,卻興沖沖說:“雲坤,我有意外驚喜給你。”
雲坤被她的一驚一乍弄得很無語,“既然困,就多睡一會。”
“不睡了。”她象充足了電一樣亢奮,奪下他手裏的書,“跟我走,快點。有東西給你看。”她忙不疊穿鞋下地。
“又是什麽東西?”那對手編螳螂他才讓周伯安置好。
她變魔術似的從兜裏掏出一塊布條,“去花園,我要蒙上你眼睛。”
“搞什麽?不要瞎折騰了。”雲坤嘴裏反對,但架不住她已經開始動手。
“能看到嗎?”她鑽到他臉下面,“要是看見你得提前告訴我,不能作弊,不然就沒意思了。”
她精益求精,往下拉一點,又往上提一點。
也許窗簾內的世界代表安全與溫馨,也許長夜漫漫,雲坤不忍她陪着自己苦守山裏靜死人的枯燥,意意思思抗拒了幾下,後面就由着她擺布了。
許平安一陣忙乎後,心滿意足,“一切就緒,出發。”
老宅的格局幾乎刻在雲坤心裏,即使蒙上眼睛也不會踏錯半步。他反而擔心剛睡醒的許平安,象只活蹦亂跳的蝦,一會旁邊拉着他手,一會後面扶着他腰。既擔心他走得慢又怕他步子邁得過大,好端端弄得雲坤也開始抓狂。他佯作緊張,盲人一樣單手扣住她肩,固定在自己右側,好歹讓她安穩了些。
穿過走廊,走下樓梯,進入後院。許是視力受限,聽力變得敏銳起來,經過一樓拐角那扇窗,雲坤聽到周伯屋內傳出電視機裏的對白聲。憑着感覺,他知道他們正往池塘的方向走,鼻端已經聞到了濕潤的水汽。
“還要走?”
“再走十步,”她默默念着,“十……六……三、二、一,停,停。”她站到他身後,穩穩地扶住他雙肩固定好,然後一邊除去他眼上的布條,一邊故作神秘地說:“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
雲坤眨幾下眼,方才徹底消化了眼前這一幕。黝黑的池塘裏漂浮幾十只小河燈,影影綽綽的;拱形木橋成了發光體,散出柔和朦胧的光暈,那光暈來自于護欄兩側懸挂的串燈。更有意思的是,木橋上鋪了厚厚的羊剪絨坐墊,一看就是汽車後座上挪借過來的。
“喜歡嗎?”許平安挽着他手,熱切地望着他,象等待誇獎的孩子。
雲坤不知該怎麽說,“我們的位置是不是颠倒了?這是逗女孩子開心的招數,你用到我身上了?”
“我也想讓你開心呀。你不是喜歡這片池塘還有橋嗎?”她蹦蹦跳跳推着雲坤坐到木橋上,又拿過毯子蓋到他腿上,“阿圖知道我要讓你坐這兒,差點唠叨死我。他說你病剛好,千萬不能感冒。我差點給他磕頭他才同意。”
“他布置的這些?”今晚沒有風,水面上一盞盞清輝搖曳的小蠟燭,營造出恬朦胧浪漫的氛圍。
“是周伯和阿圖幫着做的,我負責穩住你,要不然準得露餡。”她跪到他面前,因為橋有坡度,她象信徒仰望心中的神祗一樣,眼巴巴望着他,“表揚我一下,是我想出的主意。”
“很好。”不論方法多幼稚,他肯定的是背後那顆心。
“那你喜歡嗎?”
說老實話,雲坤沒辦法說服自己陶醉于這類浪漫,在他看來,這無異于孩子間的游戲。叫他加入其中,然後拍手稱好,雲坤真幹不來。他用問題岔開了她渴望答案的眼睛,“好象說,還要給我看東西?”
“對,”她揮手一指,“月亮。”
“月亮?”
“跟你分開的第一天,我就發誓,總有一天我要跟你肩靠肩地看月亮,而不是隔着萬水千山。這個念頭支撐着我過了1500天。每當我特別難過,特別傷心的時候,我都會擡頭看月亮。我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再使勁堅持一下。”月光下,隐約有水光閃動在她眼睛裏,但她驕傲又自豪的笑,“你瞧,我很了不起,1500天堅持過來了。我終于能跟你一起看月亮了。”
雲坤聽出她的話另有一層意思,忍不住追問:“不是說在意大利過得很開心?”
她不說話,只是用力點頭。
“是學習很難還是孤獨?”
她強忍淚意般抿起嘴,仍舊點頭,只可惜笑意已經撐不住。
“到底是哪個?”
“很難也很孤獨。”許平安拖長了聲音,一字一頓,仿佛每個字背後都有長長的故事。而那故事絕對與美好無緣。
先前她雀躍的快樂沒有傳染到雲坤,但這一刻的悲傷他真切感受到了。他撫上她臉頰,拇指摩挲過她眼底時,恰有兩顆淚珠直滾滾墜下,雲坤清晰地觸到了它的熱度。他含住拇指,舔了一下,說:“不鹹,應該不是傷心的眼淚。”
“讨厭,誰叫你嘗它了。”她甩甩頭,像是扔開剛剛彌漫在她身上的哀戚,迅速抹了一把臉上,說:“對了,還有一樣東西。”她一步三跳地到了池塘邊的方桌旁,端回一個托盤,上面是杯牛奶,“抱着它,你手就不冷了。”
雲坤的手總是冷的,即便炎炎夏日也是清涼無汗,他看着毯子,略略燙手的水杯,笑道:“這麽複雜。”
“我也覺得是。可是,不複雜了阿圖不答應。本來,我只是想讓你來看月亮,聞聞山裏的空氣。”
“幹嘛讓他限制我們?”雲坤掀開腿上的毯子放到一邊,又将杯子擱到上面,“下面聽你的安排,你說我們做什麽?”
“聽你的。”她笑語嫣嫣望着他。
皎潔的月光從雲坤身後投下,因為他的遮擋,許平安一半明一半暗分成了兩色。暗色裏,她漆黑的頭發、眼睛、眉毛愈加的黑;而亮色那邊,無暇緊致的肌膚象瓷器一樣白。雲坤由衷的說:“你這個樣子,簡直象畫皮裏的狐妖。”
“狐妖?”她咯咯的笑,象是很滿意這個比喻,“那我就來偷公子的心了。”她柔柔軟軟壓到雲坤膝蓋上,對着他心口的位置嬌笑,“偷了之後我不吃,要刻上我名字每天看着。好不好?”她的頭略略偏低,要往着他心口而來。那頭散開的長發率先滑過他膝蓋,與月光碰撞出青藍色的微光。
雲坤突然心頭一沉。他掉頭仰望。今晚的月亮接近滿月,加之夜空中晴朗無雲沒有遮擋,所以特別皎潔剔透。是了,他明白為何今天窗簾外的世界與他平日所見不同。月光太亮了!老宅後面是一整片開闊的山林,就象他俯看下面的公路,眼下的他們也處在任人俯看的位置。
雲坤心中騰起種種不安。當然,他相信阿圖已經布置周全,能确保他和許平安無虞。但此刻的暴露呢?亮堂堂置于光影中。如果說原來與趙自海之間是同等級別的較量,那麽現在一無所有的他,無疑會采取更加窮兇極惡的手段和方式。
雲坤驚出一頭冷汗,他當機立斷結束了這場浪漫活動,推開距他心口咫尺之遙的許平安,“好了,完成你的願望了,我們回去吧。”
“這、這剛幾分鐘啊?”對這生硬的拒絕,別提她多錯愕了。
雲坤板起她肩膀,連着自己一起站。起得動作過猛,踢到了身側的薄毯,上面的牛奶杯一歪,白花花的牛奶順着薄毯流淌至拱橋上,又滴滴答答滲到池塘裏。前一秒的浪漫場景,轉瞬成了狼藉。
許平安想去搶救,可被雲坤強行拉着,“走了。”
他步伐飛快,争分奪秒一樣向樓裏走,頭也不回。如果他此刻回頭,會清楚地看到被他扯得手臂直直的許平安,有多麽困惑、沮喪、以及來不及掩飾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