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上的生活寧靜平和,除了提足警惕防備趙自海這一點,剩下的雲坤挑不出毛病。
許平安想盡辦法逗他開心,方法幼稚還是新奇抛開不說,單是層出不窮的手段也能讓雲坤樂上片刻。周伯是老宅的花匠,侍弄起花來頗有一套。雲坤又撿起荒置幾年的樂趣,跟他學修剪盆景。他高興了,整個老宅的氣氛也輕松起來。家裏死氣沉沉慣了,每個人恨不得離地半尺地行走,任何聲音都要杜絕。遇上許平安這麽個走路重手重腳、動不動狂跑的人,周圍人的活泛勁也被她帶動起來。
老宅象山上悄悄綻放的杜鵑花,忽如一夜有了各種動靜。
但雲坤的心情也不會總是愉快,譬如現在對着小艾——她恭順地坐在對面,低垂着頭。連日的休養并沒有為她增添多少好氣色。她已經感受到來自雲坤身上的低氣壓,但她依舊小聲而堅定的說:“二少你還是看看那個本子。”
雲坤面沉如水。不怪雲坤不悅,他對小艾比其他人多了一分寬松。這裏面不單因為她是女性的原因。小艾曾是父親雲邴楠的保镖,他離世後,雲坤遣散了大部分人,其中也包括小艾。但她執意留在雲家。雲坤看她沉穩幹練就留在了身邊,平時照顧他日常起居,遇上緊要的事跟阿圖搭配合作。雲坤嘴上不說,但心裏對她評價很高:行事有分寸,看得多說的少,更懂得随時隐形自己。
但今天的她不同,尤其當雲坤暗示她話到此為止,沒必要再繼續說下去。可她象是忘了服從這碼事,一味的堅持已見。
事情的起因源于一個普通的素描本,此刻正擱在雲坤手底。小艾交過來時,雲坤馬上認出是屬于許平安的。在老宅這些天,但凡身邊沒人,許平安就拿着它寫寫畫畫,有時對着花園,有時一人窩在角落裏。聽到有人經過,她馬上收起來。雲坤不止一次從樓上或是其它角度見到過,他并沒有一探究竟的欲望。
按小艾的說法,素描本是許平安形跡可疑的罪證之一,必須呈給雲坤看。說實話,雲坤頗不以為然。之前許平安說不許碰她的頭發。後來兩人私下裏相處時,雲坤留心觀察過,那頭秀發除了比一般人更濃密些,沒絲毫異樣。弄得雲坤嘲笑自己不開竅,對她玩弄的小伎倆竟然當真。素描本不外乎也是如此。如果誠心想避開人,她豈能意識不到老宅裏每天這麽多人走動,難免會被別人看去?所以,她不願被人看到,說到底不過是女孩子的小心思而已,何苦戳破。
另一層惹雲坤不悅的原因是,本子屬于許平安,必然放在她房間裏。趁着她今天不在,小艾翻出來。且不說許平安發現了如何反應,連雲坤這邊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叫雲坤怎麽想?誠然,因為小艾和阿圖的細心謹慎,雲坤數次化險為夷。但這種行為本身,他無法容忍。
“你的意思是說,許平安是趙自海派來的?”雲坤将本子移到了膝蓋上,仍舊沒有打開。
“也不能肯定。我只是覺得她身上有很多疑點。剛才我講了,她說她對深州不熟,可我吐血時,她知道離我們最近的醫院在哪。不用我指路,她背我去的路線上一點沒有繞彎。”
“人民醫院那麽大的招牌很難看到嗎?”雲坤想讓自己的話保持中立,不至于象刻意為許平安辯解。但這種反問還是暴露出他的不滿。
“還有,她從二樓廁所跳出去。我看了那裏,一條很粗的排水管橫在窗戶下面,可是中間有一段懸空,離地有四五米高,一般的女孩子不可能有膽量過去。”
雲坤很想說,許平安那種風風火火,行事魯莽的丫頭,逼急了她不要說二樓,再高她也敢嘗試。但說來說去恐怕還是歸為替她辯解,不如打住。他淡然一笑,拿起本子準備還給小艾。
“二少你還是看一下。”小艾沒有接。
雲坤擡起眼,注視着小艾低眉斂目的神态。這幾乎是她的招牌動作。在雲坤印象裏,這幾年來她極少跟自己發生眼神交流,無論回話還是彙報事情,一概的斂低眼睛。不知為何,今天看去,雲坤覺得這份恭順的背後,摻雜了難以揣摩的陰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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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不悅逐漸升級成氣惱。
“你是想說我不會識人嗎?”
“二少,崔老師的教訓不能忘。”她小聲說。
“行了。”
她一下戳到了雲坤的痛處。這是他不願提及的慘痛經歷,也是導致他與趙自海不可化解的死結之一。雲坤酷愛下棋,且水平了得。碰巧父親雲邴楠的舊人裏有個深州棋院的老師,隔三差五過來陪他下棋。不想,竟讓趙自海抓住空子,趁機收買他向雲坤投毒。萬幸的是雲坤看出崔老師神色不對,險險撿回一條命。但啜到唇邊的一點點水卻無法挽回,這讓他本來就不健碩的身體雪上加霜,足有半年的時間卧床不起。
使雲坤不願提及的另一個原因是阿圖不止一次嘀咕那姓崔的弓肩塌背,看着就是沒脊梁骨的慫蛋樣兒。雲坤則念及崔家受父親惠顧極多,且棋風如人,于情于理都不會有事。說起來也是他低估了人的貪心。
小艾的話勾起往事,手裏的素描本子頓時變得暗含危機,雲坤有了點走神。
“二少,你看一下本子的內容。”小艾不失時機地懇求,“我認為裏面有蹊跷。”
看還是不看?雲坤猶如徘徊在門外的丈夫,為妻子的忠貞清白做着抉擇。要說許平安在他心裏是特殊的存在,完全沒有沾染任何心機的人。怎麽想象她懷有陰暗的目的?
最終,他告訴自己:我相信平安不會背叛我。
他毅然翻開了本子。前面幾頁沒有文字,全部是橫七縱八的線條。每條線旁用符號做了備注,那些符號既不是字母也不象縮寫,令人無從辨認。
他指着問小艾,“你能看懂這是什麽?”
小艾搖頭。
再繼續翻,大約三分之二的位置後,內容發生了改變,增加了大量的平面圖,其間清晰地畫出了房間、樓梯、走廊、大門。再往後幾頁,出現了雲坤的畫像。這讓他眼前一亮,寥寥幾筆勾勒出他在接電話、沉思、低頭喝茶,他中意的那片池塘也在。其中有一副稍大的圖,占據了兩頁紙。虛構出那天晚上,他們肩靠肩看月亮。畫面中的他一只手攬在許平安肩頭,一手指向高處,尖尖的下颌也随着揚高,衣玦飄逸,他象不食煙火般精致可人。依偎着他的許平安長發飛揚,小狐妖似的眯着眼睛,巧笑嫣然。
想到小艾也欣賞過了,雲坤微微有些赫顏,不自然地合上本子,“這些內容有哪不對?”
“她畫了老宅這裏的格局圖。每個房間,每層樓,如果被人看到……”後面的話她沒有說。
“沒什麽大不了。這裏的格局不是秘密,如果想查有的是機會。”
“但是,誰會好端端畫這些東西?我記得許小姐學的專業跟建築沒關系。我懷疑她別有用心。”
“你發現她有其它異樣嗎?”
“還沒有。”
雲坤迅速結束了這次談話,“這事到此為止。本子放回去,不要叫她發現。”
小艾還想再說,可是對面的雲坤已經移到窗前,背對着她無意再談的姿态,她只得退了出去。
聽到門鎖掩上的聲音,雲坤緩緩舒展了雙眉。他知道,小艾一定認為他在重蹈覆轍。他可以懷疑身邊每一個人,唯獨不是許平安,至于原因?沒有原因。
推開窗,雲坤看到花園裏阿圖領着幾個人在幹活,凝神看了一會,弄清他們是為後面院牆豎一道護網,以防止有人借牆翻越進來。雲坤拍拍手掌,對阿圖無聲地比劃個‘過來’的手勢。
阿圖幾乎是跳躍着到了雲坤眼前。這幾天的溫度陡然直升,飙到三十度直接入夏了。人在太陽底下幹活,汗流浃背不說,皮膚曬得蝦子一樣紅。不過,阿圖笑呵呵的,自打來了老宅他每天都這麽笑。
“怎麽又想起動工程了?”雲坤随手扔給他一包紙巾。
阿圖識趣地沒離雲坤太近,停在門口的位置擦汗,“平安那天跟我說,她覺得後面院牆沒有防護,萬一有小偷進來就糟了。閑着也沒事,加固一下絕了隐患。”
“平安幾點回來?”她要買日用品,一大早去了山下。
“剛打過電話,他們已經買完東西了,正在結賬。開車回來大約三十分鐘,”阿圖看着表,精确地報出時間,“十一點二十左右到家。”
事情交給阿圖,雲坤相當放心。 他示意阿圖關上門,然後說出這幾天新醞釀的計劃,“我想了想,一味地守株待兔也欠妥。還得給趙自海創造機會。過幾天曹品彰六十大壽,借着他這個茬,我走出去。”
超市裏,許平安推着一輛滿載收獲的購物車等着結賬。這天不是周末,開出的結款通道少,他們前面排了三四位顧客。等了一會,她不耐煩了,對着陪同前來的人說:“我要去洗手間,你來結賬。”
“快點啊。”那人緊張地叮囑一聲。
“很快很快。”說着,她一溜小跑奔向洗手間。掀開女衛生間門上的布簾,許平安注視着四個隔檔門,從第一個開始,她依次試着推。只有最裏面那扇沒有推動,她揚聲問:“有沒有人啊?”
緊閉的門‘咔噠’一響,無聲地開了一道縫,她左右看看,确定無人發現後,側身擠進去,沒等她站穩,一雙手已經抱上了她脖子。
“死鬼頭,誰叫你跟着我的?”許平安壓低了聲音,一邊說一邊掰開藤蘿一樣纏上自己的手。
“姐。”說話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通身精瘦,唯有眼睛又圓又亮。
“小點聲,留神叫人聽到。”許平安拆不開他手,只得放棄。少年依賴地圈着她脖子,因為太近,看着仿佛是枕在許平安肩上。
“姐,我想死你了。”
許平安費力地擰過身子,掏出皮夾,留了一點零錢,剩下的悉數塞到少年兜裏。
“他看得你很緊嗎?”少年有點不滿,“買東西都要有人跟着。”
許平安側耳聽聽外面沒人,“他是擔心我安全。不是你想的那樣。不說了。聽好,別跟着我,不然我抽你。”
“你抽你抽給你抽。”少年擰着脖子頂她下颌,“沒人抽我皮癢呢。嘶……”他倒抽着氣,被許平安拎着耳朵站到隔板一側。
“馬上滾回去。一分鐘不許耽擱。”
少年不情不願應了,瘦猴似的臉上顯出不合年齡的憂傷,“姐,你想我不?”
許平安已然拉開隔檔門,邊整理衣服邊探出頭觀望,确認安全後,她回過頭,“再叫我瞧見你,剁手!”
少年掩上了門,留出一條小縫張望她,聲音仿佛也被門擠窄了,薄薄的發顫,“姐你還沒說呢,想我不?”
“許小姐?”陪同前來的人堵在門口叫,“你在嗎?”
“在。”許平安瞪圓眼睛,威懾地對少年指了下窗口,然後快步走出衛生間。
時間如阿圖預料的一般精準,十一點二十分整,許平安那辨識度極高的腳步聲在樓下響起。木質樓梯被她踩得帶着回響。
這動靜切斷了雲坤嘴裏的話題,他坐回椅子上,随手拿起一本棋譜。阿圖則是有眼色的站到門口,等到她那萬馬奔騰似的步伐到了門口,‘刷’地拉開了門,沒有任何停頓,許平安夾着風聲沖了進來。連招呼也不必打,反正她眼裏除了雲坤沒任何人。
跨出門之際,阿圖聽到雲坤嘆氣似的問:“不能穩穩當當走嗎?不要求你風擺柳,總也不能風摧樹吧?”掩緊門,他尤聽到幾聲來自許平安的傻笑聲。
從雲坤房裏出來,冷不丁在樓梯拐角遇到了小艾。很奇怪,阿圖有種預感,小艾是故意等在這偶遇他的,這念頭愣是讓他一瞬間面紅耳赤。
“栗圖。”小艾叫他名字。
阿圖腦袋裏嗡嗡直響,小艾從沒叫過他名字,基本上是省略稱呼的。甫一從她嘴裏聽到,阿圖覺得自己的名字竟有些陌生。“找我有事?”他竭力讓自己嗓音正常。
小艾垂頭看着手底的樓梯扶手,輕輕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