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之所以說熟悉,因為它伴随着雲坤的暗黑記憶——父親遇害的那間屋裏曾淡淡地出現過,那是屬于雪茄煙的味道。雲坤鼻子靈敏,在血腥氣中聞到了它。當時,他還曾奇怪,因為肺部有陰影,那段時間父親正在醫生的建議下開始他新一輪戒煙。而且,他身邊也沒有人接觸雪茄這類相對高端的東西。何來的雪茄煙味?但這個細節很快湮滅在與趙自海的較量中。今天再次聞到,雲坤油然地産生一種悲傷。
“曹爺,雲先生到了。”會所經理恭敬的報告。
曹品彰手夾雪茄,頂着半是花白的寸頭現身煙霧中。他穿了件花團錦簇的中式罩衣,這讓他看上去象個大家族的族長。
“阿坤啊,幾年不見,你們這些小家夥都長成人了。”曹品彰這句話的‘人’字咬得最重,仿佛提醒雲坤,自己輝煌叱咤時他還沒降生呢。曹品彰嘴裏吐出的煙氣象他本人一樣傲慢,直通通撞上會所經理的臉,伴随着一句他不耐煩的催促,“念娣呢?還不來?”
“我再去催,曹爺稍等。”會所經理眉也不皺一下,躬身哈腰退了出去。
“曹爺。”雲坤淡淡一笑,上前握住他的手,正想說幾句客套話,忽然發現曹品彰雖是握着自己的手,眼睛卻是死死盯住落後自己幾步的許平安,目光裏有毫不避諱的驚訝、驚嘆,還有……困惑?
雲坤也随之看許平安。她笑咪咪的,見雲坤轉頭,忙上前兩步站到他身側。聯想到曹品彰的風評,雲坤心下了然,主動介紹,“這是許平安。”
“曹爺。”不須多說,許平安馬上問好,聲音清脆伶俐。
曹品彰馬上恢複正常,他用中氣十足的大嗓門重複了一遍她名字,“許平安,這名字起得不好,漂亮姑娘就得有漂亮名字配。平安,沒滋沒味。”
許平安痛快地接口,“那曹爺以後叫我許漂亮吧。”
“哈哈,”曹品彰大笑,“爽快,曹爺我就喜歡幹脆姑娘。坐。”他坐回到古典風格的高背椅上,一手大刺拉拉撐着桌面,繼續龇牙咬着他的雪茄煙,“阿坤的生意越做越順,聽說撲騰得很大啊。”
“曹爺開玩笑了,跟您比我永遠是後輩。”
曹品彰聽着很受用,“沖你這态度就有長進,不象外面那些三腳貓的貨色。曹爺我在碼頭上混時,他們一個個撒尿和泥呢。”說着,他話鋒一轉,“這許什麽……是哪家的姑娘?”
雲坤答:“她不是本地人。”
“噢。”曹品彰拖長了音點頭,與此同時,輕慢之色浮上嘴角,“我說想不起哪個許家呢。”
這話裏的意思,許平安是不懂的,唯有同是本地人的雲坤心知肚明。因為深州富庶,當地人有很強的地域優越感。不論娶妻嫁女基本上圈定本鄉本土的範圍內,既避免了互相不知底細,導致兩家經濟上貧富懸殊,又借此擴展財源或是搭建人脈。越是有實力的人家,越排外不肯接受外鄉人當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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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還有一方面原因。深州商業發達,風月場所繁多,裏面的淘金女悉數是外鄉人。因為姿色過人被包養的也大多不是本地姑娘。所以許平安被曹品彰輕視也就不難理解了。
說是敘舊,但曹品彰瞄準了雲坤的個人問題不放,象批評自家兒子一樣,“你也不小了,外面的花再香,終歸是玩玩,開枝散葉才是頭等大事。”
曹品彰自诩長輩,但他這個長輩在雲坤心裏根本不具分量。聽完,雲坤回給他一個平淡的字,“哦。”
曹品彰威然吐出一口煙來,“曹爺我是過來人,傳授你的都是經驗。男人最重要的是什麽?錢、兒子,女人是排在最後的。只要你想,永遠有大把女人等着,你想玩到幾時玩到幾時。”
密閉的房間裏積攢了越來越多的煙氣,彼此間看過去都象隔了一層薄紗。對他的言論,雲坤不予置評,淡笑着開口,“這雪茄味道很獨特,不知勁道大不大?”
“嘗一支不就知道啦。”他探身從雪茄架上抽出一支,準準地扔到雲坤懷裏,“男人就得抽雪茄。我存了一堆上等貨,放眼深州也是獨一份。你要是喜歡,過來找我吸。”
放到鼻端,雲坤細細嗅着雪茄的味道,“第一次試,只怕嘗不出好來。”
“好東西怎麽會嘗不出好?你不要學你爹,他這個人不懂享受,學地主老財那套,拼命買鋪子,結果怎麽樣?都便宜了底下人,養了一堆兄弟到頭來沒使上幾個。”
雲坤垂眼看着雪茄,“聽說雪茄要抽上個把小時,這支我拿回去慢慢享受了。下次見到曹爺再跟您交流。”
曹品彰聽出雲坤是敷衍,他被阿谀慣了,遇上沒規矩的小字輩可以破口大罵。但雲坤這個小字輩不同,現在雲家是他做主,關系上還得維護。曹品彰一時發作不得,也不鹹不淡哼哼了幾聲,接着吞雲吐霧。
這時,惹曹品彰不耐煩的念娣到了。她年紀輕輕,看着與許平安相仿,大概是聞不了煙味,屏氣蹙眉的,可不敢直說,細聲細氣叫了一聲爸。
曹品彰瞧也不瞧她,傲慢地一揚下颌,道:“你雲叔家的阿坤。”轉頭又對雲坤介紹,“老三曹念娣,比你小幾歲。”
這種介紹蘊含的意味誰都明白,當着許平安進行,不啻于公然藐視。平日裏咋咋呼呼的許平安,此時反倒安靜,用雲坤規定的姿勢坐着,一派端莊,渾然不覺眼前的事與她有何關系。
曹念娣沒有父親的跋扈,講話聲音極低,細若游絲,“以前見過,可能阿坤哥哥不記得了。”
如果說開始雲坤不知何謂敘舊,那麽到了此刻他全懂了。他記起豹叔曾經說過,曹家有心聯姻,具體是哪個女兒他忘了。當時豹叔游說他借助曹家的勢力,收拾趙自海的勝算能加大好幾倍。雲坤一口回絕了,他不會也不願借任何人的光。今天輪到曹品彰親自提及,看來曹家一直沒放棄。
雲坤辦事不拖泥帶水,既然拒絕就不留餘地。他示意半天來安然穩坐的許平安起身,給曹家女兒介紹,“我女朋友,許平安。”
不知是他的話令人震驚,還是叫念娣的曹家女兒生性怯懦,她看着許平安目瞪口呆。
就在此時,房門毫無預兆地推開,張揚脆亮的高音女聲夾雜着香水味,一股腦頂進來,“曹爺,過夠煙瘾沒有?前面一票人都等你開酒呢。”伴着話音,一個裝扮華貴,豔光四射的女人已然步入房內。
雲坤知道這位就是何阿嬌,被深州人傳得神乎其神的三房。當他隔着缭繞煙霧,看清其人後,他頓時明白曹家父女的驚訝從何而來了。
許平安太象這位了。除卻驚人相似的五官,應該說,她們兩人的差異是年齡這道坎。何阿嬌沒有許平安清澄純淨的眼神、沒有圓嘟嘟的嬰兒肥、沒有青澀憨直的神态。反過來,許平安也缺少前者的風情、幹練和一望即知的精明。
通俗點兒說,許平安是妙齡版的何阿嬌。若不是知道許平安的情況,雲坤差點跌入狗血電視劇的怪圈,以為她們之間有何關系。
曹品彰的吸煙室不算寬敞,猛然站進五個成年人,注意到彼此也是一眨眼的事。何阿嬌的反應不同于曹家父女,她赫然是受了驚吓,身形明顯一震。
曹品彰放聲大笑,“阿嬌,還有讓你吓一跳的事?”他繞過桌子,親熱的摟上她腰,“你瞧這丫頭,活脫脫跟你年輕時一樣。我剛見到還以為自己眼花呢。”
馬上,何阿嬌恢複了她的伶牙俐齒,“跟我年輕時一樣?曹爺的意思是我現在人老珠黃了?那我快走,好給你騰地方。”
“往哪走?”當着女兒,他輕佻地掐了掐何阿嬌臉蛋,“八竿子打不着的醋你也吃。這是許……”曹品彰又忘了。
“許漂亮。”許平安脆生生接口。她大方地看着何阿嬌,不卑不亢。可惜,第一眼看過後,何阿嬌連眼角也不夾她。
“你看這丫頭好玩吧?我說她名字沒滋沒味,她馬上就改了。這份眼色,多象你當年。”
曹家三房是夜總會小姐出身,這在深州盡人皆知。拿許平安跟她比,雲坤焉能愛聽,他清清嗓子說話了,“曹爺總愛拿我們小輩取笑。她叫許平安。我女朋友。”
“那您是……”何阿嬌眼波流轉,打量雲坤。
“雲坤。”
這名字當然不會陌生,何阿嬌用戴着巨大鑽戒的右手拍了曹品彰胸口一下,“瞧你呀,曹爺,放着這麽好的機會不給我介紹,傳出去人家要說我怠慢貴客了。”
“哪個王八蛋敢說,我踩一腳碾死他。”曹品彰知道時間差不多,該到前面應酬客人了。他扔了雪茄,對雲坤說,“走,等會叫我試試你的酒量。”
何阿嬌拎起長裙,搖曳生姿地調轉身,俨然她是這房間裏的絕對重心,其他人統統靠邊站。挽着曹品彰走在前面,只聽她嬌嗔地抱怨:“老躲起來騰雲駕霧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會七十二變。”
雲坤牽起許平安默默跟随。
樓道裏回蕩着曹品彰放肆的大笑,這笑蓋過了身後房間裏傳出的劇烈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