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雲坤應曹念娣之約是十餘天後的事。在許平安養傷這兩周多的時間裏,廚房采買各種滋補材料,又蒸又炖,換着花樣來為她補充營養。雲坤也督促着她不停地吃。許平安原本就不瘦,這一通十全大補下來,越發珠圓玉潤,變成了肉嘟嘟的小圓臉。等她傷口痊愈得差不多,又恢複了山呼海嘯的奔跑後,雲坤帶上她一齊出門吃飯。
吃飯主要為了說清與曹家結親的事。地點選在了第一次見許平安時的私房菜館。院裏的紫玉蘭已經敗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樹的嫩綠新芽。雲坤并不喜歡玉蘭這種花,盛開時那種擁擠的沉甸甸的絢爛,令人喘不過氣來,看着繁花似錦實則非常單調。而現在這樣,褪盡浮華初綻生機,讓人感覺一切都是嶄新的,猶如他自己的人生,告別從前密不透風的緊張,重新開始。是的,雲坤在調整心态,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迎接接下來的日子。
“今天喝酒嗎?”許平安問。
“想喝就喝一點。”
她趕緊搖頭,對那個紅酒似乎心有餘悸。
“怕了?”
她坦率的說:“雲坤,以後你別用這種方法對我。你為我好我領情,可這麽卑鄙的手段,我接受不了。”
頭回聽許平安提及這事,雲坤沒想到她對此事的定性是‘卑鄙’。其實卑鄙也好,光明正大也好,結果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告訴許平安,如果事情推倒重來,他恐怕還是會采取類似的手段。所以,他微笑一下沒說話。
曹念娣比他們來的早,她穿了一襲白色亞麻裙,獨自端坐,襯在周圍深色古典家具中間,有股簡簡單單的素淨。她細聲細氣稱呼雲坤一聲‘阿坤’後,對牽手而行的許平安宛如沒看到。
雖然在家的時候,雲坤已經給許平安講了曹家的諸多過往。并且說以曹念娣的性格,肯定不敢違背她父親。作為雲坤這一方,找個機會把話說清楚,犯不上叫她一個女孩子夾在中間為難。然而許平安覺得沒這麽簡單。憑她的經驗,越是臉上看着蔫的人越有主意。所謂咬人的狗不叫。曹家姑娘斯斯文文不假,但她身後有那麽一個牛哄哄的爹撐腰,她能軟到哪去?
三人不是頭一次見,半熟不熟的關系最尴尬。沒什麽寒暄,雲坤遞上菜單,請曹念娣點菜。
“還是你點吧。我沒來過這裏,也不知道他們家做什麽擅長。”曹念娣不似壽宴上那般怯懦,談吐不溫不火,出奇的客氣,“看環境這麽雅致,菜的味道肯定也不差。我相信你挑中這裏,必然有它特殊的地方。”
許平安最煩人說話拿腔拿調,她瞟對方一眼,踴躍地要拿菜單,“我點。”
雲坤按住她手,責怪道:“我們請客人吃飯,當然要請客人點。”他一句話就撇清了關系。
許平安感覺到他手上提醒的力道,乖乖縮回手來,“那麻煩曹小姐點吧。別點辣的、不要香菜還有蔥和蒜,味精和雞精也不要,對了,油炸的也不行。”她聳聳肩,暗含嬌嗔的說:“沒辦法,我家的這個太挑食。”
叫她這麽一說,曹念娣更加知難而退了,“其實,我怎麽都行。按阿坤你的口味來吧。”她鐵下心要忽視許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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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坤翻開菜單第一頁,許平安悄悄湊過頭,“阿圖說你根本沒點過菜,都是他和小艾來。”再翻到第二頁,許平安接着嘀咕,“我要吃肉,不許給我喝亂七八糟的湯。”接下來第三頁,許平安發現點端倪,“是不是這個菜譜沒配照片,你搞不定?”
雲坤淡然一笑,“你說對了,你來點吧。”
“早就說了我來,你偏逞能。”得意洋洋的許平安抱着菜譜,看了一頁她傻眼了。菜譜上每道菜的名字都怪怪的,什麽‘雪山烈焰’、‘荷塘月色’,後面除了價格沒有任何提示。總不能胡點一氣,她倒也謙虛,請教服務生,何謂雪山烈焰?
身着古裝的服務生認真地解釋,雪山指的是白色砂糖,烈焰是紅色的西紅柿。
許平安瞠目結舌,“這道菜其實是糖拌西紅柿嗎?那荷塘月色呢?”得知裏面的蓮藕來自荷塘,月色是白色的玉蘭片,許平安大笑,“你們家有七竅流血嗎?”
服務生馬上搖頭,表示如此血腥的東西實在欠奉。
“就是腐乳汁炒蓮藕啊,血腥什麽?”
雲坤拿回她手裏的菜譜,又氣又好笑的說她,“不要敗壞人胃口。再瞎鬧一會叫你吃全素齋。”
許平安扮個鬼臉,“嘁,吓唬誰,我正想清腸胃呢。”
對面的曹念娣捏着茶杯,老僧入定一樣垂眸不語。
雲坤不擅活躍氣氛,在家裏也是許平安說話哄他開心。對着曹念娣,他自然談不上應酬,菜上來後,徑自慢條斯理地吃。許平安想多觀察曹家姑娘,也閉緊嘴不說話。只剩了曹念娣唱獨角戲。她的話題限定在多年前與雲坤見過的一面上,仿佛刻意讓許平安無從插嘴。雲坤偶爾應一聲,興趣寥寥。弄得這曹家姑娘說了半天,簡直象自言自語。
吃到中途的時候,曹念娣慢聲細氣問雲坤,“過幾天是我媽生日,聽人說環亞的首飾樣子新,我想挑個東西送她,阿坤你有空嗎?”
雲坤何等通透,立時聽出她話背後的玄機。陪着去自家店裏挑首飾,他自然要免單,可這一免就構成了曹家手中的文章。到時候大肆宣揚他送了禮物給念娣媽媽,再想擇清恐怕也晚了。應對之策随手即來,雲坤道歉說,等會還有事處理,不過他安排由許平安陪着一起去挑。
“那改天等你有空再說,也不急。”曹念娣拒絕。
“平安代表我也是一樣的。老人家生日,我們當小輩的總要有所表示。”
雲坤發現這曹小姐頗有心機,自己險些低估了她。對表裏不一的人,雲坤有種天然的排斥,要跟她說清楚的意願也沒那麽濃了。
飯局的後半程,曹念娣始終沒有再講話。
吃過飯,阿圖送兩位女士去環亞。少了趙自海這個死對頭,雲坤也不必他時時跟随了。
到了環亞,有經理出來接待,請她們去後面的貴賓室。詢問過曹念娣選購意向後,經理送來一堆備選。
許平安等在一邊喝茶,按照雲坤教給她的話,對曹念娣說:“曹小姐随便挑,等會記在我賬上。”
心不在焉的曹念娣登時感到洩氣,幹脆推開這些東西,挑明了話,“許小姐要是方便,一起喝杯茶吧。”
“我們現在不就在喝茶嗎?”許平安悠然地晃晃手裏茶杯。
曹念娣調轉凳子,破天荒地與許平安四目相對。“我爸已經查過了,你是雲坤同父異母的妹妹。照你們這種關系,是不可能有結果的。閑言碎語不說,就是法律上也不支持你們。但我不介意,随便你們兩個背後怎麽搞,我只要嫁給雲坤。”
許平安覺得自己猜對了,曹念娣這股勁的确不是省油的燈。
“嫁給雲坤?你愛雲坤?”
“愛?”曹念娣象是聽到個可笑的字眼,冷冷的臉上浮起一縷嘲諷,“愛不重要,曹家的關系最重要。”
許平安挑眉,“噢,我得誇你有大局觀,犧牲小我成全曹爺。”
只有兩個女人在場的環境裏,曹念娣不再維持客氣有禮,“省了吧,別以為我聽不出來。曹家的女兒不是人,是我爸手上的棋子,這誰都知道。雲坤要是想跟你有結果,他早晚也得琢磨過來,我這步棋對他來說,面子裏子都兼顧到了,他要拒絕才是糊塗透頂。”
許平安無言以對,“你那麽高興被人利用?”
“你是想說我賤吧?錯了,不是我賤,是我投生在這樣一個家,遇上這樣一個爹,我沒辦法。他常說有女不愁多。不知道他心裏這個女,是女兒還是女人。”曹念娣臉上的嘲諷愈發深了。
“不聽他的又怎麽樣?”
“怎麽樣?”提到這個,曹念娣忽然沒了強硬,凄慘地苦笑一下,“怎麽樣也是我受着,你聽了只會當成熱鬧,還得幸災樂禍。我也犯不上叫你看笑話,反正我比你更需要這份婚姻。既然你們不可能結婚,有我的掩護,說不定你們活得更自由,不用在乎世俗的壓力。”
許平安聽雲坤說過,這個曹小姐是大房的三女兒。大房肚子不争氣,生的四個全是丫頭。曹爺也是因為這原因,在外面風流不斷,公然養了兩房二奶。從大房幾個女兒的名字上就知道,引娣、來娣、念娣,可見大房對兒子的執念有多深。二奶三奶各生了兒子,對曹家大房來說能貢獻給曹品彰的恐怕也只有這幾個女兒的婚事,以及婚事起到的聯姻作用了。
“懂了,你只要一個身份。”
“對。你缺這個身份,可他人整個都是你的,你不虧。”曹念娣的對答中充滿鄙夷。
許平安笑,“身份和人都是我的。哪個也到不了你手裏。”
她的傲然讓曹念娣暗自咬牙,若是那兩人不管不顧,的确沒有能制約住他們的。曹念娣自覺調整了态度,放緩口氣說:“我也是沒辦法。我想讓我媽的日子好過一點,她這輩子太苦了,我們是她唯一的指望。你只當我不存在,結婚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許平安定定看了曹念娣一刻,才說:“有件事你和你爸都弄錯了。我不是雲爸爸的私生女,我跟雲家沒有任何關系。”
“不可能,那些……”
“那些報道都是假的。”許平安幹脆的說。
曹念娣審視着她,在假消息和假身份之間暗自揣摩。的确,這種事哪能單憑報紙上的消息界定?但認真追究起來,他們倆同樣是尖尖的下颌,白皙的皮膚,黝黑的……
“別看了,沒關系就是沒關系。”許平安說:“實話告訴你。當初我找到雲家是為了騙錢。我姥姥病了,急需一筆錢做手術。碰巧我知道雲爸爸真有一個私生女,反正雲爸爸死了,不可能跟我驗DNA。我找了一個律師,許諾他一筆錢,他就幫我操作了後面的事,找記者、揚言分遺産,鬧得動靜特別大。”
曹念娣聽得目瞪口呆,“你不怕事情敗露嗎?”
“我只要拿到錢,跟遺産比起來,打發我的價格非常便宜。”
“你拿到錢了?”
“對。”
天方夜譚似的故事讓曹念娣半天合不上嘴,她的嘲諷、不屑都抛到了天邊,只剩了由衷的佩服,“你膽子真大!了不起。”
許平安苦笑,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哪值得誇贊?看來這曹小姐衣食無憂,不知道人被錢難住的絕望。她将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說:“底都交給你了,多餘的廢話我也不說。你記着,不管你爸是誰,我的男人誰都不能算計,更不能碰。”
她話裏的冷傲深深刺痛了曹念娣,“有必要把話說得這麽滿嗎?不能碰?哼。”
許平安游戲似的把空茶杯瞄準垃圾筐,距離很遠,可她拿捏的力度剛剛好,茶杯不偏不倚飛進去。她拍拍手,一笑,“你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