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時間五月下旬,山間最惬意的季節,各種不知名的野花也來湊熱鬧,放眼看去,茵茵草甸象鋪開的一襲花毯。于是,揀上天氣晴朗的日子,許平安會陪雲坤往後面的山上走一走,既是鍛煉了身體,也避開老宅裏衆人的眼神,創造些獨處的機會。
從老宅往上走約二十分鐘的位置,他們發現一處美景,有潺潺溪流和遮天綠蔭。這個無人打擾的隐秘之地成了兩人的伊甸園。
老宅上下的人常看到他們牽手而去,又牽手而回,既有默契,又有點小情人間欲蓋彌彰的嬌羞。若是仔細觀察的話,能看出許平安眉梢的青澀逐漸褪去,增添了幾分春風旖旎的韻致。而雲坤蒼白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紅潤。用管家老餘的話說:好得吓人。
對雲坤來說,這是自父親去世後最恬靜的一段時光。當夜深人靜,他摟着依偎在自己身邊的許平安,聽着她平穩悠長的呼吸。雲坤驚訝地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噩夢連連,也不再想起相框中父親那張肅然的面孔。
只可惜,這份寧靜持續的時間并不長,那天小艾的到來徹底打碎了它。那天一大早,天空飄着絲絲小雨。吃過早飯後,許平安嘟囔着下雨天睡覺天,爬上床又去見周公了。
趁她睡覺,雲坤處理了手頭一堆事情。他非常小心避着許平安,不讓她接觸有關錢莊的事。一方面出于警惕,再有就是,萬一臨到東窗事發的一天,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全部辦完再看時鐘已經指向十一點。小雨淅淅瀝瀝整個上午都沒停,雨雖然不大,可天陰得過分,看樣子是醞釀着一場大雨。
當雲坤揉着眼角放松時,阿圖敲門請他下樓。出了房間,一擡眼,雲坤看到二樓樓梯口,小艾站在那。第二次出院後,雲坤叫她回新宅休養。過了将近一個月也沒提讓她回來。個中緣由不外乎是趙自海的死,雲坤心存芥蒂。小艾來雲家将近十年,護衛過雲邴楠,又到雲坤身邊,她比阿圖更了解雲坤跟父親的感情,也知道雲坤後來的執念。開槍的事,說到底是太過了,當時的情況雖是危急,但阿圖已然跟在後面,小艾完全不必采取這麽激進的處理方法。
小艾垂低頭,叫了一聲‘二少’。雲坤扭頭看阿圖,不用說小艾出現有他的首肯。
“二少。”阿圖迎着他的目光,沒有躲閃,“小艾帶來個人,你應該見見。”阿圖用了‘應該’兩字,完全不是平日裏絕對服從的語氣。
“是誰?”雲坤卷着袖口漫不經心的問。
“是齊神父。”小艾低聲答。
雲坤的神色立時舒緩下來。雖然不知小艾目的何在,但知道是他,雲坤第一反應是平安應該很高興,那是她的故人。“你叫平安一起來。”他沒有看小艾,直接對阿圖吩咐。
“你先看過人再說。”阿圖沒動,語氣裏透着嚴峻。
雲坤心裏騰起一絲異樣,已經移開的目光又回去瞟他一眼。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坐在沙發上的齊神父連忙起身。
“雲先生。”
“齊神父。”雲坤握上他手,淡淡寒暄道,“幾年沒見,你還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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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神父的嗓音象他身材一樣寬厚,“比原來胖了,老吃西餐想不胖都難。”
雲坤正要附和呢,聽到一個怯怯的女聲叫他,“雲先生好。”因為下雨天,屋裏光線不甚亮,到這會兒雲坤才發現齊神父胖胖的身軀遮擋了一個人。沙發前面的茶幾貼得太近,後面的人不能上前,得等齊神父退開半步讓出空間來。待雲坤看清那個問好的人,叫他好端端一怔,恍然墜進了迷霧中。齊神父随之的介紹又扔來更的謎團。
“這是許平安,你資助去意大利上學的姑娘。”
雲坤最引以為傲的一點即是淡定。無論是天長日久與趙自海的交鋒中,還是後來身處他槍口下,雲坤總能保持一種平靜。但此時此刻,這個優點蕩然無存。他突兀地轉過身,着單手握拳置于唇邊。阿圖和小艾不知何時跟到了他身後,見雲坤這樣,小艾上前輕輕而确定的低語:“二樓的是妹妹許如意。”
平安如意,孿生姐妹!
雲坤用力咬住自己舌尖,強迫着不置一詞。定了片刻,他撥開兩人,快步上了二樓,正當擡手要推開她房門時,斜下裏一雙手橫了過來,“二少,等等。”是阿圖。
“怎麽?”雲坤沒意識到自己眼中的狂怒有多吓人。阿圖也不敢硬攔,他虛虛地擡手,請雲坤借一步說話。
雲坤壓制着怒氣跟他到了對面的房間,阿圖輕掩上門,壓低聲音說:“二少,你穩住。平……還不知道樓下的事,你不要操之過急,查清楚了再說。我也不知道小艾打哪找來的他們,但我相信平……她沒有害你的心。”
“這裏面有你的份?”雲坤的怒火處在頂點。許平安對他的欺騙如此,幾乎是不可饒恕的。
阿圖老實地承認,“小艾找我,說她想查一個人。我就給她推薦了道上的朋友,但我不知道她查的是……她。”
阿圖也沒有完全消化這事,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假的許平安。
雲坤同樣如此,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你侬我侬的親□人突然換了身份,其間的隐情、來龍去脈他一無所知。震怒的同時,也有淋漓冷汗襲上雲坤後背。
“你這麽确定她清白?”雲坤冷聲問。
他這幅神情阿圖太熟悉了,與發出指令抓豹哥時一樣冷酷。這種态度擱到許平安頭上挺讓人寒心的。但他理解雲坤,他不能忍受欺騙,長時間繃緊神經生活,稍有風吹草動會想得很多。
“二少是想當面質問她嗎?”
雲坤怔住了,他完全是依着本能要沖到她面前,至于後面的事他腦子懵懵的,沒來得及想。他壓着眉心,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你怎麽看?”
阿圖說:“先問過下面的兩人再說。”
雲坤拍拍他肩,很是慚愧的說:“你提醒得對。”他背過身,做了幾個深呼吸,平複掉心裏的怒火和急躁後,他拉開門把手,跨出一步他又退了回來,掩上門問阿圖,“你相信她沒有惡意?”
阿圖不想讓自己的想法左右雲坤,“她對你怎麽樣,誰說也不如二少你自己靛會深。”
雲坤聽懂了,他再一次拍了拍阿圖的肩。
幾分鐘後,雲坤又回到客廳。齊神父對雲坤的驀然離去有些摸不到頭腦,“雲先生要是忙,我們可以稍後再來。”
雲坤擺手,“沒事。”他盯着那個真正的許平安,“你叫許平安?是姐姐?”
女孩點頭,“謝謝您送我讀書。”
姐妹倆一模一樣,包括高矮胖瘦。但區分兩人很容易,她們的差異顯而易見。妹妹活力奔放,她則是沉靜羞怯。單從坐着的姿态就大不相同,她拘謹地交織着雙手夾在膝蓋裏,肩膀也不舒展。而樓上的那位,永遠是挺胸昂頭的。
雲坤調轉目光,看齊神父,“要是我沒看錯的話,四年前你帶來的不是她,是妹妹。你當時也沒講她叫許如意。”
齊神父用力搓了搓手,很尴尬,“這個事情……雲先生聽我慢慢解釋。”他有一點口音,講起話來需要別人全神貫注地聽。“當初來雲先生家裏騙錢的是妹妹許如意,我當然要帶着她來承認錯誤。她在路上跟我講,來你這裏是頂着姐姐的名字,我想這個不是多麽重要,見到你後也就沒有提。雲先生你寬宏大量,不單沒有追究責任還提出讓她上學……”
雲坤打斷她,“所以去讀書的是姐姐,不是妹妹。”
“對。”
雲坤再次看向姐姐,他無法順暢地叫出她名字,總感覺這名字屬于另一個人。
“你妹妹這些年在哪?”
她搖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
姐姐說:“我妹妹如意六歲時被人販子拐走了。後來,我們再見是四年前。”
時間回到四年前,十七的妹妹許如意回到家鄉。她的歸來讓姥姥和姐姐都分外驚喜,她們沒想到失散十一年後還能再重逢。但這種喜悅因為一無所變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太久。家還是那個家徒四壁的樣子,貧困窘迫的日子跟許如意離開時沒有兩樣,甚至還要糟。風燭殘年的姥姥比老屋更搖搖欲墜。她那顆跳動了七十餘年的心髒走走停停,象随時可以停擺的舊挂鐘。
鎮上的大夫說,老人很可能在某天睡着後再也醒不過來,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安放心髒起搏器。而那五萬多的手術費對這個家來說,不啻于天文數字。不要說五萬,就是五千她們也沒有。姐姐靠着教區資助,勉強讀完了高中。她已經為自己想好了下一步出路——當修女。
妹妹許如意也拿不出這筆錢。祖孫三人抱頭痛哭過一場後,姥姥很是欣慰地告訴她們,病不治了,知道丢了的如意還活着,她已經很感恩,感謝天主讓她在臨死之前還能見上一面。但許如意不甘心看着姥姥死,她絞盡腦汁想辦法要湊夠那五萬塊錢。可她家地處大山深處,既無便利的交通也沒有可挖掘的資源。村裏剩下的全是行動不便的老人,但凡有點本事的全遷到了十幾裏外的鎮上。
最終,妹妹許如意走家串戶,從那些活标本似的老人手裏收購了一些老銀镯子或是其它古舊東西,賣到鎮上的文物販子手裏掙了一千多元。興沖沖拿回家時,發現姐姐跑到幾裏外的教堂,跟着修女學彈風琴去了。氣得許如意追過去跟她大吵一架。吵聲驚動了堂裏的齊神父,他才知道那個從小在教堂裏玩耍的許如意回來了。肯定了她的孝心後,齊神父還是讓妹妹去給姐姐道歉。
妹妹如意徘徊在院子裏遲遲不去。這時,教姐姐彈風琴的修女出來,偷偷塞給許如意二十塊錢,說是幫姥姥買點東西吃。許如意看她也是清苦執意不要。修女就跟她坐在院子裏慢慢聊起來。說來說去,修女提到她剛知道自己父親去世了,除了替他祈禱早日天國,自己也無法為父親做些什麽。
後來,姐妹倆回家的路上,姐姐給妹妹如意講了修女是個私生女,據說父親是個有錢人,只可惜五十出頭就死了。說者無旋者有意,許如意知道修女與自己年齡相當後,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心裏形成了。她花了幾天的時間,跟修女領,套到了有關她父親雲邴楠的消息。然後,趁機偷了據說父親送給母親的戒指,只身踏上了赴深州的路。
十餘天後,她拿着騙來的六萬塊錢回到家鄉,卻得到了姥姥去世的噩耗。錢也沒有用了,傷心失望的許如意托姐姐把錢捐給教堂。姥姥是虔誠奠主教徒,錢捐了她也一定高興。沒了牽挂,許如意要離開家鄉了。而姐姐拿着這些錢不踏實,她大約猜到妹妹如意做了什麽,趁着與神父告解時,一五一十說了。齊神父知道後,主動去問許如意,她也沒隐瞞,承認是假借修女的名義,騙來了六萬塊錢。耿直的齊神父不能稀裏糊塗收錢,他帶上許如意找到了雲家,準備退還這筆錢。
後面的事如他所說,雲坤并未追究,反而提出送‘許平安’上學,因為當初她來雲家時,所提的要求就是由雲家擔負自己大學四年的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