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齊神父他們離開的時候,許如意又生枝節,她非要送神父到機場,誰攔也攔不住。當着許多人,雲坤總得顧及她面子,他揮手叫來小艾,吩咐她搭上齊神父和姐姐,自己與妹妹如意跟在後面。以往坐車,許如意沒老實過,總是跟他擠在一起,拉着他手黏着他。今天,她靜靜坐在一側,擰着半個身子看窗外的大雨。
雲坤偷眼瞟了她好幾次,車窗上厚厚一層哈氣,根本看不到外面的狀況,她那麽專注也不知在想什麽。雲坤陷入莫名的煩躁裏,明明幾句話就能說清的事偏要鬧到冷戰,自己的要求哪裏過分了?
沒人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整個事件往更加不可收拾上演變。
到了機場,雲坤與齊神父握手道別,然後他又示意許如意跟齊神父說再見,順帶為她剛才的無禮道歉。她磨蹭的,倒是照着做了。當齊神父提及,還應該跟姐姐說點什麽時,她梗着脖子,不情不願的。
姐姐也是氣着呢,低頭擺弄自己沾了水滴的頭發,頭也不擡。
互相較勁了一會,許如意先服了軟。她挪到姐姐眼前,瞧姐姐箍頭發的發繩已經磨得露出裏面肉色皮筋,她摘下自己頭上的水晶發卡,想要給姐姐戴到頭上。
姐姐當然是不要的,左躲右閃,但拗不過妹妹比她有勁。沒辦法她只能任着妹妹在自己頭上擺弄。姐妹倆這一拉扯就脫離了雲坤和齊神父身邊。雲坤想的多,怕許如意生出什麽幺蛾子,他邁步想跟過去,剛動了一步,姐姐臉上突然閃過的一絲困惑使他登時有所警覺。她象是聽到什麽理解不了的話,想要扭臉看妹妹,但被拽着頭發沒法動,姐姐納悶地眨了幾下眼睛。
雲坤轟然驚醒,他總覺得有哪不對勁,終于被姐姐這個神情點醒了。許如意再魯莽也不會對人大呼小喝,更不是仗着雲坤撐腰而狐假虎威的人。原來她故意氣走姐姐,這是讓她逃離虎口?雲坤震怒的同時又有些難過,自己在她心裏竟是如此不堪嗎?他不動聲色的打發阿圖帶許如意先回車裏,自己則是微笑着問姐姐,剛才如意對她說什麽。
姐姐還是那麽知無不言,“她說叫我以後千萬不要再來深州,她說了兩遍千萬不要來。”
如果說開始雲坤僅僅是介意她不夠坦誠,到後來察覺她使出手段跟自己較量,這其間的轉變足以使他警鈴大作。回到老宅,他叫來了阿圖。
“我要知道她這些年在哪?幹了什麽?”
阿圖問:“二少你懷疑什麽?”
“我不知道,”雲坤心裏陣陣發空,有種寒意從四肢百骸彌漫開來,他不想透露出此刻的脆弱,但喃喃自語的話聽上去象失了魂一樣,“我想相信她,但她讓我看不清,越來越看不清。”
“小心!”阿圖手疾眼快攔住他手。桌上是一碗驅寒的姜糖水,滾燙的,雲坤迷糊着差點把手伸進去。
“誰弄的?拿走!”雲坤厭煩地遷怒于它。
“小艾說,山裏潮氣重,二少還是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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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這個名字也讓雲坤頭痛,她曾說過許如意身上那些疑點,背後調查也是她挑起的頭兒。“阿圖,你說許如意會不會是趙自海派來的?”
阿圖愣住了,“這……”事關重大,阿圖不敢輕易答複。
雲坤心亂如麻,他撫住眉心,用力回憶許平安,不對,許如意來深州後的行為舉止,素描本上那些神秘的圖,還有趙自海背後偷襲那晚,她的靈活應對,唯一值得奇怪的地方……他說:“當時她攔住我,不讓我殺趙自海。”
“就憑這個你懷疑她?”
雲坤的話音象眼神一樣迷茫,“她變了,象是我不認識的人。你知道中午她為什麽跟她姐姐吵架?她怕我用姐姐威脅她,迫不及待要送她走。如果……如果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她會使這些手段嗎?”
此前,阿圖一直認為這不過是他們小兩口之間的誤會,上升不到多嚴重的地步,講開了也就沒事了。但雲坤的話令他意識到裏面的複雜。他謹慎地說:“一旦我出手,二少你想好,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除非許如意死了,不問到答案自己絕不會收手。
雲坤吓一大跳,“誰讓你用那些手段了?”
阿圖倍加為難,“單是問問,是問不出東西來的。”
“我不管,反正你不許碰她。”他的口氣那麽象耍賴的孩子。
從雲坤房裏出來,阿圖撓頭想了半天也沒對策。路過許如意的房間,他敲門走了進去。小艾守在裏面,許如意背對着門口,打坐似的望着窗外。阿圖擺手請小艾回避。站到她身側,阿圖順着她的視線往外看。大雨已經停歇,那些烏雲統統不見了,只剩了通透空茫的青藍色天空,一望無際。
前些天,也是這麽一場雨,也是此刻相同的時間。阿圖清楚地記得,好容易盼到雨停的許如意,鑽到圍牆旮旯那兒撿了幾十只蝸牛,裝到一個玻璃瓶裏,屁颠屁颠去送給雲坤。她想得挺美,讓雲坤看個新鮮,重溫下童年的樂趣。哪知他最惡心這類軟體東西,正在喝的一杯參茶吐個幹淨不說,晚飯也沒了胃口。垂頭喪氣的她狠狠将那個瓶子扔出老遠,随後一晚上恹恹的沒有精神。
那種沒精神跟此刻的沉默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态。阿圖喜歡看前面的,象瞧熱鬧一樣,他在旁邊幸災樂禍,或者暗自羨慕雲坤。而後面這種不太好,無端的叫人跟着她一起情緒低落。
“明天肯定是晴天。”阿圖沒話找話。
“對。”
阿圖很高興她能搭茬,這樣就可以把話題往下延伸。“但是山上的路不好走,下過雨後到處是軟的。”說着話,他小心地觀察着她的表情。
“有話直說吧,阿圖,他打算怎麽處理我。”
阿圖沒想到她如此灰心,趕忙安慰道:“多大點兒事啊,說清楚不就得了。二少挺好說話的,尤其對你。”
她失笑,沒有接話。
“你笑什麽?我說的不對?二少這人看着冷,其實對人很好,但他的好都揣在心裏輕易不說。”
“哼,他不說,他背地裏找人調查我,他根本不信任我。”
“那……也是你有錯在先吧?”阿圖嘀咕。
“我準備跟他坦白了,”許如意瞪起眼睛,“但我沒想好怎麽開頭。你以為我不難受嗎?整天聽他叫平安,我還得高高興興答應,換你試試?”
“你自作自受。”她活躍,阿圖就忍不住想打擊她。
“我是自作自受,他有什麽怨氣對我來,幹嘛扯上我姐?我姐傻乎乎的什麽都不懂,整天就會念聖經做禱告。為難她算哪門子本事?”
阿圖拉過旁邊的椅子,椅背朝前放到她對面的位置,坐下來說:“我沒跟你說過吧,二少在我心裏特有位置。有時候他既象我大哥,又象那個我從沒見過面的爸。他腦袋裏能裝好多主意,那些主意夠我想上幾天幾夜的。可是剛才,他整個人都亂套了。”阿圖遠遠點了她鼻子一下,“就因為你。”
許如意悻悻地白他一眼,“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下面要說的話才是真的。你聽好了,你要是敢對二少心懷歹意,從我這兒就通不過。到時候別怪我手下無情。”
“我心懷歹意?”許如意急了,炸毛一樣,“你拿他當大哥,我拿他當命!”
阿圖要的就是她這句話,接下來要做的事他也有準譜了。出門的時候,他對仍舊氣呼呼的許如意說:“你只有一條路,跟二少坦白去,不然沒你好果子吃。”
許如意想得太簡單了,她以為睡覺前雲坤自會出現,可等了一夜,第二天整個白天,直到将近午夜十二點,雲坤始終沒有露面。不但他沒影兒,連飯菜也給她斷了。許如意有輕微的低血糖,經不住餓,餓狠了會頭冒虛汗眼發花。若是腆着臉下樓找些飯吃也不難,可小艾這個冷面閻羅亦步亦趨守着她,許如意不想叫她看笑話,硬扛着沒吃。
到後半夜接近三點鐘的時候,好容易迷糊着睡過去,又被小艾粗手粗腳地拽起來。餓了一天一夜的許如意走路直打晃,迷迷瞪瞪跟小艾到了地下室。裏面一盞亮得刺眼的大燈泡将刷得锃亮的水泥地板反射出白光。
頭頂的強光晃得許如意睜不開眼。在她手邊立着一個點滴架,上面挂了兩袋血漿,粘稠的深紅色。腳邊還擺了一個塑料盆,不知要做什麽用。見阿圖從後兜裏抽出一個黑色面罩,她似乎猜到點什麽,登時往後閃避,“你敢?雲坤要是知道饒不了你。”她手腳早被小艾捆到了椅子上,怎麽躲也是徒勞。
阿圖一點點撐開面罩,動作慢吞吞的,象是故意要叫她看清楚,好加重她的心理壓力。
“雲坤!雲坤!”許如意大聲呼救。
“這只有你跟我,你放心,我用的是最幹淨的法子,那些下三濫的招數我不使。”阿圖的話象頭頂的白光一樣,有種森然的冷意。“告訴我這些年你在哪,痛快點兒,你省事我也不為難你。”
“你叫雲坤來。我不跟你談。”她咬緊下唇,腳底暗暗使勁,拖得椅子蹭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
“二少給你時間了。他不能無休止地等下去。”阿圖又從腰間的皮帶旁抽出一個薄薄的刀片,他蹲下身,一邊觀察許如意的手腕一邊說:“你看那兩袋血漿了嗎?是給你預備的,只要你老實說了,我馬上給你輸血。要是不說……”
許如意臉上呈現出無法描述的驚恐,她甚至忘了再躲避。
阿圖很滿意這種震攝效果,接下來替他省卻了很多威吓。
“阿圖阿圖,”她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我有恐血症,一見血就暈。我現在就暈,暈死了。你趕緊送我回去,我兩天沒吃飯了,等我休息好了再答你問題,好不好,啊?阿圖。”
阿圖晃晃手裏的面罩,“恐血症?我保證你看不見一滴血。除了,”他頓了一下,才又說:“聞到血味。不想受罪就趕緊說,說完了好回去接着睡。”
許平安伸長脖子,沖着地下室的門處大喊:“雲坤,你不能這麽對我。我說了,你不許再拿卑鄙的方法對我。雲坤……雲坤……”喊到後來,她嗓子破音了,聲嘶力竭的,“雲坤,我千裏迢迢來找你,我掏心挖肺地愛你,你就拿這些回報我嗎?你出來跟我說清楚。你出來,雲坤,你告訴我……”
阿圖把面罩高高舉到她頭頂,面無表情開始報數,“十、九、八……”
許如意躲他,啐他,拼命甩着頭,但數到‘一’後,漆黑還是完全罩住了她。
随後,阿圖壓住她左側的手腕,“再問一遍,這些年你在哪?”
“我要跟雲坤說。”她嗓子徹底啞了。
忽然,許如意感覺到,一道短促鋒利帝痛劃過手腕處。很明顯,是刀片切開了皮膚,立即有熱熱的血淌過手腕。地上的水盆傳來‘答’、‘答’有節奏的液體滴落聲。沒有吃飯的她,根本就是虛弱不堪,再面臨失血,許如意眼前一陣陣冒金星。她拼命掙脫,用盡全身力氣,只聽阿圖平靜滇醒她,“越動血流得越快。”
果然,滴答聲明顯加快了,血腥氣開始盤旋在這密閉的房間裏。許如意破釜沉舟,她不信阿圖能眼睜睜看着她死,她要賭一把。于是,掙得更加激烈,腳尖使勁後,凳子轟然倒地,她也重重地栽倒在地,頭磕上水泥地面。同樣讓她感覺到有熱呼呼的血流出來。但這沒有喚起阿圖的同情心,他輕松地一拽椅子,許如意又恢複成端正的坐姿,血繼續滴滴答答流進盆子裏。
她感覺到阿圖貼近了,說話帶出的熱氣撲到面罩上,不為所動的冷靜,“再問一遍,這些年你在哪?”
“阿圖,我求求你,求求你,叫雲坤來。”她用力對着他磕頭,血洇透面罩,又熱又黏糊糊的,刺激得她睜不開眼。
“趕緊說了,我們都省事。”
“求求你,你叫雲坤來,我只跟他一個人說。”
“我提醒你,再這麽拖下去,我準備的血漿要不夠了,你給我一句痛快的,說還是不說?”
“我要跟雲坤說。”她哭了,崩潰的大哭。
“這些年你在哪?”
“我只跟雲坤說。”
“說,你在哪?”
他們陷入了膠着的對峙中。時間分分秒秒過去,許如意感覺熱血已經流盡,自己成了幹枯的皮囊,她磕頭搗蒜一般求饒,“阿圖求求你,我不想死,血,你快給我輸血,我要不行了。”
“回答我問題。”
“阿圖,快呀,我馬上要死了。我求你求你,求求你……”
“好,那我換個問題。”阿圖的聲音漸高,“是趙自海派你來的嗎?”
她拼盡力氣搖頭,“不是,我不認識他。”
“許如意,你沒說實話。”
“我把他看成我的命,我怎麽會害他?阿圖,我永遠不會做傷害他的事,你相信……我……信我,快……給……我血……”最後幾個字,她已然發不出音來,只剩了斷斷續續的氣流聲。
“我不信。”
“……”又是氣流聲,嘶嘶的,聽不清內容。
阿圖很是遺憾地嘆氣,“既然這樣,我也幫不了你。血我不會給你輸。”
許如意聽到點滴架拖開的聲,“不!”她突然爆發出凄厲的慘叫,這叫聲讓人頭皮發麻,宛如動物臨死之前最後一聲嘶吼。随後,她頭無力地一歪,再沒了聲息。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阿圖回頭。雲坤從角落的暗影裏出來。目睹了整個過程的他,一步步走進強光的照射裏,容顏枯槁,象是突然蒼老了十幾歲。
“我沒碰她一個指頭。”阿圖解釋,“她這是暈過去了。她以為我真的割了她脈,加上又餓又乏,精神……崩潰。”
雲坤低下身,要解開她腳上的繩子。他手顫得厲害,半天沒有成功。
阿圖看不過去,“我來吧。”
雲坤這一蹲許久沒有站起來。
阿圖不敢扭頭看,手裏迅速地除了許如意手腳的繩子,當他揭開許如意頭上的面罩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蹲着的雲坤仰起頭,看到許如意那血葫蘆似的臉,噙在眼裏的淚‘刷’地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