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許如意大約花了一周的時間才回到家。沒辦法,她身上只有藏到內衣裏的兩百塊錢。這點錢不夠買一張火車硬座票,更別說一路吃飯、轉車的錢。當她費盡周折回到遠在雲南邊陲小鎮的家時,身心俱疲,風塵仆仆。
她稱為‘家’的地方,更确切的說,是六歲之後生活的地方。穿過大片稻田,到達中間那棟孤立的、有高高圍牆的小樓才是她家。之所以選擇隔絕人煙的位置,當然是有原因的。這原因是秘密,不要說阿圖問,即便雲坤來問許如意也不會透露只言片語。這是她準備保守一輩子的秘密。
推開深宅大院似的門,許如意第一時間奔到院中的井臺,舀了大大一碗水,一口氣喝完,她抹抹嘴,覺出周圍有種不對勁的安靜。她喊了一聲,“鬼頭,老四,老五。”
“姐!”二層走道上,一道灰色的影子蹦出來。是曾經在深州出現過的男孩,精瘦的四肢,黑不溜秋的模樣。喊過之後,男孩沒有走樓梯,照直從二樓跳了下來,象片輕飄飄的葉子落到許如意跟前。他先是笑了一下,轉而咧嘴要哭,可看到許如意容顏大變的樣子又愣了。短短幾秒鐘,他象是表演啞劇呢,不停變換着表情。
見他出現,許如意安心了。就着點兒剩下的水,她随意抹了抹臉上,洗去一路上的灰塵和汗水。
“怎麽就你一人在家?”
被叫為鬼頭的男孩沒馬上作答,手腳麻利地取來水盆,倒了滿滿一盆水,“洗臉,姐。”
“先弄點飯來。”
“哦。”鬼頭一溜煙去辦。
許如意饑腸辘辘,勉強擦洗了一下。離開時穿的高跟鞋早被換成了一雙廉價球鞋,衣服也成了方便行動的短褲T恤衫。她打着赤腳,又環顧一下冷清得不對勁的家,沖着廚房裏忙碌的鬼頭喊:“人呢?大白天他們去哪了?”還是沒聽見鬼頭搭腔。許如意叉住後腰,慢慢挪到屋檐下的凳子處,一屁股坐了上去,餓勁上來她的低血糖又要犯。
很快,鬼頭端了一碗煮米線出來,見許如意狼吞虎咽的,他癟癟嘴,冷不丁抽泣一下,說:“就剩我了。老四和其他幾個跑了,老五死了。”
“什麽?”她大驚,“死了?”她離開時老五還是活蹦亂跳呢。
鬼頭又說了叫她吃驚的消息,“師傅叫人抓走了,香姐去救他,走好多天了。”
“到底出什麽事了?”許如意有所預感,院子裏看不出端倪,往屋裏一瞟就能發現家具之類已經被砸得七零八落,到處是洗劫一空的慘狀。
“姐,你還記得你做的最後一單生意嗎?”
許如意三下兩下劃拉了米線到嘴裏,塞得兩頰鼓鼓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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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家夥,帶了一幫人追到這兒來。砸了咱家,逮了師傅。老五也是叫他們打死了。”
許如意一下子噎住了。
如果用一個字形容許如意做的生意,就是:偷。不過,她這個賊不是街上小偷小摸那種,她偷的是價值極高的東西,古董字畫或者客戶看中的物品。
事情要回到她六歲那年。童年的許如意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是到鎮上的火車站裏看飛馳而過的列車。為了避開小站站長惡聲惡氣的驅趕,每次許如意都是翻圍牆進去,她身手靈活,近一米多高的圍牆對她來說如履平地。
她矯捷的身手被路過此地的香姐一眼看中。她跟着許如意到了亂石堆,瞧這小姑娘一臉癡迷地望着遠去的列車,就過去跟她搭話。
那天,碰巧許如意剛跟家裏怄了氣。姥姥說,姐倆到上學年齡了,可家裏沒錢,只能供一個讀書,讓姐妹倆自己商量誰去。許如意與姐姐對着看了半天,一個盼着妹妹自動退出,一個等着姐姐主動謙讓。最後,性急的許如意喊:說話嗎,你啞了。
姐姐說:我去。我學完了回家給你講一遍。
許如意氣得要死:我才不聽你講呢。我不稀罕。
事情就這麽敲定了,姐姐上學去。
許如意抹着眼淚跟香姐說:她比我大還不知道讓着我,算什麽姐姐。
香姐說:跟我走,我能供你上學。
許如意卻問她:你是帶我坐火車走嗎?
就是那天,許如意毅然決然坐上她期待已久的火車,跟着香姐到了她家。等到了她才知道,香姐家裏有好幾個象她這樣的孩子,要麽是爹媽狠心賣了的,要麽是流浪在外的。他們無一例外有先天優越的身體條件。當時的香姐三十餘歲,跟她男人以偷盜為生。後來她男人在一單生意中失手,被人打瘸了腿。他們迫于生計改變策略,由香姐找來一些孩子,訓練好了繼續替他們掙錢。
許如意沒那麽高尚的道德觀,香姐給她上學的機會,每天有飽飯吃,她很快接受了這個現實。訓練是很苦的事,有的孩子堅持不下去半路跑了,有的患病死了。許如意成功熬到了出師那天。所謂出師,是漂亮幹淨地完成一單生意,至此,就可以跟師傅采取分成的方式,自己掙錢了。
那年,許如意十七歲。出師後,她跟香姐提出要回家看看。也是那次,她遇到了雲坤,與之定下了四年後再見的約定。
鬼頭所說的最後一單生意,即是許如意和香姐說好的,幹完最後這票,她離開‘家’。哪知,急于開始新生活的許如意心浮氣躁,不慎留了痕跡被人追到了‘家’。慘禍也由此而出。
“姐,你別急。”鬼頭跳過來替她順着後背。喝了口水,她緩過勁來,暗咒了一聲‘王八蛋’。
鬼頭納悶地問:“姐,你怎麽回來了?是雲坤不要你了?”
“呸。”她擡腳踹過去。
鬼頭靈活地蹿到一邊,連衣角也沒讓她碰上,“我盼着他不要你呢,跟我們在一塊多好玩,嫁人沒意思。”
鬼頭是流浪兒,也是香姐從火車道旁看上的他。許如意十七歲就出師了,而鬼頭十八了還沒接過一單生意。她既是他崇拜的偶像也是給予他關照的大姐。
鬼頭很快聯系上香姐,告訴她如意姐回來了。很快,第三天下午,香姐也折返到家。見面後,香姐沒別的廢話,要求許如意跟自己去救老公亞邦。
“就憑你和我?”如此自不量力的提議,許如意當即搖頭。她管最後那單生意的對象叫死變态,在當地有錢有勢的一個人,光是藏獒養了三四條。五十多歲老頭子了,為了保養每天吃胎盤。從他家偷出客戶指定的那副畫,叫許如意頗費了一番周折,得手的過程也充滿艱辛。
“難道扔下亞邦不管嗎?”香姐掉下淚來。
“管也要看自己實力吧?”
兩個女流之輩闖那個壁壘森嚴的地方救人?無異于送死呢。
“我已經買通了裏面的人,他收了我錢,答應帶我進去。你不知道,亞邦叫他們打的半死不活,沒剩幾口氣了。”香姐拭掉眼角的淚。
許如意還是搖頭。她沒那麽善良,為了救人搭上自己的命。香姐又苦苦哀求半天,許如意咬死了不行。鬼頭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看着她們。
吃過晚飯,許如意回她房間,香姐不甘心,尾随着跟了進來。“如意,你說這些年我對你怎麽樣?”
許如意反問:“香姐,我給你的回報怎麽樣?”
一句話就把香姐堵住了。按當初說好的,出師後跟師傅分成,幹滿八年自立門戶。照許如意的身手,熬滿八年也能成個小富婆,可她為了四年後一天不差的回到雲坤身邊,舍棄了分成。并且不歇氣地幹了四年。到她走那天,為師傅掙了上百萬。
“香姐我對你也沒得挑。”緩過片刻,香姐又有了說辭,“你病了那年,我兩天兩夜沒睡覺照顧你。其他人,你看哪個我這麽做了?你說不想做的事,哪樁哪件我強迫過你?我待你跟他們就是不一樣,你不承認?”
她這麽說,許如意也不示弱,“我得謝謝你沒讓我自生自滅。不過,我更感謝自己命硬。要是跟他們似的挺不過去,你轉頭也挖個坑給我埋了。”
對他們這些孩子,香姐是舍不得去醫院看醫生的,全憑一個字:扛。這些年,生病死的也不少。死了也就死了,轉頭香姐又會補充新人進來,反正有的是孩子供她挑選。
香姐反駁,“病死和叫人打死是兩碼事。你走了我們也沒說什麽,可你手腳不利落,給家裏招了災禍。要不是你,現在老五活得好好的,她底子不比你那時候差。結果活活叫那幫人打死了,她招誰惹誰了?不是你,我們這會自在着呢。”
“我……”許如意理虧了。每次做完一單,她都是謹慎地抹幹淨痕跡。可那次,她心裏想的全是要開始的新生活,喪失了很多必要的警惕。
“如意,香姐求你了。等救回亞邦我們洗手不幹了,歲數大了該養老去了。你只當可憐我,看我無兒無女只有亞邦的份上,幫我一把。”
“不是不幫,”許如意的拒絕沒那麽堅定了,“就靠你我……”
“還有鬼頭。他在外圍接應。裏面的人我已經打點好了,實在不行我讓鬼頭報警,鬧大了由我一人擔着,你身手好先撤。”
“我再想想。”許如意對那個死變态印象深刻,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願再碰他。
香姐聽出了苗頭。許如意口中的‘再想想’,一般就是‘可商量’。她推開後面窗戶,指着綠油油的田間,“老五就埋在後面,是我親手埋的。她到死都不知道怎麽飛來橫禍。她還盼着将來跟你一樣,早點出師早點掙錢回去孝敬她媽呢。”
“別說了。”許如意跟老五住一間屋裏,她當然知道那小姑娘心裏想的什麽。
香姐恰到好處地嘆了一口氣,“我不說,你就是不要再拖累死你師傅,我就阿彌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