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獨家發表

這一年夏天出奇的熱,溫度居高不下,陽光熾烈地烘烤着一切,弄得人幾乎到了寸步離不開空調的地步。管家老餘舉着包了冰塊的毛巾頂在頭上冰鎮自己。他蹲的位置是南北貫通的過道,往常這裏總有絲絲的風穿過,可眼下仿佛真空般凝固了,他自言自語,“邪了,忒邪乎了。”

這時,阿圖打他身後恹恹地過來,“說了啊,沒戲。”

老餘悲催地嘆氣,“再熬下去,我得鑽冰箱了。”

老餘勸雲坤搬到山上的老宅避暑,勸了好幾次都被雲坤回絕了,他不死心又出動阿圖,看來結果還是一樣。往年順理成章的事,今年真是費勁死了。因為雲坤之前曾中毒,他的消化系統和肝髒受損嚴重,這麽些年一直沒有斷了吃藥保養。長期大量服藥,又導致他的胃功能特別弱,稍有冷熱刺激或是飲食偏硬,馬上胃疼。而且,長時間吹空調也不行。到了夏天,別人熱汗淋漓呢,他反而是正合适的狀态。所以,一到熱的時候,他去山上避暑,享受自然風。留在這邊的人也樂得自在,盡情地吹空調,兩下裏都自由。

今年出了許如意的事,雲坤不想去,對此老餘也理解。看到山上一草一木肯定心裏難受,可這麽在沒有空調的環境裏憋着,他們正常人扛不住啊。

“二少說,你們下面該開就開。反正他也不怎麽下來。”

“話是這麽說……”老餘還記得雲坤在山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那段。他可不想自讨沒趣。

“得了,二少說開就開。”阿圖做主開了空調。其實,他也是熱慘了。跟雲坤說話那會功夫,汗就沒停過。

有涼風拂面,老餘出氣勻落多了,他暗暗指了一下樓上,低聲問:“還一人悶着呢?”

阿圖點頭。自從許如意走了,雲坤就陷入了沉默。雖然按部就班的該做什麽做什麽,雖然他平常也是這麽冷清。但其中細微的不同,作為最熟悉的人,阿圖能感覺出來。原來雲坤不吱聲,那是因為他腦子裏裝着事。而現在寂靜無聲的狀态下,讓你覺得他腦袋裏是空的,真實的思緒不知在哪神游。就連喘氣也不是出于自願,而是順乎于身體本能。

老餘回房間,換了汗透的衣服,順手拿了一個黃色的、象香囊大小的布包回來,交到阿圖手裏,頗有幾分神秘的說:“你去雲先生房裏,找一面向西的牆挂上。”

阿圖知道他迷信,總愛搞這些神符挂件之類的東西。

“管什麽的?”

“我特意找大師求的。破他眼前的劫。”

阿圖總聽老餘吹噓他認識的大師如何了得,沒有不知曉的事,沒有化解不了的難題,神叨叨的。阿圖對此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但他也記得雲坤發燒時老餘讓‘喊魂’的事。俗話說有病亂投醫,阿圖現在就是發愁,怎麽讓雲坤盡快過了這碼事。他那副不聲不響的消沉着實讓人着急。他沒猶豫,拿上黃布包又去了雲坤房裏。

對他去而複返,雲坤問:“又怎麽?”他正打棋譜。因為天熱得厲害,他也換了涼爽的短褲T恤。他身上的肌膚比臉上白,酷似象牙,手臂和小腿上的青色血管異常醒目。這麽熱的天,他愣是一滴汗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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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圖支吾着往西面牆上看,話不能直接說,雲坤對老餘那套不是多贊成,必須得迂回點兒。“我瞧那盆景有點亂,移出去吧。”阿圖指着西面靠牆的博古架上,他相中的位置說。那盆景是在老宅時雲坤跟周伯學修剪的作品,一株微型榕樹,不小心掉到地上摔斷了一枝。殘缺的東西總讓人不舒服,阿圖搞不懂為何雲坤單單喜歡它,還專門從老宅帶了回來。

他當然不知道。盆景不是多難得的東西,但許如意為了這些盆景,特意跑到山上找土,得符合周伯說的——專是老樹根莖周圍、有青苔的土,然後裝了挺大一包背回來。她把雲坤的點滴小事都當做天大的事。雲坤當時不以為然,過後想起,才領會到她這份心意。

阿圖也不知道,雲坤特意養着它,是因為當時許如意覺得這盆景摔碎了,沒準傷及到根,肯定活不成了。雲坤則認定沒事。關于它,他們之間有個‘活不活得了’的賭。

“別動它。”雲坤出神地望着盆景。

瞥見他那個眼神,阿圖登時醒悟了,盆景一定跟許如意有關。雲坤看她屋裏的東西時,分明就是這種摻雜了戀戀不舍和憂傷的目光。

“你跟小艾說了嗎?”雲坤突然問。

阿圖納悶地望着雲坤,不知指的什麽。打發小艾走的事?轉而,他才後知後覺的‘嗯’了一聲。

雲坤問的是自己跟小艾表白的事。

許如意走的第二天,雲坤也安排小艾離開。是由阿圖出面料理的。依雲坤所說,小艾領到一筆豐厚的安家費,她現在開着的豐田越野也一并劃給了她。聞聽此消息,小艾還是那副低頭斂目的淡漠,無喜亦無憂。全部交割完畢,阿圖送她離開,在門口,臨近分別的時刻,阿圖鼓足勇氣跟小艾表白了。他腼腆,說不出天花亂墜的詞,但他想表達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小艾反應平淡,搖着頭說:我沒想過這事。

阿圖糊塗這叫啥答複,行還是不行?他催道:你現在想。

她還象從前拒絕參加他奶奶壽宴那樣,回以簡單的三個字:不想想。

如果一個人不想喜歡你,還需要怎麽解釋心裏的抗拒和理由嗎?阿圖的心哇涼哇涼,實在找不出什麽詞形容那份苦澀,徹頭徹尾的單相思啊,堅持了六年,原來自己壓根沒走進過她心裏。小艾的車開出老遠,他還沒骨氣地盯着看。

雲坤好奇的問:“沒下文了?”

“能有什麽下文?”阿圖苦笑。

“怪不得你垂頭喪氣的。”

阿圖撓撓頭,真想把話說破,自己那是熱得沒精神好不好?二少你才是垂頭喪氣呢。阿圖不是磨叽的人,小艾拒絕的确叫他難受,可非把難受放大成山崩地裂也不至于。他更多的是失落。

“你還記得開始見到小艾的事嗎?”雲坤放下手裏的棋譜,似乎有聊天的**。

“不記得了。”阿圖實話實說。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如意的事。”

原來談話是為了說她。人總有憋在心裏不吐不快的事。難得雲坤願意說,阿圖想,自己應該洗耳恭聽。可談了又能怎麽樣?人也回不來,該難受還是難受。阿圖沒那麽多想法,要不一聲令下他殺到何阿嬌那兒搶人,要不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幹。

阿圖扯別的分散開雲坤的注意力,“二少,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事。”

雲坤側過臉來,清涼無汗的肌膚象瓷器那麽通透,尤其兩道英挺的眉毛,水墨畫一般暈染在眸子上,安靜迷人。

阿圖笑,“因為當時你跟我說的那些話,以前沒人跟我說過。所以,我記得特別牢。”

別看現在阿圖陽剛挺拔,寬寬的肩膀極富男人味。十九歲的他是四肢奇長,目光陰戾的少年。雲邴楠帶着他來家裏時,恍然覺得自己是牽了一匹瘦狼,随時呲起牙來準備咬人的狼。雲邴楠這人講究面子,誰求到他都不願拒絕。阿圖奶奶曾經給他當過做飯阿姨,一手漂亮的雞絲面最合他胃口。所以聽說求自己照應她不成器的孫子時,他痛快地應允了。給阿圖安排的活是司機,專門跟着雲坤,說白了是好歹對付個差事而已。

雲坤習慣父親的熱心腸了,見人已經領來也沒反對。

阿圖象影子似的,随着雲坤從老宅的客廳到了後院,瞧雲坤一聲不響地擺弄他的花草,阿圖借機站在他身後,偷偷觀察他。那時的雲坤二十出頭,倒是比現在健康得多,但跟一般人比起來,還是偏于瘦弱。從他拿花剪子的手,阿圖就能推斷出,這人力氣不大。這是阿圖的本能,他從小受人欺負,等長大後,遇到陌生人的第一反應是估摸自己能不能打得過對方。

奶奶為他打架的事操碎了心,不停講聖經中的故事開導他。阿圖不跟奶奶犟,嘴上答應得好,轉頭照打不誤。打來打去,他在家裏那一帶贏得了名氣,再沒人敢欺負他。自己厲害了,阿圖也不允許別人欺負奶奶,但凡哪個有點不恭敬,他立刻飽以拳腳。來雲家之前,他剛結束了一場打鬥,嘴角的血還沒擦淨。

看了雲坤一會,阿圖發現他把一盆長勢喜人的栀子花剪得禿頭禿腦,嫩枝落了滿地。眨眼間,漂亮的花成了殘亂不堪的樣兒。換做往日,阿圖肯定罵一句:你缺心眼啊。但奶奶囑咐過得尊敬雲先生。阿圖忍了忍,什麽都沒說。

雲坤放下花剪子,準備将花抱到一邊去。阿圖手腳利落,趕緊搶在他前面拿起來,問:“放哪?”

雲坤指了一下遠處的花架子。放下後,阿圖快步回來。

這時雲坤問他:“跟人打架了?”

阿圖下意識地往自己身上看,不知哪沾了血。雲坤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自己唇角。阿圖明白了,馬上拿手背蹭了一把嘴角。

“跟誰?”他又問。

阿圖沒隐瞞,事實上他挺自豪的,因為自己拳頭厲害。“菜場賣肉的。他罵我奶奶,嫌她買的少還挑來挑去。”

“誰的傷重?”

“差不多。他沒占到便宜。”

“這架打得沒意思。”雲坤搖頭。

“你知道什麽呀?”沒得到肯定的阿圖不服氣,“他四十多了,人比我壯一號。”

“打就打,扯那些有的沒的?要出手肯定直接把他打服了。叫他下次看到你和你奶奶不敢大聲出氣。”

阿圖想起賣肉那家夥臨走時罵罵咧咧,的确是沒制服。“他……比我壯。”這話聽着又象辯白又象解釋,阿圖沒有開始那麽橫了,“他扛半扇子豬肉跟玩似的,他腰……”再往下沒法說了,純粹為自己找借口呢。

“打之前要想好,如果沒把握的話,幹脆回去先練本事。等練好了,一次打得對方服服帖帖。否則,這架打得沒意義。”

第一次聽人鼓勵自己打架,阿圖覺得新鮮,尤其是他說的輕易不打,一旦打了就得打服對方。阿圖沒想過這些,事實上他已經形成了一種慣性,遇到争執必須用拳頭解決,打到對方露出恐懼來他才安心。瞧雲坤那模樣斯斯文文,舉手投足象個有文化的人,特別是他那雙手,好看得不象爺們,想不到還挺狠。說實話,阿圖喜歡狠勁足的人,他自己的狠勁是在天長日久的委屈裏提煉出來的,象水底的沙逐漸積澱。但雲坤那種狠仿佛是隐匿在骨子裏,與生俱來的。阿圖佩服這種人,特別是雲坤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再瞧他的眼神也不那麽尖銳了。

雲坤又開始擺弄下一盆花,鋒利的花剪子拿在他手上很是靈巧。阿圖恍然覺得,那些被剪的花也一定很舒服,很享受。

雲坤又接連侍弄了幾盆花,不過哪個都不象最初那盆下手那麽狠,小修小動而已。阿圖不解地問:“你幹嘛單剪那棵?”

雲坤放下剪子,話說得不明不白,“它呀,跟你一樣。”

阿圖到了也沒弄懂自己跟那盆花哪像。但他留意觀察,後來禿頭禿腦的花比哪盆都讨喜,綴滿枝杈的花朵爆炸一樣,特別多,特別密。他回家問奶奶怎麽回事。奶奶也愛鼓搗花。對此,她老人家說,花沾了雨水陽光就瘋長,不修剪的話光蹿花枝不挂骨朵兒,整個就廢了。阿圖依稀明白了,雲坤這是借機說自己欠修理。

“我都不記得了。”怎麽提醒,雲坤也想不起阿圖嘴裏的那些事了。

阿圖笑呵呵擦了一把流到脖子上的汗,“二少你腦子裏事多,不象我心裏不擱事。”

“心裏不擱事?手上又擱的什麽?”雲坤冷不丁問,眼睛瞟着阿圖始終背在身後的手。

阿圖就知道什麽都瞞不過雲坤。他老實地攤開掌心,“老餘找大師求的。說是有了它,你心裏想的事馬上就能成。”阿圖理解不了老餘說的‘劫’是什麽意思。他囫囵地理解為想不開的事。

果然,雲坤不以為然,複又低頭開始打棋譜。

“他也是好心。”阿圖賠上笑,“不管二少你信不信,反正我信老餘。你發燒那次多虧是他,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好。老餘說挂在朝西的地方,權當心理安慰呗。”

雲坤頭也不擡,擺擺手,打發他走。出門之際,阿圖壯起膽子,楞把黃布包挂到了那個半殘的盆景上,然後一溜煙跑了。

雲坤眼尾餘光掃到,蹙着眉起身,摘掉它扔在一邊。這時手機響了,他接起來默默聽了大半天。電話裏紀律師詳細說了他打探到的情況,全是關于許如意的。末了,雲坤說:“謝謝你,紀律師。”

“事情也沒辦成,你謝什麽?”紀律師似乎很抱歉,“曹家這個三房不好對付,老是聽說她如何精明,真打一回交道我才領教了。她想方設法讓我開條件,可等我真開了,她聽來聽去就是不吐口,一個勁跟我打太極。我估計她是要試探你到底多在意那姑娘,阿坤,你要是真想娶她,得做好人家獅子大開口的準備啊。”

何阿嬌當然不能吐口,雲坤明白,沒人能替許如意做決定。看來想從何阿嬌那裏突破的方法行不通。他輕輕摩挲一下榕樹盆景上那個日漸陳舊的傷口,喃喃道:“還得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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