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己之力将吊得好好的莫鳶兒解了下來,又放到床上,只在一星昏黃的亮暈染了整個黯淡的房間之後,她看清了那張臉。
那是一個年紀大約五十上下的女人,可能因為救了她母女二人,她只覺得這張臉分外慈祥,就連眼角的細紋都透着可親可敬。燭光在她身側跳躍,竟好像為這個并不高大的身影鍍上一道神聖的光圈。
“七夫人,七夫人……”
這聲音有點耳熟,但她想不起是華廳衆女中的哪一個。
莫鳶兒漸漸緩過氣來,長睫顫了顫,淚珠滾落:“是王爺讓你來的嗎?”
004笑裏藏刀
來人語氣一滞:“七夫人……”
“我已經不是什麽夫人了。”打鬼門關轉一圈回來的人語氣幽冷。
“……莫姑娘。”那人遲疑的改了口:“何必想不開呢?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況且還有小郡主……”
“青山?”莫鳶兒冷笑:“蔣媽,你是王妃身邊的人,對我說這些就不怕王妃怪罪嗎?況且你這般對我,難道不怕我疑心你不懷好意?”
蔣氏握住她的手,誠懇道:“姑娘既然能說這樣的話,就是不疑奴婢……”
“什麽奴婢?你我現在是一樣的人……”
蔣氏屢屢被嗆,卻絲毫不惱:“姑娘別說氣話了,先起來吃點東西。小郡主也該吃奶了……”
錦兒立刻紅了臉。要她一個十八歲的靈魂去吸一個同齡女子的奶奶……即便是以小孩子的身體,也實在不好意思。
莫鳶兒身子一顫,費力起身抱過女兒,淚如雨下。
蔣氏也抹了抹淚,扶着她坐到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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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香氣很誘人,比中午那頓強多了。不愧是王妃身邊的人,錦兒幾乎要對她充滿感激了。只可惜她的肚子被香氣逗引得咕咕直叫,卻只能望塵莫及,因為她不過是個四個月大小的無齒嬰孩。
蔣氏從莫鳶兒懷裏接過孩子,坐到床邊。
蔣氏是奶媽?
就在她驚愕之際,卻見蔣氏端了個八仙蓮花白瓷碗,拿着個精致的小銀勺舀了半勺白色的湯水,放到嘴邊輕吹了吹,又移到她唇邊:“啊……”
她聽話的張了嘴……
米湯?
她頓時皺起眉頭,轉過小腦袋瞅向莫鳶兒意圖告狀。
莫鳶兒接過她,卻仍舊拿那米湯一勺勺的喂她。
她有點明白了,怪不得這小身子如此瘦弱,哭都哭不成調,感情是營養不良啊。
她要抗議,她要告訴她們……還是母乳喂養好!
可是看向莫鳶兒那單薄的身子……她該不會是……
原來米湯也是可以吃飽的。
她再次被豎了起來,又被拍了拍後背,然後不情不願的打了個不太圓滿的飽嗝。
“莫姑娘,奴婢只能……”蔣氏盯着空碗分外歉意。
“我明白。”莫鳶兒的聲音幽若嘆息。
“事出緊急,奴婢明天……”
“蔣媽,明天幫我收拾幾件衣裳過來吧,布的就好。還有錦兒……”
“小郡主有名字了?”
“她不是郡主,她叫錦兒。”
“錦兒……真是個好名字呢,王爺若知道了一定喜歡……”
燭光抖了抖,映得莫鳶兒的臉愈發冰冷。
蔣氏自知失言,沉默半晌,收拾了碗筷告辭而去。
莫鳶兒直站到蠟燭熄滅,方抱着襁褓上了床。
她說要收拾幾件衣裳,應該不會再尋死了吧?錦兒心想,卻仍不敢放松神經,一夜裏醒來數次,緊張查看摟着自己的還是不是個活人。
她很清楚,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日裏,她便要與這苦命的女子相依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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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蔣氏是個言出必行之人,果真帶來了幾件衣裳并嬰孩用品,而且也不知她使了什麽法子,午餐時錦兒竟然喝上了牛奶,于是便感激的沖着蔣氏露出天真無牙的笑。
“錦兒笑了呢。這孩子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瞧這眼睛,和您長得一模一樣,還有這小嘴……鼻子倒是更像王爺……”話音驀地一滞。
莫鳶兒仿佛沒聽到般,繼續自顧自的吃飯。
她放了心,繼續逗弄孩子:“錦兒真乖啊,不哭也不鬧,還不在被子裏拉便便……”
錦兒沒牙的微笑有一點裂。
她的靈魂好歹也算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了,又哭又鬧的像什麽樣子?至于那些生理活動……當然,這身子是嬰幼兒的,整天吃流食導致她消化速度加快,可是她能忍,她必須忍……
在她心中,蔣氏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雖是王妃身邊的人卻一直冒險來關照自己主子的死對頭,她不是沒有留意過莫鳶兒吃了蔣氏送來的飯菜後的反應……沒有眩暈沒有昏迷沒有嘔吐沒有拉肚子。可見這是怎樣的勇敢者和正義者?可是莫鳶兒卻對她待理不理的,對于關心她照單全收,卻不肯多看一眼更別說賞人家一個笑臉。
錦兒不禁有些不滿了,莫鳶兒是不是當主子當習慣了,所以才認為別人的好意皆是應該應分?若不是自己現在無法開口說話,她真想打擊下這人的階級等級觀念。
相比下,蔣氏則愈發的謙卑,謙卑得都讓人于心不忍了,于是錦兒就盡量對她無牙的笑,而面對莫鳶兒時則扳着小臉。
“錦兒,我的寶寶,是不是在生娘的氣?”
俗話說,母女連心,雖然自己和莫鳶兒不過是……
“你是不是覺得我對蔣媽很殘忍?”
莫鳶兒唇角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可是她對我更殘忍!寶寶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晚出生那麽久嗎?”笑意化作冰冷:“她是王妃的人,卻對王爺的每個姬妾都好,對我亦如是,我也曾以為她是好心,可是……她竟然在我的湯碗下藥……”
單薄的身子簌簌發抖:“她們就是想讓寶寶晚出生,好讓王爺誤會我,又偏偏無法解釋。你知道嗎?寶寶出生的時候娘痛了兩天一夜,流了好多好多的血,當時真以為要死了,可是沒有。此前我一直擔心她們會在王爺回來之前殺了我,可是我錯了。如果我死在王爺回來之前,她們誰也脫不了幹系,可是如果我……”
冷笑:“有什麽能比王爺親自動手好呢?有什麽能夠比被王爺冷落更殘酷呢?此一舉,無形無憂。而今又有人開始後悔了,可是誰知道她是在贖罪還是來監視我?寶寶,你知道嗎?娘多害怕你是個男孩,如果是男孩……”
錦兒有些窒息,她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懷抱過于緊致還是因為恐懼。
蔣媽,慈顏長笑的蔣媽,深夜救人的蔣媽,體貼入微的蔣媽,竟是害她們至如斯田地的幫兇嗎?如果真的是,這個王府還有可以相信的人嗎?她甚至開始懷疑那溫熱香甜的牛奶是不是也摻了什麽不該有的東西……
天氣越來越暖,心卻越來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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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鳶兒倚在門邊,看似望着遠處,目光卻毫無落點。
風拂動她散在鬓邊的碎發,絲絲縷縷的在眼前飄着,卻是渾然不覺。
曾經的嬌媚不知何時漸漸褪去,可依然很美,美得像一座冷凝的雕像,偶爾眼底會泛起波瀾,是希望與失落的交替浮沉。
每天,她都這樣站上一下午,即便陰風暴雨,即便蕭瑟寒冬,始終如此。
錦兒知道她在等什麽,她與心中的神是在午後相遇,可是人生有太多的午後,而照亮她亦毀滅她的,僅有一個,而且一去不複返了。
她和自己前世的母親有一點分外相似,那便是執着的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永遠,已是注定,而她是不願相信還是信念堅定?就那麽癡癡的等着,而這一等就是三年。
一份感情,于他人已無關緊要,于她卻是刻骨銘心。有時,錦兒也會模糊憶起被趕出華堂的最後一幕,那個王爺分明是滿眼的心痛,直令自己也對他抱着一定期望,可是三年了,除夕的焰火還會偶然燦爛在這個園子的上空,而那個神從來沒有臨凡至此。
應是忘了她吧,那麽多莺莺燕燕,衆口铄金,時間會沖淡一切,何況是一份微不足道的情感?而且聽說他又納了三個新的姬妾,青春靓麗的女孩總好過她這朵隔日黃花。可她偏不認輸……不,有時錦兒懷疑她是有些糊塗了,或者蔣媽每天送過來的飯菜又摻了什麽怪藥,可是自己也吃了,卻不見任何不良反應。不過也難怪,從初始的期待到日複一日的失望,怎能不被消磨得神思恍惚?
夜深人靜時,莫鳶兒總愛帶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憶那段短暫的幸福,她的時間仿佛只停留在那三年,對于周圍的一切變遷毫無察覺,哪怕蔣媽擔心的對她說:“錦兒能跑能跳,活潑可愛,可是已經三歲多了,怎麽就是不肯開口說話呢?”
起初她還露出一絲擔憂,可是漸漸的,她便繼續沉溺于往事,錦兒甚至懷疑自己對她似乎可有可無,最大的用處是充作她的傾聽者。
不過這樣一個暖融融的暮春午後,她是無需陪在雕像旁邊的,相比下,她更喜歡在園子裏玩耍。
清蕭園是王府後院,依她的理解有點像皇宮裏的冷宮。且不說整個園子只有幢不大的小木屋,而且布置簡陋,關鍵是除了蔣媽來往幾乎人跡罕至。
不過她喜歡清靜,況園子精致不錯,全無人工雕飾。
草長得又濃又密,被太陽曬出好聞的甜香,一踏上去,就有小蟲飛出來,她便帶着十八歲少女的欣喜三歲兒童的天性去捕捉。當然,也有妖冶的毛毛蟲,上次撞到她的手上,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沒有成人姿态的大哭起來。
005池邊偶遇
草間點着各色的叫不出名的花,不甚漂亮,但生氣勃勃。她便采下來編做花環戴在頭上,跑到水塘邊照影子。
她最喜歡這個水塘了,極大極寬,波平如鏡,每每站在旁邊,就會想起那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派x派i小n說d後j花整]園論[理壇
詩裏描述得極是,不僅長空流雲倒映其中,燕子也會成雙成對的剪水而飛。還有小魚,雖只是普通的黑灰兩色,可只要把腳探到水中,它們便聚攏來調皮的去啄她的小腳丫,癢癢的。
若是趕上夏季雨大,水塘就會爆滿,水直沒到房子跟前,然後晚上便會看到上面霧氣蒙蒙,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雨聲,雲煙輕移,如夢似幻。
待雨住雲收,旭日東升,更是一番奇異景象。
只見一道光線越過院牆打到霧氣之上,恰好似彈了一星火,她甚至聽到“嗵”的一聲輕響,便見那漂移的霧氣瞬間染作胭脂般的雲霞,仿佛還散着氤氲的香氣。
她便伸着小手去捉那香霧,看着霧氣絲絲縷縷的在掌心飄飛。
雲霧漸漸變作橘紅……橙黃……淡金……雲白……卻又于雲中飄着細微的金粉,星星點點的碎閃。水面時不時折出一圈圈的光暈,搖動的點在浮游的煙霧中,耀眼迷離。
自她第一次發現這美景便很想駕一條小船徜徉在這片雲蒸霞蔚之中,說不準那裏真是個別有洞天的仙境。
不過也只有在夢中滿足下自己。園中的人工産物只有她和莫鳶兒住的房子,雖然錯落的分布着幾片林子,可關鍵是她不會砍樹,況目前的力氣也不允許,而更關鍵的是……船要怎麽制造?
于是便經常的到池塘邊發揮幻想,不幸被蔣媽看到,大呼小叫的拉她回來。
蔣媽應是沒有害她之心吧,否則這三年,下手的機會有的是,就像剛剛,還不一腳把她踹水裏然後報個“失足落水”?這個池塘極深,即便是靠岸的位置也足以使一個成人沒頂身亡。
蔣媽責怪莫鳶兒沒有看好女兒,甚至出主意要把她捆在床腿上,讓她只在方圓三尺的範圍內活動。不過後來發現她雖然喜歡到處跑,卻非常有安全意識,也慢慢放了心,然後開始唠叨……這兩年她特別愛唠叨,估計是更年期的前兆。
“你說錦兒愛跑愛跳,怎麽就是不肯說話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絕不是啞巴。不肯說話,是因為沒什麽可說,愛跑愛跳……雖然擁有這具健康卻瘦弱的身體已三年,可是重新恢複那種可以随意操控的活力依然無法讓她拒絕起初的欣喜若狂。她愛在這片荒園中跑跑跳跳,她覺得被人遺忘未嘗不是件好事,她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喜歡的事,直到永遠。
直到……永遠嗎?
“憑什麽不讓我到這來?我是世子,世子的話你們也敢反抗?混蛋,你竟敢攔擋本世子?跪下!”派'派後花'園;整'理
雲影如一條條巨大的白魚在水面緩慢移動,錦兒的目光不自覺的盯着它們,一時間竟好像被催眠了,直到一陣喧鬧漸行漸近方緩過神來。
這個園子靜寂了三年,除了蔣媽的絮叨莫鳶兒的回憶便是小鳥啁啾蟲吟蛙鳴,間或有兩只野貓對唱情歌,還真沒見過別的叫做人類的生物。
一時好奇心起,穿了鞋爬上岸,向着聲音來源處悄悄走去。
一群衣着光鮮之人位于兩丈開外的草叢間,三男兩女,四大一小。
那個小的個頭約一米有餘,穿一身缇色缂絲錦袍。陽光盡情的寵愛他衣袍上的金絲銀線,于是他如一個耀眼的發光體般降落在這片碧綠茵茵之中。
過于奪目,難免趾高氣揚,籠着束發金冠的頭微仰,其上一顆碩大的寶石折出數道金光利劍一般四處劈殺。他負着手,力争将稚嫩的聲音拉得粗犷而有威嚴的挨個訓斥那四個人。
四個大人全跪在地上,低頭受訓,可只要小家夥動一步,他們立刻站起來将其重新包圍,然後繼續跪倒繼續挨訓。
這麽來回折騰了半天,一行人仿佛依舊停在原地,然後錦兒聽到那太監模樣的人神秘兮兮的飄了一句“這清蕭園鬧鬼”派x派i小n說d後j花整]園論[理壇
錦兒忍不住噗嗤一笑,這種吓唬小孩的把戲還真是古今鹹宜。
可也就是這輕輕一笑,竟被遠處的人聽到了,那太監立即尖着嗓子喊了聲:“誰?誰在哪?”
那調門活像大白天見了鬼。
錦兒不想同任何人打照面,于是快步往池塘邊溜,可是那小家夥趁人不注意,飛也似的跑了過來,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上下打量她。
這小娃長得不錯嘛,錦兒也毫不客氣的打量他。嗯,不錯,典型的小正太。
她贊許而嚴肅的點點頭,轉身離去。
“站住!”派'派後花'園;整'理小正太發話了,語氣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
錦兒頭也沒回,管你是柿子還是茄子,憑什麽命令我?
“過來給爺抱一下!”派'派後花'園;整'理
錦兒正自尊而自強的往回走,冷不防被這句吓了一跳,險些自己把自己給絆倒了。
這……也太早熟了吧,這不小色狼嗎?我一個擁有如此成熟靈魂的人豈能被一個小孩給……輕薄了去?可笑!
可是未及她回頭瞪上一眼,小柿子便飛擲過來,一把摟住她,撅起小嘴“啪”的親了一下。
大驚!
大怒!
卻是推不開他,這頭小色狼如年糕一樣的粘在她身上,又把臉湊過來,意圖在她的另一側腮上也印上一個濕乎乎的唇印。
縱然靈魂很強大,可是實力很微弱。
錦兒如同一只被蛛網困住的小蟲,越掙越緊,無奈何只能抽出一只手,死命抵住年糕的臉,防止他再次貼過來。
倆人較上了勁,錦兒情急之下一口咬下去……
那三個跟班可能是覺得世子遇到了便宜,不占白不占,況眼下世子處于絕對優勢,于是樂得在一旁看熱鬧……站得稍微遠一些,省得打擾了主子的好事。
可是他們只顧着歡喜,全然忽略了兩個孩子正在水塘邊上,這工夫,世子突然腳下一滑……
各色尖叫響起之際,冷汗冒出之際……世子忽然發現是這小姑娘緊緊抓住自己的胳膊。
她抿着嘴,因憤怒而漲紅的臉漸漸白下去,又因拼足了氣力拉住他再次升起兩團紅暈,這摸樣就像夕陽的餘晖掃在玉容池裏的白荷花瓣一樣,晶瑩剔透。
他竟忘記了危險,傻傻一笑:“你真好看!”派'派後花'園;整'理
小姑娘清澈如水的眼睛頓時一瞪,他只覺得胳膊一松……
“世子,世子……”
“大膽奴才,竟然敢謀害世子?!”派'派後花'園;整'理
“說,你是誰?奉了誰的指示?”
……
那藍衣太監當即給了錦兒一耳光,直接将她扇倒在地,錦兒立即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太監氣急,猛踢中她的腿彎,她卻再次站起,撲上去對那太監又咬又抓。
可是三歲的身體到底對抗不了一個成年人,只一會就沒了氣力。
身上頭上沾着斷草碎屑,左頰已高高腫起,卻是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對着再次揮來的巴掌不躲不閃……
世子甩掉濕了一只的錦靴,怒沖沖的推開那個太監,又狠踹了幾腳:“你竟敢打我的人?!”派'派後花'園;整'理
“世子爺,她……”
“住口!”派'派後花'園;整'理
太監又挨了一腳,捂着屁股“哎呦哎呦”的叫喚。
世子也沒有理她,轉身看向錦兒,當即被她紅腫的臉頰吓了一跳,怔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撫上手去:“痛不痛?”
錦兒一把打掉他的手,頭也不回的跑了。
世子對着那小身影望了半天。
“秦櫃兒。”
“奴才在。”
“去調查一下那小姑娘是什麽人?”
“是。”
“今天的事不準張揚,尤其是對王妃,否則……你們明白的!”派'派後花'園;整'理
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可是目光已呈現出令人恐懼的戾氣。
四人齊齊跪伏在地,只秦櫃兒的眼珠骨碌碌的轉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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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鳶兒自是被女兒腫脹的腮吓了一跳,卻死活問不出一句,于是她只維持了片刻清醒,很快又陷入對往事的回憶。
蔣媽的表情倒一反常态的沒有絮叨,只有些憂心忡忡,而憂心中似又有些激動,導致她的眼角一閃一閃的。
因為這場意外,錦兒三天沒有出門。
第三天晚上,下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
雨下了一夜,雖不甚大,但足以讓那池塘上的金霧飄到窗前。
她實在忍不住,跑到池塘邊。
金霧彌漫,恍若仙境,波光潋滟,撩人心神。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潮濕混着清香沁人心脾,那是一種通體的舒暢。
草葉上挂着成串的雨珠,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她的臉便映在這串水珠中,也跟着閃亮。
她摸了摸左腮,好像不那麽腫了……
“還沒好嗎?”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未及回頭,一個小身影便在她身邊蹲下來,探究的看着那串水珠,又移向她的臉。伸出手,像是想碰碰,
但見她皺眉一躲,又讪讪的收回手來,幹笑兩聲:“你怎麽才來啊,我都等了你三天了。”
006此情無計
說着,出其不意的捉住她的手,塞了個白瓷小瓶:“我就說嘛,不上藥怎麽會好得快?這藥睡前塗,要多揉一會,只一晚上就好。”
忽又換作命令口吻:“你趕緊塗了回去睡覺,腫得像豬頭就不好看了!”派'派後花'園;整'理
話雖如此,卻怕她立即跑開般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心,那個對你下手的奴才已被我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頓。”
錦兒甩開他就跑了,急得他在後面直喊:“我叫蘇穆風,你什麽時候還來?我就在這等你……”
錦兒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
那個杏子紅的身影定定的立在霧中,雖只是個孩子,卻隐約可見将來的翩翩風采。
他姓蘇……
回到小木屋時,見莫鳶兒歡天喜地的從門裏沖出來。
“錦兒,王爺來看我了,來看咱們了……”
她拉着錦兒跑到屋裏,對着桌上的幾碟點心手舞足蹈。
“這是芙蓉餅,這是玉蔻糕,這是核桃粘,這是蜜姜鼓……都是我最愛吃的,王爺來看我了呢……”
她高興得像一個孩子,玉瓷般的臉頰浮着興奮的緋色。
錦兒環顧四周。
屋子極小,擺置無幾,根本藏不住人,莫鳶兒口中的王爺在哪呢?
莫鳶兒颠三倒四的折騰了半天,她才弄明白,原來是莫鳶兒記起女兒此前受了傷,這會又跑出去了,有些不放心,便出去尋找,轉了一圈後卻忘了自己出來要做什麽,怏怏的回到小木屋,結果便發現桌上赫然擺着四樣糕點,精巧細致,簡直如珍寶一般照亮了整間屋子的暗淡。
錦兒苦笑,僅憑幾樣糕點就認為是王爺曾經來過?時間已過了三年,他若是想來早就來了,現在他是嬌妻美妾環繞在旁,怎還會記起你?如果他真的來過,為什麽不等你回來?
卻不好打碎她的興高采烈。
看着她對着糕點愛不釋手,錦兒忽然想起那個在湖邊伫立的小身影……
失神之際,忽見莫鳶兒抖開了幾件衣裳,“唰”的撕開,又翻出笸籮,飛針走線的将布片連起,随後迫不及待的套在臂上……
雖是粗布素麻,雖是如補丁般的拼接在一起,卻被她舞得曼妙萬千。
翻轉,騰挪,旋轉,跳躍……從屋裏飛到院中,于陽光下飄舞。
她如一只精靈,旁若無人的舞着,玉面含春,唇角銜笑,眸底流波,仿佛心上人就在身邊,目不轉睛的追随着她的輕盈。
錦兒一直認為她是個美人,卻不想竟是這樣一個絕妙佳人。陽光溫柔的環着她,無限寵溺。地上的積水混着泥漿濺在她的衣裙上,卻似恰到好處的點染。薄霧幽眇中,她仿佛是一朵靜寂了許久的花,忽然被雨珠驚醒,瞬間開做一派燦爛芳華。
水袖掃過面前,卷起淡淡香風,亦捎來一聲清音……細細袅袅,婉轉悠揚。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不管那人怎樣傷害她,怎樣遺忘她,她都一如既往的念着他,竟似無意識的删去了曾有的殘酷,只沉醉于短暫的甜蜜,即便身處凄涼亦渾然不覺。
殘留在記憶中的只言片語似是講過莫鳶兒會巫術,然而她若真會推算的話,怎會不知一切等待一切努力都将是一場空?或許她早就知道,只不過不願承認罷了。有了夢,哪怕是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亦讓滿目荒蕭染上點點繁華!
這是一個活在夢裏的女子,她曾經對此深感惋惜甚至有些輕慢,可是現在想來,只要她覺得快樂,是不是夢中又如何?難道偏要她醒來面對她不願相信的一切嗎?沉迷與打擊,究竟哪個更為殘忍?
“錦兒,王爺來看我了,他真的來了……”她歡笑。
“錦兒,娘教你跳舞,教你唱歌,王爺最愛看我載歌載舞,錦兒将來也一定能嫁個好夫君。”她笑彎了眼:“錦兒的夫君一定是個龍翔鳳翥的翩翩君子,是個舉世無雙的蓋世英雄……”
她就這樣唱着,舞着,從清晨到正午,從正午到黃昏。
當星星一一點亮了夜空,錦兒看着那個依然歡快歌舞的女子,望向深藏在夜幕中她偶然也會眺望片刻的華屋的一角……
那裏,可有個男子在向這邊眺望?
從未因隔絕了前世的親情而悲戚,因為她認為這對任何人都是一種解脫;從未因被遺忘在清蕭園過着清苦的日子而難過,因為自己的存在何須他人的認同?她在這個時空的唯一期望僅僅是活着,活着而已……而此刻,一點溫涼緩緩滑過腮邊,模糊了那個精靈般舞動的身影。
遙遠天幕上,繁星靜靜,寒輝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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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蘇穆風建立了友誼……說實話,錦兒自認是懷有一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突然對莫鳶兒念念不忘的烈王産生了興趣,很想知道這些年他和他的王妃以及八個姬妾都是怎樣度過的,有沒有想到這個在後院等了他三年只為幾碟糕點便載歌載舞了一天一夜的癡情女子,哪怕只是一丁點。
對于她的友誼,蘇穆風是很沾沾自喜的。
他貴為世子,是烈王府的嫡長子也是唯一的男丁,平日所得的恩寵可想而知,卻從未有人敢反抗他,又偏偏是這樣一個瘦小枯幹……不過卻是很好看的小姑娘。他不費絲毫力氣便得知她就是三年前被放逐到後院的莫姨娘的女兒。
記憶中,莫姨娘是個極美的女子,歌喉動聽舞姿動人,是父王最心愛的女子。雖然那時他不懂什麽是愛,但只看母妃折斷了一根根鮮紅的蔻丹便略略知曉。後來,莫姨娘消失了,母妃的指甲才可以順利的養長了。聽說莫姨娘是因為生下了不姓蘇的女兒才被趕走的……
她不姓蘇……
心裏莫名的有一絲竊喜,卻不清楚喜從何來。按理,對于一個令父王顏面掃地令王府蒙羞的小姑娘他應該是不屑一顧甚至是大感憤怒的,可也不知她是哪牽引了他的心神,弄得他跑到後院連續等了三天。他何嘗對哪件事有過這等耐心?竟然連夢裏都是她腫得高高的小臉。見到她的那一刻,只覺清晨的陽光都不及她耀眼奪目,雖然她穿着黯淡的布衣布褲,卻比他看過的所有用绫羅綢緞堆砌的女孩都順眼,都好看。
長這麽大,他還是頭回感受到什麽是惴惴不安,什麽是小心翼翼,頭回學習察言觀色。
她從不說話,沒關系,他說就好了。
書上看來的,耳朵聽來的,再加上身邊的雜七雜八,統統說與她聽。為了內容不重複,最近他成了西席夫子祝老頭口中的得意門生。
可是她似乎只對府裏的事感興趣,每當他說起,就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她長得真好看,皮膚又白又細,幹淨單薄得近乎透明。水面折出的光在她臉上微微搖晃,更顯晶瑩剔透。這樣一個水晶娃娃,秦櫃兒怎麽下得去手?回去還得抽他一頓鞭子!
他當即攥緊了拳頭,聲音陡的拔高了一節,惹得她奇怪的瞧了他兩眼。
她的眼睛真好看,黑白分明,總像有水波在流動,密長的睫毛倒映水中,弄得他總想看看那水底是否有自己的影子。
被這樣一雙眼看着,他的怒氣不知不覺就消了,且文思泉湧,口若懸河,連沒有的事都能說得舌燦金花,他有時真懷疑這麽下去自己是不是要成為當朝第二個莊子遇……那個寫了無數鬼神傳說的奇人。
不過他畢竟不是奇人,有時說着說着就前後矛盾起來,逗得她粲然一笑。
她笑起來美極了,眼彎成桃形,波光潋滟,荒涼的園子都因了這個笑而亮麗起來,他也不禁跟着傻笑。
這個蘇穆風也不是那麽讨厭。錦兒心想,雖然有時仍舊很霸道,卻已學會收斂,最重要的是再也沒對她動手動腳。
畢竟是個小孩子,想來那日自己的反應也過于激烈,不夠成熟。
呃……她好像愈發不夠成熟了,竟然能在池塘邊坐上大半日聽他山南海北的胡侃,難道只是為了從其中發現丁點可以使那個王爺與莫鳶兒重歸于好的蛛絲馬跡?
她難免對自己目前的感覺産生懷疑……難道身體的幼稚直接導致了心靈的幼稚?不,這絕不可能!可是為什麽這個小男孩會對三歲的她如此感興趣?他凝視的目光不止一次讓她竊喜自己有傾國傾城的潛力,可水面的倒影永遠只是個瘦弱蒼白眼睛過大下巴尖得可以當錐子使的柴禾妞,莫鳶兒的美貌她沒有繼承半分,關鍵是年紀……天啊,蘇穆風該不是有戀*童癖吧?
“等等。”
她起身要走,蘇穆風卻拉住她的袖子,然後向候在一丈開外的秦櫃兒招招手。
秦櫃兒如日本女人颠着腳的就過來了,恭恭敬敬的奉上一個烏漆木茶盤,上面擺着幾樣水果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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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兩小無猜
“都晌午了,餓了吧?快吃點。”蘇穆風拿了塊百合酥給她。
雖然蔣媽一日三餐不曾落下,卻也僅僅是白飯素菜,這等精致糕點是不多見的。錦兒懷疑自己之所以能夠和一個小娃娃發生友誼也多是看在糕點的面上。
她吃了兩塊,從袖子裏取出條幹淨的帕子,揀了幾塊核桃粘仔細包起。
蘇穆風知道她這是要帶給莫姨娘,每看到她如此,心裏就難受得別扭。
錦兒卻只知道,只要見了心愛的糕點,莫鳶兒便會開心得像個懷春的少女,系上水袖,小小的木屋便是一派鳥語花香。
她照例連句話都沒說扭頭就走,他照例沖着那小背影喊了句:“明天,老時間,老地方,我等你……”
“哥哥這是要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