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呆的看他消失,又看了看手中的傘。
後日午時,玉秀山……也好,到時當面質問他,為自己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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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正值端午,百莺宮裏異常熱鬧。
一大早,姑姑們就燃上菖蒲,在各房的花瓶裏插了石榴、葵花、菖蒲、艾葉、黃槴花辟除不祥,順拿漢玉璧盤盛了新摘的石榴花送去給小主簪花。
女孩們歡天喜地的簪了,卻也因了哪朵鮮豔哪朵水靈誰先取了誰又落了後的起了點小小争執,不過畢竟是節日,只鬧了一陣就各自尋樂子去了。
蘇錦翎出門時只見滿院的衣香鬓影,翻紫搖紅,竟是比園裏的花還鮮妍明媚,引得蜜蜂蝴蝶紛紛迷了眼,只圍着女孩子們打轉。一眼望去,簡直是一幅瑰麗堂皇的壁畫。
因是端午,百莺宮免了往日的宮規。于是即便是出身不高的秀女們亦紛紛脫下平日裏規定的裝束,換上自家中帶來的麗裝華服,其上金銀絲線密布,珠翠環繞,耀人眼目。又解了單調的絲帶,将發髻绾作時興樣式,或垂在耳側妩媚妖嬈,或高盤發頂端莊貴重,并飾以金釵玉簪,珠花寶钿,光芒四射。
這難得的一日,自是要盡情的争奇鬥豔。
蘇錦翎揉了揉被晃花的眼,看了看自己依然如常的打扮,心底湧起一絲悲涼。
十幾歲的女孩子,哪個不愛美?只可惜……
樊映波立在院中,也同她一樣是尋常裝扮。見她出了門,收回望向那群錦繡繁華的目光,向她走來。
也不說話,只拾了她的胳膊,從袖裏取出一條五色絲系在她腕上。
青白紅黑黃五色擰作一股,據說可保平安健康,又能避刀兵之災。
如果這長命縷真的有這樣大的作用,那麽前世的她也不必得了那樣一種無藥可醫的病了。
樊映波麻利的将絲線打了結,又從袖中取出一條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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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翎一怔,但見她伸了腕過來方會意。
将長命縷系在她腕上,認真的打了個結。
二人對着各自腕上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五色絲瞧了一會,不約而同的擡起眼,相視一笑。
個人有個人的快樂,縱然不能參與院外的繁華盛事,在這一方清靜之地共度佳節也不失是一件樂事。因了互幫互助的系了兩條長命縷,卻也在無意之間拉近了兩顆同病相憐的心。
二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品着姑姑送來的“端午景”,雖是無話,倒也自在。
頭頂綠樹如蓋,篩下點點光斑,映在樊映波臉上,頗有幾分超然出塵的味道。
她垂着眼簾,只撿了梅紅匣子裏的香糖果子含在口中。
良久,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道:“宮裏的端午景也不過如此。”
蘇錦翎只覺那果子口感綿軟,氣味清香,甜而不膩,大大好過現代許多精工細作的小食品。
“我倒是覺得蠻不錯的。”她實話實說。
“你是沒有吃過我娘做的點心。”樊映波語氣幽幽,低頭撥弄腕上的長命縷,,眉心紅痣恰被葉片陰影遮住,略顯暗淡:“小時候,都是我娘給我系的。”
“你……想家了?”
此時此刻,她也很想莫鳶兒。往年在清蕭園的端午節,只幾個粽子就打發了,從沒有如此好看好吃的端午景,真想包幾個給她拿回去嘗嘗,她一定很開心。
“我還哪有什麽家?”
“你說什麽?”
她正出着神,沒有聽清這極輕的一句,待問起時,樊映波只垂首一笑。
外面的歡聲笑語時時傳來,襯得這小院分外冷清。
她想活躍下氣氛,卻不知該說什麽好,又含了兩顆果子,忽然想起了什麽:“怎麽沒有粽子?”
樊映波一笑……她今天很愛笑,一掃往日的冰冷乏味,整個人生動了許多:“粽子要到午時才能送來的……”
“午時……”她犯起了愁。
今日午時,她是要去找宣昌那個混蛋算賬的!
“你要出去?”
樊映波的目光不是探尋,而是了然,一時竟讓她心虛起來……她去找宣昌,真的是為了算賬嗎?
樊映波也不再問,只道:“已是快午時了。”
心下慌亂,站起時險些打翻了梅紅匣子。
“我一會就回來。”
聲音小得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什麽時候回來倒不要緊,只是當心別弄丢了自己。”
她一怔,努力想發掘其中深意,樊映波已将視線調向那群粉白黛綠的秀女了。只不過當她拿着傘走出院子時,覺得那目光又從背後看過來,如以往一樣,是難以捉摸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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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來早了。
怎麽每次都是這樣?也或許是那個藍衣少年回去對他敘述了她的憤怒,結果他不敢來了?
也未容她多想,身後便傳來一個快樂的聲音:“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派'派後花'園;整'理
藍衣少年依舊一步從山上邁下,直接到了她面前,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喜若狂。
“他呢?”她皺眉,眼睛飛快的掃了一圈四周。
“他……”少年拍了拍頭,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她立刻火起,這個宣昌竟然又騙她……
“他說讓我帶你去鏡月湖……”
鏡月湖,是什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他義不容辭的走在前面:“不過今天端午,宮裏人多,被人看到不大方便,我們只能從小路過去,況且小路比較近……”
宇文玄朗口中的“近”自是相比于他這種練過武功的人來說的,至于蘇錦翎……
“沒事,你跳下來,我在下面接着你,剛才不是合作得挺愉快嗎?”他已站在地上,對着蹲在牆上的蘇錦翎小聲喊道:“堅持下,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蘇錦翎看着距離足足是自己身高兩倍的地面,回想剛剛幾乎是像拔蘿蔔似的被他拎上牆頭……這也叫合作愉快?她曾設想撐傘躍下,不過這高度……她還是不敢以身犯險。
這什麽事啊?一路上蹿下跳的,沒等去罵人先把自己折騰死了,她真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計她。明明說好了是玉秀山,現在卻要去什麽鏡月湖,自己竟然還聽話的跟着去了,是不是被威脅出慣性了?還是……她着實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麽了。
宇文玄朗急了:“快點,一會沒時間了。”
未時宮裏要進行賽龍舟,朝廷上下都要前往绛陽湖一睹盛事。時間緊迫,他不明白四哥為什麽一定要在今天見她……
……“要不明天吧,我去告訴她。再說,你的眼睛還沒好。”
紗布遮住半張臉,難辨神色,語氣卻是斬釘截鐵:“就今天!”派'派後花'園;整'理
……看她依舊在牆上磨蹭,他無可奈何的嘆口氣,縱身上去:“得罪了!”派'派後花'園;整'理
于是,鋪在地上那條又長又黑的墨線上有兩道影子支了片刻黃瓜架,然後那個長的不顧短的反對,一把抓過将其夾在腋下,在驚叫聲中飄然落地,然後又是一路騰挪飛躍,沒入繁花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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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月湖,湖如其名。
湖面如鏡,荷葉田田,簇擁着一座造型別致的小亭。
小亭如半鈎新月,亭亭玉立于湖心,合着水中倒影,遠望恰如寒月一彎,意境悠然。
湖邊坐着一個雪色的人影,長發披垂,清幽淡雅。
清風徐徐,送來荷葉清香,籠着這寒月人影,入詩入畫。
藍衣少年不知何時消失了,蘇錦翎猶豫半天,方向那人影走去。
他好像并不知身後有人,只穩穩的坐着。若不是寬袖與長發随風拂動,還真要以為那是一座雕塑。
近了,方看到他身側放着一只魚簍,裏面還有幾尾銀色的小魚在有氣無力的躍動。
魚……
她冷笑,怒火驟燃。
“請問你是在釣皇上最愛的小魚嗎?”
好像聽到他一聲輕笑:“小火龍的事……我是騙了你。”
這麽輕易就承認了?她有點意外,準備好的諸多質問一時竟說不出口。不過他這語氣倒很讨厭,似是在說……我就是騙了你,你能怎樣?
怒,幾步上前。
“你……”驀地發現他半遮在臉上的紗布,心下一滞:“你的眼睛還沒好嗎?”
唇角微勾:“就快好了。”
又是騙人,那日就說“一會便好”,怎的到像是嚴重了?記得離別之際,她注意到他眸中的藍愈發深重,重得仿佛可以滴下來……
她正盯着那紗布發呆,卻見他随手抽了只小匣子遞過來:“打開。”
清音醉夢雲筝付, 碎紅搖翠綻初晴
030一瞬傾情①
這是個半尺見方的漆木匣,其上泥金勾畫如意花紋,旁邊是一金質按鈕,光澤圓潤。
輕啓開關……
她陡然睜大眼睛……
匣內置有暗格,橫豎共九個,每個格裏都放着一個小巧玲珑的粽子,周圍還鎮着冰塊,襯得那箬葉青翠欲滴。樣子還算次要的,關鍵是這氣味……糯米的甜嫩并着箬葉的清香……
“中午還沒進膳吧?”
魚竿陡揚,一尾銀閃閃的小魚帶着水珠躍出湖面。他非常熟練的将其摘下,丢入身邊魚簍,又麻利的挂了條蚯蚓在魚鈎上。臂微抖,魚鈎畫出一條完美的弧線“叮”的一聲落入水中。
她懷疑的看了看那蒙着紗布的臉。
“怕我下毒?”
瞪了他一眼,看在他有病在身的份上暫且不同他計較,況自己折騰了這麽半天也真是餓了。
剝了箬葉,只見糯米粒粒光潤,仿若珍珠。
咬了一口……涼滑可口,甜糯潤喉,竟是她最喜歡的香芋口味。
“好吃嗎?”
“嗯。”
她點頭,又剝開一個……竟是個五種顏色的粽子……莫非這九個粽子各有千秋?
“那便當是賠罪了。”
“嗯……什麽?”她愕然,五色粽卡在嗓子眼,上上不得,下下不得。
“只說一次。”他已然繃起了臉。
他何嘗對人有過認錯賠罪?而她卻是不知,只纖眉倒豎……這就是吃人嘴短嗎?只兩個粽子便将前事一筆勾銷?太簡單了吧?他是不是真拿她當笨蛋了?
“若是我不接受呢?”
她想咳出這個交易品,粽子卻違背她的心願麻利的掉進了肚子裏。
“你已經吃了。”
她語塞,怒目而視;他垂釣,沉默不語。
二人僵持。
又一條小魚上了鈎。
他摘了小魚,竟直接投入水中,又将身邊魚簍也丢到湖裏。
那魚簍一沉一浮,漸漸飄遠了。
他起了身,負手而立,衣帶當風。
“若是不想接受,丢了即可。”他語氣極淡。
她忽然沒來由的覺得委屈。
将匣子丢到他懷中,再壓上一把傘,轉頭就走。
腕忽然被攥住,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就騰了空,待落地時竟發現身處在一只小船上,而此船已離岸邊足有三丈遠。
“你要幹什麽?”
“游湖!”派'派後花'園;整'理
“你已是看不見,還游什麽湖?”
話一出口,忽然怔住……如果真的什麽也看不見,這三丈多遠的距離是怎麽過來的?還準确無誤的落在了船上……
“尚能看到一點……”
他摘了臉上的紗布。
蘇錦翎緊張的盯着他緊閉的雙眼,但見那黑睫微抖,緩緩睜開……
依舊是熟悉的冷銳的光芒,依舊有些許的藍,但已經淡得可以忽略不計,卻好像正因為這淡如輕風薄霧的藍,那冷意中好似多了抹不該有的柔情。
意識到自己盯着一個男人看了這麽久,她不禁紅了臉,急忙別開目光,向船頭走去:“我要回去!”派'派後花園;整'理派'派後花'園;整'理
腕再次被攥住:“陪我!”派'派後花'園;整'理
他的聲音很輕,雖然依舊霸道蠻橫,卻讓她再也生不出絲毫抗拒之心,只恨自己心緒混亂,竟這樣就……
用力一掙……
他的力度并不大,可絲毫掙脫不開,倒令船一陣搖晃。她一個站立不穩,向後倒去……
那緊攥住腕的手說不清是有意還是只是想單純的護住她,遽然一收……
她身不由己的往前撲去……
她眼睜睜的看着他涼薄如刀的唇貼着面頰輕輕擦過,冰涼柔軟的觸感驀地砸中了她的心。眼前忽的模糊,人便結結實實的貼在了他胸口上。
陌生的感覺令她頓時驚惶失措,力争推開他之際,踉跄腳步卻使船身搖晃更為劇烈,已有水花潑濺到上來。
腳下一滑……
也不知是她在驚慌之際拽了他的衣袖還是他的臂始終沒有放開對她的保護,兩個人均跌倒在船上。
船身猛的一晃,向一側騙去,水剎那間漫了進來。
記憶一下子飛到九年前,她失足落水,無能為力的掙紮,無法抗拒的沉淪……陽光在水面燦爛,漣漪在頭頂蕩漾,卻是離她愈來愈遠……那是一種瀕死的恐懼,那是一種暗湧的漩渦,再次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識……她動彈不得,只能瑟瑟發抖,手死命的抓住一樣東西,好像那是她的救命稻草……迷蒙中,似是有一雙冷銳的眼劃過……
“這會又怕死了?”
有戲谑的聲音自耳側響起,卻也有只手溫柔的撫過她的鬓發……
他唇角微彎,記憶中額角那月牙形的疤痕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這聲音喚回了她飄散的意識……朦胧中,發覺身下晃動漸止,方緩緩睜開眼……
笑意微蘊的唇角,冷銳溫情的眸子……離她這麽近,近得……那是誰的心跳?混亂?有力?沉穩?驚悸……這凝視着自己的雙眼,似曾在哪裏見過……
小船輕輕晃動,打破了記憶的靜水,他的臉亦像浮在湖面的影子,往日的冷銳仿佛盡化作如水柔情,就那麽深深的,深深的映進她眼中,印在她心裏……
“你說什麽?”
剛剛他好像說什麽“救”……
他展顏一笑,扶她坐起,卻是神色一怔,目光緩緩下移……她方發現自己的手正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似有不想讓他離開之意……
急忙收回,不好意思的縮到船尾,想起兩人剛剛的暧昧,想起跌倒的瞬間他的臂緊緊護住她,沒有讓她受一絲傷害,臉頰愈發火燙。
不敢看他,只盯着水波在船尾緩緩蕩開,如鏈如綢。
他亦半晌不語,負手立于船頭,雪色繡銀絲的袍擺迎風飄飛,長發紛飛如舞,玉帶束腰,更顯身姿昂揚,骨俊神清,風姿秀異。
“三日後便是複選,準備得如何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此事……
他是不是很擔心她的去向?心中驀地一喜。
他的态度曾經就像這水波一般晃來晃去的令人看不清楚,捉弄、欺騙、冷淡、無理、蠻橫、霸道……令人氣憤惱火無計可施又疑慮重重。然而現在,心底卻似愈發明晰起來。因為就在剛剛,她真真切切的在他眼中看到了開心、擔憂、關愛還有寵溺,竟是那般滿溢着,将她的心亦漲得滿滿的,她是不是可以,是不是可以……
或許複選後自己就要永遠離開皇宮,再也不會見到他,她是不是要永遠為自己留一個遺憾?前世已是有了太多遺憾,難道今世亦要對着空蕩蕩的園子不停的後悔當初的遲疑嗎?一遍遍的假設無數個“如果”來撫平蒼茫的空白嗎?或許遺憾是美的,或許一切只是她的錯覺,但是她寧願要個明明白白!
這突如其來的決定激得她心髒狂跳。
她偷偷瞟向他,咬咬嘴唇,一句話突然脫口而出:“如果我被了撂了牌子回到王府,你會不會去找我?”
及至聽到自己的聲音落在轟轟作響的耳邊,才發現自己大膽至極。
從未有這般勇敢,為你……
他正眺望遠處景色,聽聞此言,忽的轉回頭來,慣常微眯難辨喜怒的狹眸驀地睜大,清亮明澈,竟是毫不掩飾的震驚。
她的心跳得狂烈,一瞬不瞬的看住他,生怕錯過他的每一絲情緒。
深吸了一口氣,穩定心神,無比認真且忐忑的小聲問道:“你會不會……”
“會!”派'派後花'園;整'理他的回答亦認真而鄭重,又補了一句:“無論你在哪我都會去找你!”派'派後花'園;整'理
心仿佛忽然飛得不見蹤影,就那麽定定的看着他……天藍水碧,葉濃花嬈,風吟蝶舞,霧霭浮香,統統化煙飛散,天地間只有一個他,雪色衣袂并着如墨長發,飄飄如仙。
她依稀看着他對自己伸過手來……
那手修長優美,即便是指根下的繭子亦像好看的點綴,端端讓人生出一種安心與篤定……似乎只要握住這只手,就可以把飄忽的心緒交給他,從今以後,天南海北,相随相伴,無所怨尤……
眼底一熱,卻是驟然笑了,積蓄在心底多日的不安憂思與疑慮統統在這一剎那綻作一朵帶露朝花。
她從未有想過,包括宇文玄蒼亦未料到,這個笑容将會燦爛他的一生。
她含水籠煙的眸子此刻如被雨水洗過的天空般清湛耀目,濃密如羽扇的睫毛輕輕顫抖,淚花如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晶瑩剔透。小巧精致的唇瓣好看的彎着,仿佛春日裏最鮮嫩的桃花。那桃花的愈發爛漫,暈染雙頰,仿佛夕陽的餘晖掃在白雪之上,點作潋滟春華。
她笑得那般無憂,那般天真,那般燦爛。天光雲影,金殿玉階,流岚薰風,朱闕華蓋,亦敵不過眼前一個她……只有一個她!
她小心的向他伸出手,是要把未來的一切交給他嗎?曾有太多的女人将她們的未來托付于他,卻沒有如她的交予這般沉重。在兩手的指尖即将碰撞的剎那,他的手不禁滞了一下,但見那緩緩伸來的小手依舊堅定執着,那漆黑的瞳仁中只滿滿的盛着一雙雪色的身影……
031一瞬傾情②
也只是短暫的遲疑,短暫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他握住了那只手……纖細柔軟,如絲如雲,卻仿佛握住了一份二十二年來從未感受過的快樂,一份他仿佛尋找了許久而今方握在掌心的真實。一時間,好像曾有的追求都不敵此刻心底的充盈,一時間,竟希望那遙遠如線的宮牆被風吹散,載着自己和她飛向攬雲崖,像三百年前那對神仙眷侶一般羽化飛仙,從此以後,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忘塵天涯……
她的一聲輕呼喚回了他的心神,耳邊重又灌入水聲清幽,腳下的輕微起伏告訴他只有站穩才能讓船行得更遠。
心尚未飛出多遠已重重落回胸中,只帶着一縷夏日薰風……是她清澈如水的目光。
她正對着他指尖的一個小口子皺眉。
他微微一笑:“本是賠罪,怎奈人家不領情……”
“那粽子是你做的?”她眼中是明白透徹的驚喜。
眼底笑意更濃,只一點小心思便能哄得她開心,他的心智以後似是要無用武之地了……
以後……
她急忙拾起船底的漆木匣子,打開來,立刻苦了臉:“泡了水了……”
終忍不住笑了,拉她起來:“以後還會有的……”
她的眼中立刻重新溢出驚喜與羞澀。
以後……他竟輕易許她以後……
他的心裏掠過一絲微妙。
一陣風吹過,船身驀地搖了搖,她站立不穩,身子一歪……
一把攬過她,牢牢護在胸前。
感受她纖弱的身子在懷中輕輕戰栗,他不動聲色的嘆了口氣。
或許,她并不是一個麻煩,或許依他的能力,只需分出一點點精力,也可照拂她周全,因為她是那麽簡單,那麽透明……只是他府裏的女人個個精明,家族勢力雄厚,她們之間的爾虞我詐他不是不知,而她無根無基只頂着烈王庶女這個空名……他若是在府中尚好,若是陪皇上出巡……他已是調查過十五年前烈王府的那件大事,不是不知她如何淪落清蕭園,他亦理解烈王的決絕,然而他不想她受丁點傷害。而且只需想一想,已是心急如焚,若他有朝一日真的遠在千裏之外,她這個樣子如何照顧自己周全?縱使托付玄朗,亦不可全然令他放心。
但無論如何,他是不肯放開她了。
唇角輕勾,揚眉眺望天水交接之際。
長空萬裏,白雲如絲。薰風習習,攜了水面氤氲卷起霧紫的飄帶在那雪色袍擺一側翻飛飄舞。雪色與雪青交疊披拂,是那般相應相稱。水光映在其上,盈盈而動,缱绻纏綿。
“錦翎……”
他的聲音低低的在耳邊喚着。
這個名字的确不錯,可經了他的口愈發顯得動聽起來……他還是第一次喚她的名字呢。
不敢擡眼看他,只将臉埋在他胸前,讓火燙的臉蛋貼着他的心跳,那有節奏的震動提醒她這萦繞于鼻端的淡淡甜香不是夢。
是船身在搖晃嗎?她怎麽覺得暈暈的?幸福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有些不真實,如果真的只有夢才能這般绮妙,她寧願永遠不要醒來。
“複選準備得如何了?”
她奇怪,剛剛他已經問過了……難道自己的意思表達得仍不夠明了?她都已經……這個樣子了。
“我什麽都不會,是否準備都是一樣的。”
“可我幾日前還聽你說想要陪伴君側……”
幾日前?她努力回想,依稀記得那日下雨前與他在玉秀山時自己似是的确問了他怎樣才能留在宮裏,可那是因為……
他……是在吃醋嗎?
心頭竊喜。
“我從來沒有這個打算……”
沒有?那個至高無上之人的寵愛難道不是天下女子所時時觊觎的嗎?
“據我所知,秀女入宮就是為了能在後宮謀取一席之地……”
“我只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為了所謂的封號要和許多女人争奪一個男人,我不願意,我只希望能夠……一心一意……”
溫暖的懷抱忽然一震。
她有所察覺,只以為自己沒有說明白,忙繼續解釋道:“無論貧賤富貴。争的人太多了,總會有人失敗,我不想像我娘一樣,每日倚在門口苦等一個永遠無法出現的人。她是敗了,可即便勝利又怎樣?勝利的人只能有一個,取勝的同時,也要惴惴不安的提防別人還要拼勁心思來駐守這份勝利。無論是風光還是落魄,在這場争奪中,都是輸家……”
“自古後宮講求雨露均沾,就像皇上,心裏雖念着慈懿皇後,亦是沒有疏離其餘妃嫔……”
她連連搖頭,态度堅定:“如果我心中只有他,那麽他的心中也只能有我一個!”派'派後花'園;整'理
話到最後,已似在宣告了。她是在說,若是你選擇了我,我必一心一意對你,而你也只能有我一個,如果……
是她的錯覺嗎?他的懷抱在漸漸冰冷……
“如果他身邊有一些女人,他只是為了……他并不喜歡她們,只一心對你……”
堅定搖頭,眸中已是溢出悲哀了:“我一定會離開他!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參與這場争奪,我不想別人傷心更不想自己難過……”
離開,不是威脅,縱然再怎樣舍不得,也不願将一生浸泡在自己的淚水和其他女人的聲讨中,況且,她既一心一意對他,他就不可一心一意對自己嗎?即便他可以保證對自己是一心的,可是若真的有那麽多女人,難道他就不會多看她們一眼嗎?即便只看不動心,她亦是難過的,只需想想便足以發狂。一見鐘情尚不能免,而且相處久了,就真的無一絲情意嗎?
他的臂已從她肩側滑落,此番不是錯覺。
有風吹來,帶來瑟瑟清寒。
不想但必須看向他的眼……依舊冷銳,那若隐若現的藍又清晰起來,擋住了其餘的情緒,她不敢猜測,卻又不能不去猜測……
“你……”
遠處突然傳來鑼鼓喧天,激得鏡月湖的水面也微波重重。
“我要走了。”他忽然一笑,依舊如冰雪驟融:“今日端午,我需陪伴皇子去參加賽龍舟……”
疑慮頓消,取而代之的是驀然湧起的不舍,盡數浮上了整張小臉。
他心頭一顫,輕撫她的鬓角,順拾起垂在胸前的一縷柔順青絲,柔聲道:“等我!”派'派後花'園;整'理
語畢,足尖一點船板,已是躍至水上,如一只輕捷白鳥掠過湖面。影過處,只餘幾點細小漣漪,也漸漸的散盡平複。
他已立在岸邊。
鼓聲漸急,仍忍不住回頭望去。
他的視線仍是迷蒙,只依稀看到藍天碧水間一抹極淡的身影,飄飄搖搖,杳杳渺渺,仿佛一陣風就可将其吹散。
心不禁又泛起漣漪,直漾到唇角。
他本不應這麽早就摘了紗布的,一是因為要以一種慣有的姿态現身于人前,讓有關于他眼睛失明的流言不攻自破,也讓那些為此悄然萌蘖觊觎之人繼續他們的“韬光隐晦”,一是因為……當她出現在身後時,他就已忍不住要扯下這紗布看看她。
他終于看到了她……有些消瘦,病愈後的臉色愈加蒼白透明,青色的血管就清晰的布在眼旁,粉嫩的唇瓣也失了些許紅潤,令人憐惜,而眸子卻更顯黑亮清澈,清晰的印出一雙雪色人影……是他,只是他……
他是繼承了宇文家族的聰慧睿智,更是面上不動聲色心底運籌帷幄的煜王。他何嘗看不出她的心思?何況她又是那般不懂掩飾……惱怒中的關切,憤恨中的好奇,有意無意一閃即過的目光中的羞澀與暗慕……盡寫在她眼底,也盡印在他心中。不是不感動,他亦見過不少如她一般似花嬌嫩的女子,也曾這般驚喜與羞怯的看着他,卻從未能如她一般打動他。他只覺得始終冰封的心在漸漸開裂,在流淌出他從未見過的氤氲脈流。直到她開口詢問,雖是小心翼翼,卻是那般堅定。那一剎那,竟是所有的繁華都在剎那綻放,化作漫天旖旎。
她是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沒有因為他的身份而對他有所觊觎又是那麽單純那麽率真的喜歡上他的人。
然而即便是如此透徹的看明了她,即便如此清晰的得到了她的心意,亦有些許不放心。這麽多年來,他看過了太多的變動,已讓他無法輕易相信別人包括自己的感覺,他們往往是前一刻還信誓旦旦,誓死效忠,下一刻就是出賣背叛,雖然他們投靠依附的下一個人是自己,卻也在讓他在接受之餘報以更多的冷笑。有時,愈是表現純粹無邪,愈是陰險鸷毒。而今,身邊可信之人似乎只有玄朗了,不僅因為是一同長大的兄弟,更因為是一同度過了那麽多看似普通卻是波瀾暗湧的生死攸關,而她……
他知道,她是與他的所謀毫無一絲牽系之人,他不應把她納入口是心非者之中,可是女人善變,他又怎能保證她不是一時的沖動,就包括自己,剛剛不是也有過動搖嗎?況且,他是那麽的希望她清澈如水的眼睛永遠只存着他一人的身影,只一心對他,她的眼底心裏只能有他一人——宇文玄蒼!
032皇家手足①
才會一再追問,卻不想得了那樣一個答案,如果她知道他已是正妃側妃俱全,還有姬妾數人之後,她真的會……突然不敢想,他何時這樣懼怕過一件事?而今,卻是真的不敢想。
初時的感覺果真是對的,她只能給他添麻煩,只能擾亂他的心神,他……應該放手,也是數次決定了的。是因為疏忽了,還是因為輕視了她的存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竟任由她的一再出現,任由她在心中小小駐足,卻不想生根發芽,悄然生長起來,而今只要有一絲風過,便牽得心陣陣酸痛。
今日端午,百莺宮的秀女一定在争奇鬥豔吧,只有她,還是一身素淨的秀女裝扮,幹淨得如一泓清水,亦不用香,身上卻永遠是一種清清淡淡的芬芳。剛剛抱着她的時候,便有天然的香氣從那領緣裏絲絲逸出,他驚奇發現她的耳根愈紅,香氣便愈濃,愈醉人,竟讓他就這般不忍放手了。
素淡如她,年方十五,依然是青澀稚嫩的,卻已在悄然綻放日後的傾世風華,這身過于清寒的打扮實在是暴殄天物。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即便他閉上眼亦可清晰出現,那麽真切,那麽靈動。
手指輕動,在描摹她的皓腕她的香肩她的薄背她的纖腰她的玉腿……包括她那不經意貼在他胸前的柔軟……
唇角就這般微微揚起……
舍不得離開她,就像他在暴雨中留她在楓雨亭……
再次看向那仿似站在霧蒙蒙中的身影,仿佛看到她穿戴鳳冠霞帔,踏上太極殿的漫長玉階,一步步向他走來……明如朝晖,燦若雲霞,舉世無雙,芳華絕代。
笑意盎然,不禁反剪了雙臂,負于身後。。
其實不管是否願意,他都不會讓她出現在複選上。雖也不敢肯定即便出現就會被如妃留了牌子,亦不敢肯定是否有他人一如自己發現了她的不同,也許被人選了去于己于她都是件好事,可是……
負于身後的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