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走時留下的兩句話。
“多想一步,少行一步”……什麽意思?
她這邊摸不着頭腦,那邊嚴順已經開始催促了。
毛團似是早有準備,竟先一步于嚴順頭裏領路,蹦蹦跳跳極是歡悅。
轉朱閣,繞回廊,過亭臺,穿花度柳,行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方至西面一所偏僻的極小極精致的院落,幽藍門楣上是飄飄灑灑的三個銀色篆字——聽雪軒。
推開虛掩的藍門,映入眼簾的亦是幽幽的藍,院落、房舍,包括正中的一個方形小花壇和甬路都是夢幻般的藍,仿若天幕的一角落入凡塵,令人心神頓寧。
院內設置很簡單,一正房一偏房一耳房一抱廈,還有一個小圓石桌和四只石凳,就那麽小巧別致的擺在那,任由綠柳掩映。
此時是木槿花盛開的時節,紅白紫藍的小花缤紛搖曳,布在幽藍的背景中,好似彩色星光。
李商隐于《槿花》中曾道“風露凄凄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派x派i小n說d後j花整]園論[理壇
木槿花朝開暮落,生命短暫,可每一次的凋謝卻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開放,即便在風露凄凄的秋天仍不放棄,正如日出日落,正如四季輪回。所以花語贊其“堅韌、質樸、永恒、美麗”,實是恰如其分。
院中亦植有幾叢茉莉,正值花期,已打了玉色的小花苞在那準備着,并不格外顯眼,然而到了傍晚定要馨香滿園。“雖無豔态驚群目,幸有清香壓九秋”,便是對其最好的贊譽。且茉莉又有“莫離”之意,素潔中又添了幾許期許與傷感。
蘇錦翎驚呆了半晌方回過神來。
這皇宮待遇真不錯,她還未等上崗,就分了房了,還是環境如此優雅的小型公寓。
進了門,屋內擺置亦是一應俱全,雖無格外金貴,但勝在精巧,仿佛就是為了這小巧玲珑的房子準備的一般,看去極是舒服。而且這其中的諸多物件都是蘇錦翎無論前世今生亦未曾見過的,比如春藤長案上那一個個形式各異的小瓷盒,已是忍不住要撲上去研究個明白,只為着嚴順在此不好造次,而嚴順又哪會看不出?
他忍笑的見她屋裏屋外的轉了一圈,然後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這裏……就我一個人嗎?”
嚴順非常嚴肅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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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像被雷擊中的表情,終開口道:“娘娘念你素日不喜熱鬧,方讓人收拾了這聽雪軒出來。目前是你一人,待過兩日重新分配了留下的秀女,應是還會添人進來的。”
蘇錦翎早已習慣獨處,說實話還真不希望再有人來,不過眼下的待遇的确還要好過百莺宮的纖羽閣十倍,不覺為自己今日的決定分外慶幸。
偏房的黃楊木床上籠着碧絲青紗帳,由镂花銀鈎輕挽低垂在兩側,半遮半掩着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素雲緞被褥,褥上平放着一襲天水碧色宮裝。輕輕柔柔的顏色,輕輕柔柔的紗羅,好似一朵雲靜浮其上。
嚴順開始碎碎念,從早上必須卯時三刻至瑤光殿向賢妃娘娘請安并随時随地伺候到服侍主子要專心細心忠心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從不論人前人後亦須保證衣飾整潔不得失禮到頭發一律绾成單髻且須一絲不亂以免将發絲掉落主子湯碗引發不敬之罪,從坐不分膝立不搖裙笑不露齒怒不高聲行不露足到遇到特殊情況要随機應變不得随心所欲,從談吐謹慎手腳麻利恭敬順從到要學會察言觀色且一切必以大局為重……
042心智單純
蘇錦翎早就領教了他的口才,卻不想是這般好,口不停歇的說了快一炷香的時間竟然還沒口吐白沫亦不需以茶潤喉,而這些繁瑣細致的規矩聽起來已是令人頭脹欲裂,若是一一做到……
嚴順不需瞄她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最後以一句話作結:“當然,賢妃娘娘寬大為懷,你今日也親眼見了。主子慈善是咱們做奴才的福分,既是如此,咱們更要嚴格約束行徑。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你可明白?”
蘇錦翎更糊塗了。
嚴順嘆了口氣,他至今也未看出這丫頭有什麽好,可既然賢妃娘娘點了她……
“以後若是有什麽不明白,便來問咱家吧。”
語畢,轉身欲走。
“謝謝嚴總管,你真是個好人!”派'派後花'園;整'理
身後忽然傳來這一句,嚴順腳步一滞,回頭卻見她清澈眸中毫不摻假的誠懇,唇邊不禁微現笑意。
蘇錦翎的确是由心而發的感激,她亦是知道在自己如此別扭之際是嚴順苦口婆心的令她曉以利弊,她也清楚雪陽宮這樣的重要之地并不會缺少自己這種毫不知宮廷禮法的小人物,而至于為什麽在那麽多的秀女中只親點了她更是滿心糊塗,只不過有人肯為了她的去留煞費苦心,因勢利導,是不是也懷了一片真心呢?而且嚴順看起來頗為事故冷漠,依他目前的身份在太監中也算位高權重了,卻肯對自己悉心教導,循循善誘,雖也是遵從了賢妃的旨意,倒也足夠體貼關愛。于是在她簡單的心裏,已将他劃入可以信任并可以發展友情的行列了。
縱然宮中人心深似海,她亦相信會有閃爍的珠光可供追尋回味。
如此,竟是開心起來,揀了那天水碧宮裝跑到落地銅鏡前仔細試穿。
宮裝雖與雪陽宮的宮婢是同一色系,但款式明顯更勝一籌。
月白的抹胸,其上繡着木槿花,花的繡工極為精巧,随着光線變幻,藍紫雙色浮動交替。
似霧輕輕拂過,轉瞬間天水碧紗羅短襦已披在身上,冰盈絲滑,将她晶瑩剔透的白皙襯得更為輕靈嬌嫩,恍若帶露的廣玉蘭花瓣。
因是宮婢,袖子自是不能如主子般裁得寬大,只在袖口處繡了幾朵同色木槿花,飾米珠為花蕊,很是精細。
玉色绫裙裙幅亦不甚寬松,只些許有些細裥,但若加上外裳則不同了。
外裳是一幅極為寬大的暗花绫羅,一掌寬的霧紫腰帶亦連其上,繞身系之,行動間,輕盈飄拂,如波紋微動,如素蝶翩跹,其內稍淺一色的绫裙若隐若現,配以羅帶漫卷,憑生無限曼妙。
蘇錦翎看着鏡中那個略帶驚愕之色的仙子般的妙人,一時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或許将某些溢美之辭加在這鏡中人的身上也不算為過吧。
她怔怔的看了一會,忽然長睫頻閃,面生紅雲……不知若是宣昌看到,那雙冷銳的眸子會不會綻出片刻驚喜……
古人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誠不欺也。
算來與他分別已是七日,簡直是無時無刻不在念着他,無時無刻不在回味着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無時無刻不在猜測着他心中所想行動所為,甜蜜溫馨釀成了一片靜谧的鏡月湖,無風亦有漣漪漫漫。而每每有了什麽變更,也總是第一時間想到他會不會知道,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訴他這些消息,只可惜這個時空沒有電話,讓人生出無數期許惦念與不安,即便是夢中亦是滿懷的欣喜和惴惴,醒來的瞬間竟仿佛可觸摸到夢的衣袂。
她前世也曾偷偷的喜歡過某個男生,也曾因了他的喜而喜,他的憂而憂,那一個不經意間對她綻放的微笑也可燦爛她的一天。只不過那種喜歡往往在某一天莫名消失了,仿佛根本沒有出現過。所以她不止一次懷疑過古人關于愛情的諸多名句……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也或許她并不是個深情專一的人吧。
直到遇見他……
突然、意外、毫無預料、不知不覺……從未有人這般令她牽腸挂肚魂系夢萦,尤其是一人獨處之際,他的氣息簡直占領了她的整個天地。如此的突如其來,如此的鋪天蓋地,迅捷得令人措手不及又無法自拔。她清醒的覺出自己的淪陷,卻不願掙紮,亦在心中偷偷祈禱他也能如自己一般混亂無序,否則……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還有一個半月,煜王大婚……煜王新婚燕爾,哪有心情要他這個伴讀陪着學習?
若有時間,他會不會來找我?會在哪裏見面?會……
關不住的心已像初次離巢的小鳥般雖有些戰戰兢兢卻是滿懷欣悅的向着天空搖搖晃晃的進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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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順,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雪陽宮,鲛绡紗帷重重低垂,夜風過處,流蘇微轉。錯金螭獸香爐上五縷輕煙袅袅,瑞腦的馥郁芬芳在十二扇琉璃金絲燈的光影中微微氤氲着。
賢妃端坐在剔紅花卉圓凳上,只穿一身家常的淡杏色萬字曲水紋裙衫,身邊兩個綠衣宮女正小心的除下她發間的簪釵,并執着盈綠的碧玉梳輕輕梳理那幾乎垂到地面的濃墨黑發。
她雖眯着眼,一副享受之态,餘光卻未放過鏡中那垂手立在身後若有所思的嚴順。
嚴順欲言又止,目光示意那兩個綠衣宮婢。
賢妃慵懶的擺一擺手,宮婢行了禮,無聲退下。
“娘娘,恕奴才鬥膽。”嚴順躬身上前:“奴才心中有所不解,望娘娘指點。”
賢妃微睜了眸子,眼底銳利之色一閃即逝。
“娘娘若是不喜歡那個蘇錦翎,不妨尋個錯處發落了她,況以奴才的拙眼來看,此人心智單純,又笨手笨腳,絕不是伺候娘娘的最佳人選……”
嚴順也弄不清此一番話是為賢妃着想還是不願蘇錦翎卷入宮廷意圖成全她的心願。
“心智單純……”賢妃只反複玩味這一句:“這不是聖上最為喜歡的嗎?”
嚴順小眼頓開:“娘娘是說……”
賢妃笑了,慈眉善目:“本屆秀女梁璇不就正因了這‘心智單純’才被如妃留了牌子嗎?”
嚴順似是有些明白了。
但凡妃嫔年老色衰,為了君王不愛馳,多要培養個親信去侍奉君主,借此讓君主念着自己的好,以挽回幾分情意,多加照拂,莫非賢妃也想走這一步?
賢妃自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眼尾冷光輕掃:“你認為本宮用得着使那種上不得臺面的招數?”
嚴順忙垂首告罪:“娘娘以德服人,自是不會像他人一般目光短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賢妃笑得慈愛:“你用不着說這些好聽的。有些東西,是你的終歸是你的,不是你的,任是怎麽争取,即便暫時到手,最終也會失去。”
語到最後,已是有些悲涼,面上卻仍笑着。
“我與皇上風風雨雨二十餘載,但不管他是如何對我,我定是要一心為他的……”
“娘娘一片赤誠,天地可鑒,其實皇上也……”
“我知道,所以才不用像合歡宮的那位庸人自擾。錦翎這個丫頭……我還是有幾分喜歡的。”
嚴順眼中迸出幾分他自己也未意識到的歡喜。
“她只是讓我想起一個人來……”語氣忽然有些飄忽。
嚴順斂了笑意,重露疑色。
“其實也未見得有怎樣像,只不過那一刻,無端端的就讓人覺得她就是……”
賢妃打住話頭,對上嚴順強壓制的急切,笑得慈善而促狹。
嚴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娘就喜歡這般捉弄奴才。”
“只可惜當年你尚在禦膳房……或許這便是天意,否則玄朗和玄铮怎麽都央着要我點了她來雪陽宮?玄朗還特意再三暗示我将毛團讓她照看?”
“這也是奴才擔心的,二位殿下雖為雙生,卻好似自小就不和,如今又同為了個丫頭……奴才怕……”
“你怕什麽?兒孫自有兒孫福,一切自有天意。即便不是他們,而是……”賢妃語氣稍滞,目露悵惘,轉而化作一笑:“看似麻煩的事,誰又能料到會不會是一件好事呢?”
侍奉賢妃多年,嚴順自認對主子的心思還是能琢磨得十拿九穩的,可此番真不明白賢妃在做什麽打算。或許如她所言,靜觀其變方為上策,然而蘇錦翎那小丫頭又總似讓人放不下心來,但願她不要辜負娘娘一番苦心,或許依她的簡單,無欲無求,倒也能躲過深宮的風雨如晦吧。
耳邊忽然傳來賢妃的輕笑:“依她的心思,怕也想不出跑去太極殿博取龍顏一顧的法子吧?”
嚴順也忍不住笑:“那是,那是,若不是這一動靜鬧的,梁貴人又怎能在複選時獨自勝出呢?”
複選那日,梁璇不知因何故忽然消失片刻。輪到她上場時,從不出現的皇上竟然出現了,只是當時梧桐枝繁葉茂,衆人并未察覺。
043持牌上崗
當兩個秀女展示技藝完畢,梁璇上場,莫名其妙的沒有像其他秀女一般演繹琴棋書畫詩書女紅,而是借蘇錦翎勇闖太極殿一事講了個故事。
故事的內容說的是一個女子偶然邂逅了一個微服私訪的帝王,二人一見鐘情,後一同征戰,共譜青史。然而女子先自死去,只餘帝王獨自面對萬裏江山。語至最後,已有哽咽之聲。
誰都能聽出來,這段故事講的就是景元帝與慈懿皇後之事。當時,滿場靜寂,誰也不知梁璇此舉是福是禍,只有如妃意味深長的瞟向梧桐樹後……
賢妃的笑此刻已變得深沉,只自言自語般道了兩個字:“如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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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蘇錦翎正式持證上崗。
所謂的“證”就是挂在雪陽宮門口廳房牆上的琉璃牌子,牌子長約一指,牌與牌間距三指,排了三行十列,牌上刻着宮女或太監的名字。
卯時三刻,當值的宮人要自那三行十列內取下自己的牌子挂于腰間,晚戌時初刻放回,由下一班宮人接替。上夜宮人另按名冊順排,每四人一組,太監宮女各二人,無故不得随意替換,漏值是大罪。
即便是宮女亦分屬各局,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共六局,每局均有不同品級的女官,俸祿不一。
蘇錦翎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勉強弄清了六局的名稱與屬下各司的一部分女官官名及品級,又見自己的服飾似與正八品的女官相近,但絞盡腦汁也沒弄清自己隸屬哪一局哪一司。
點卯完畢,又不知自己該做什麽,看着深深淺淺的碧衣來回穿梭,有條不紊,忽覺自己的多餘。如此偷懶實在有些過意不去,她看着司醞捧着鮮紅漆丹茶盤仙姿飄飄的走來,身後典醞、掌醞相随,知是要給賢妃奉茶,便走過去幫忙。
不料掌醞伸手一攔,那三人便看也不看她的進了瑤光殿。
大家是不是對她有意見啊?
她心裏犯起了嘀咕,擡眸卻見嚴順立在漢玉臺階上搖頭。
“嚴總管!”派'派後花'園;整'理
她立刻高興起來。雖然與嚴順不過是昨日才相識,可此刻看到他卻分外親切。
嚴順看着她綻出的驚喜,恍若朝陽光輝驟然灑落,臉上也不禁浮上一層笑意,招手讓她過去。
“宮人各司其職,最忌越俎代庖。”見她有些不解,只得細細解釋:“若是經了你的手,然後出了什麽差錯,要追究誰的責任?”
而新人,最易被猜疑,被陷害,最易因一點子烏虛有的事從天栾城悄無聲息的消失……這是嚴順咽下的一句關鍵。
蘇錦翎眨眨眼,頓悟,竟驚出一身冷汗。宮廷深晦,遠不是她這種思維簡單的人所能理解的,也正因為不能理解,便容易将其想象得更為複雜。其實各司其職更有助于提高辦事效率,方便規範管理,一旦真的有了事故,亦可追究負責人的責任,避免牽連無辜,相互推诿,錯綜複雜,有效的縮短了調查時間,實為明智之舉。
嚴順沒有忽略她臉上的失落,不覺安慰道:“你剛剛來雪陽宮,與大家都不熟,過些日子就好了,其實她們也不過是在主子面前才如此守規守距。”
蘇錦翎知是嚴順在安慰自己,心底又對他生出幾分好感與依賴:“那大家都有事做,我閑在這……”
嚴順笑了:“誰說你無事可做?昨天娘娘不是讓你照管毛團嗎?不過你要稍等一會,距那小畜生睡醒還有段時間呢。”
“我要怎樣照管毛團?”
蘇錦翎不是沒養過小狗,可謂是相當有經驗,她只是不知在雪陽宮這種地方面對一個可能比人還尊貴的寵物該如何照料。
嚴順也一時哽住。
毛團是西域使者去年進貢的貢品,初時是賞給了合歡宮。如妃很是喜愛,可沒幾日便渾身起了紅疹樣的東西,又痛又癢。太醫說,如妃的體質不适合養寵物,後賢妃無意中同皇上提起了如妃的病症,第二日毛團便到了雪陽宮。
宮人中有怕狗的,起初還出了不少麻煩,不過既是皇上的賞賜賢妃的愛物,衆人自然不好怎樣。毛團膽子逐漸大起來,開始到處惹禍,每每博得賢妃一笑,于是愈發嚣張,卻始終無人去管。昨日跟随他自聽雪軒回來,折騰了一路,還自狗洞抄近路鑽到了禦膳房,他氣急敗壞的追趕,結果現在弄得腰酸背痛。
嚴順眨眨眼睛:“只要它不到處惹是生非便好。”
這工夫,一綠衣宮娥自門內旋出,屈膝道:“毛團大人醒了。”
嚴順使了個眼色:“還不進去伺候?”
自這一日起,蘇錦翎成了雪陽宮專門照管毛團大人的一名女官,正八品,月俸二兩。
說來也怪,調皮搗蛋的毛團大人到了蘇錦翎的手中莫名變得異常乖巧聽話,還學會了不少本事。一看到賢妃,便豎起身子,兩只前爪攏在一起拼命作揖,逗得賢妃樂不可支,直道“看賞”!
金銀賞的自然是蘇錦翎,毛團則是得了一盤肉糜團子,卻不像以往那般沖上去便吃。蘇錦翎命它肚皮向上躺好,将肉*團子擺滿了它整個小肚皮。它的口水都流到了地毯上,眼巴巴的看着滿肚皮的美味卻不肯動,直至蘇錦翎發話,它方一骨碌爬起,大口吞咽起來。
衆皆稱奇。
雪陽宮并非蘇錦翎原來想象的那般嚴苛,宮人們也果真如嚴順所言,離了賢妃的眼便“放肆”起來,只是賢妃那般精明個人物,怎會不知?只不過她寬宥為懷,極少拿他們計較,于是愈發賢名遠播。
這些宮人們一旦得了空,便圍住毛團,起先怕狗的也勇敢了,紛紛拿着吃食逗毛團大人給他們作揖。
毛團是何等狗物?面對宮人主動送上嘴邊的美味無動于衷,扭頭旁視極為高傲。直等得宮人們對它行禮了,它方懶洋洋起身回禮,于是雪陽宮近期的奇景就是人與狗互拜請安,後來發展到在賢妃面前表演,再次博得賢妃大笑不已。
蘇錦翎認為藝多不壓身,已決定将毛團訓練成一只無敵小狗。
最近她在教毛團做算術題。她記得中國古代好像沒有阿拉伯數字,自己又是一“文盲”,為了不引人生疑,便在紙片上畫了幾根肉骨頭來代表數字。
宮人有時會好奇圍觀,待毛團挨了批趁機上前拉攏腐蝕。
小讨厭不知不覺成了小可愛,而蘇錦翎也漸漸融入這個嶄新的環境,賢妃愈發多起來的笑容和不間斷的賞賜讓衆人也愈發的喜歡她了。典燈女官還送了她方自己繡的木槿花羅帕,她欣喜的收了,琢磨了半日,拿絲繩編了個如意結還了禮。
蘇錦翎發現照管毛團有許多好處,且不說每當訓練好一個小節目便有賞賜,也不說大家也願意同她接近,單單是她的行動要較其他宮人自由這一點就讓她分外開心。她可以借帶着毛團散步的機會四處游玩,而且不必擔心迷路,只是有時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一雙目光在暗處盯着自己,可是每每回頭,卻只見四圍枝繁葉茂,郁郁蔥蔥。
這日,她又帶着毛團出了雪陽宮,沒走幾步,就見遠處甬路上走來兩個人,一個是穿篾黃褙子的姑姑,另一個翠藍的身影很是熟悉。
她定定的看了一會,忽然欣喜的奔了過去:“映波……”
樊映波只瞟了她一眼,便目不斜視的随姑姑進了雪陽宮。
她遲疑片刻,不顧毛團抗議,也跑了回去。
原來百莺宮留下的秀女于今日分往各個宮殿,樊映波便在雪陽宮做了一名負責澆花的宮女,住進了聽雪軒。
蘇錦翎曾向她打聽過蘇玲珑的消息,只知道是被留了牌子,可是天栾城宏闊博大,宮殿林立,宮人與宮人之間雖偶有消息暗遞,不過她們初來乍到,更是滄海一粟,若不是出了什麽大事件,可能有的人即便到了二十五歲離宮之際也未必被其他宮裏的人知曉曾有這麽個人存在過。如此蘇錦翎倒願永聽不到她的消息,只希望她平安便好。
蘇錦翎沒有想到和樊映波竟是這般有緣,若是換了別人和自己住在聽雪軒定是有許多不自在。只是因了身份之別,自己睡正房,她睡偏房,朝夕相處,更加熟悉。
樊映波仍舊很少說話,心裏總像藏着什麽秘密似的。蘇錦翎也不是個多語的人,她信奉的是言多必失,最好不要給自己和他人添不不必要的麻煩,段姑姑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也應是這個道理吧。
只是有次夜間路過樊映波的門前,聽到裏面有壓抑的哭聲。
她猶豫了許久,手終于沒有叩動那扇房門。
或許每個人都有不想對別人道起的隐衷吧,況且知道得越多,擔憂的便越多,別人的秘密放在自己這,總是多了幾分沉重,還是無知快樂些。只不過每每轉身離去時,總覺得樊映波的眼默默的注視着自己的背影。
044冤家路窄
她無法猜測那目光,只是莫名的會将那心底的秘密與自己聯系起來,然後笑自己敏感。
在雪陽宮的半月是輕松而愉快的,蘇錦翎覺得自己今生做得最正确的選擇便是留在雪陽宮,由是對嚴順和段姑姑分外感激,隔三岔五的便将賢妃給她的賞賜分出一些來送去以表謝意。那二人怎會收她的?而嚴順愈發有意無意的對其多加照拂。
六月六,狗饋浴。
這一日,宮廷差使臣降香設醮,帝京的貴戚士庶亦至觀獻香,以求護佑。聽說熙湖上畫舫連綿,抱挹荷香,浮瓜沉李,納涼避暑,湖邊游人如織,散發披襟,恣眠柳影,或酌酒以狂歌,或圍棋而垂釣,游情寓意,不一而足。而天栾城各個宮殿均要将衣物尋出翻曬,存書亦攤至庭中,驅除積存的潮氣,防止蠹魚,至申時末方會收回。于是自點卯完畢,雪陽宮上下便忙開了。一個時辰內,錦繡绫羅四處鋪開,在如雪堆砌的背景下,迎風搖曳,曼妙多姿。
蘇錦翎的任務則是需負責給毛團沐浴。怎奈她剛把它放進忘憂湖中,它便凄厲慘叫,那架勢就像是有人要謀殺它一般,引得路過的宮人紛紛前來觀望。
她大囧,可任憑怎樣安撫毛團都不肯安靜,最後竟放棄掙紮,大眼水水的對着她,大有心若死灰之态,然後前爪合十,悲壯的向湖底緩緩沉去。
急撈了它出來,它便溫順的伏在她胸口,嗚嗚着,如泣如訴。
無法,只得取了只大木盆,遣小太監挑了湖中之水,又燒了幾壺開水兌進去,待水溫适合,再放入幾片荷瓣,方連哄帶勸的抱了毛團進去。
此番它倒很聽話,站在齊腹的水中,沖她讨好的叫了兩聲。
洗浴開始。
毛團異常平靜,擺出很享受的摸樣,伸着脖子閉着眼睛四肢攤開,任由她擺弄,甚至還發出了類似貓的惬意咕嚕聲。
又添了一瓢水,看那荷瓣悠悠打轉,金色長毛于陽光下閃閃發光,再擡頭……藍天浩瀚,白雲如絲,四圍花嬌柳媚,香風習習,绫羅綢緞,飛舞翩跹。耳邊又傳來隔壁宮人拿大拍子拍打毛皮物品的歡笑聲,不覺心情大好,拿寬齒梳子蘸了皂角粉梳洗着濕漉漉的長毛,口中快樂得唱起歌來。
“我愛洗澡烏龜跌到,幺幺幺幺,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幺幺幺幺,潛水艇在禱告。我愛洗澡皮膚好好,幺幺幺幺,帶上浴帽蹦蹦跳跳,幺幺幺幺,美人魚想逃跑。上沖沖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來握握手……”
毛團配合的伸出爪子,仿佛掉了毛的臉上表情可笑。
“上沖沖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我家的浴缸好好坐。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咧……”
“聶小倩……”
有人在身後輕喚,她唱得正高興,根本就沒聽到這個略帶戲谑的聲音。
“聶小倩……”
這回聽到了,心裏暗想,這是誰啊,竟叫了個女鬼的名字,是不是姥姥和黑山老妖也在附近?寧采臣啊,你又在哪裏?燕赤霞,快來抓鬼啊……
宇文玄铮背着手立在身後,看着那個忙碌且興奮的背影,唇角微勾……果真是在騙我,幸虧小爺聰明,看小爺一會怎麽收拾你!
此際,蘇錦翎正唱到高潮部分,“嚕啦啦”個沒完,毛團也興奮起來,不停的在水盆裏撲騰,一人一狗玩得熱鬧,全沒有看到那個绛紅羅袍之人的滿面愠色。
宇文玄铮收起笑意。
我在你身後站了這麽半天,你倒和一只狗玩得如此開心。虧我放下十五歲的高齡在賢妃面前忍吐撒嬌的求她将你弄到這來,虧我忍了這麽多天才來找你算賬,虧我聽你唱什麽“嚕啦啦”聽得頭大還未發火,虧我……
“聶小倩……”強壓怒火。
不理。
“蘇錦翎!”派'派後花'園;整'理怒喝。
她吓了一跳,急忙回頭。
只見一人鐵塔似的立在不遠處,然而即便還有一定距離,亦能把目光最先落到他那象征智慧的高額之上,正午的陽光将其點綴得圓潤光澤,更顯威武。
此人……似是在哪見過……
猶疑之際,宇文玄铮已是大步上前:“蘇錦翎,還記得小爺嗎?”
小爺?
這稱呼……這額頭……這氣勢……聶小倩……
她腦子轟的一聲。
她怎麽就忘了這位八殿下?她怎麽就忘了這位八殿下自幼便由賢妃撫養,自會出入雪陽宮?她怎麽就忘了曾得罪過他,還騙他說自己叫聶小倩?
什麽叫樂極生悲?什麽叫冤家路窄?
毛團,你是只狗啊,怎麽身邊來了人一點反應都沒有?
毛團正不成調的哼着她那首戛然而止的歌,又将身上的水抖得到處都是,然後瞪眼看向這邊,等待表揚。
宇文玄铮成功的在她臉上看到了驚恐,很好很強大。她的皮膚可真白,這會吓得又白了一層,現在近乎透明,好像雪,吹一吹便可化掉。
本就不硬氣的心再軟了軟。
“你……沒規矩,見了小爺也不請安!”派'派後花'園;整'理
蘇錦翎轉過神來,飄乎乎的屈膝行禮:“給八殿下請安,八殿下吉祥。”
膝蓋剛一彎,心裏立即懊悔。真是入鄉随俗,莫名其妙的骨頭就變軟了,她是應該如上次那般擺出革命者的姿态的,可現在看他臉上那副似笑非笑的得意……也罷,就當是生在禮儀之邦,寬宏大量的讓他一回。
“賢妃果真會調教人,連張牙舞爪的小獅子也這般遵規守禮了。”宇文玄铮一撩袍子下擺,潇灑的坐在石欄上,擺出殷殷關切的姿态:“最近可好?在此可還習慣?”
“托殿下洪福,奴婢深得娘娘照拂,一切都好。”
蘇錦翎并不知自己來到雪陽宮有宇文玄铮的一部分功勞,如此說法不過是宮裏一種約定俗成的客套罷了。
宇文玄铮自是知曉,反正他是沒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好心”,他也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他不過是想……可是看她這般低眉順眼,話也說得動聽,不禁動氣。
“果真,這宮裏就沒個說真話的人了!”派'派後花'園;整'理他攥起拳頭猛一砸石欄,旋即站起,只一步便邁到她跟前:“你說小爺今天找你幹什麽來了?”
蘇錦翎眉心微蹙……果真是要算前帳的。這人也真奇怪,他說請安她便請安,話也盡撿着好聽的說了,這會倒又怒了,某些主子還真難伺候呢!
心下着惱,表面依然力争恭敬:“奴婢此前得罪了殿下,殿下寬洪大量,定不屑與奴婢計較。”
按宮裏的習慣,此話後半段應是“懇請原諒奴婢魯莽無知,奴婢感恩不盡”,然後再發一通“肝腦塗地”“兩肋插刀”“萬死不辭”等效忠宏願,配合匍匐在地的戰戰兢兢,以待主子裁奪。她倒好,不卑不亢的站在那,直接把他供得高高的,倒替他做了決斷。
心下又氣又笑,卻是下巴微擡,黑眸微眯:“若是我不肯大量呢?”
蘇錦翎心底狂叫,去死去死!
二人相峙。
蘇錦翎哀嘆,莫非玉石俱焚的時刻到了?
毛團濕淋淋的被晾在盆中,先是嗚嗚了兩聲,見仍不受關注,不禁大怒,狂叫起來。
如此倒為蘇錦翎解了圍,她急忙奔到木盆邊,将水撩得嘩嘩響,借此掩飾自己的不安。
可只一會,便見自己印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籠上了個大大的黑影,緊接着,一個聲音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