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70)
杆外的人,仿佛是野外隐藏在暗處的狼。
她一一看過去,可是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而且,如果他看見了她,定是會……
直走到這條通道的盡頭……她數了,共二十間牢籠,卻沒有一個是他。
天牢的通道橫豎尚有七條,她很想去別處看看,然而她是被收押,不是來觀光旅游。
獄卒的确待她寬厚,連腳鐐什麽的都沒有上,估計清楚她這一個弱女子也翻不起什麽大浪,讓她進門的時候還做了個請的姿态。如此畢恭畢敬,若不是眼前所見的是一片鋪着稻草的漆黑,她真要以為自己是來度假的。
就在她邁入牢房的一瞬間,她忽然聽到一聲金屬的嗡鳴。
天牢高深空曠,岔道極多,無法辨清這聲嗡鳴來自何處,好似撞着冷壁四處回蕩,而後一切重歸靜寂。
襄王果真沒有騙她,這是全天牢最幹淨幹爽的牢房了,如此,就不會遇到老鼠或蟲子,可是……玄蒼,你在哪呢?
她是八月初十進來的,天牢四面不通風,只有微弱的火光照亮,她通過獄卒送飯的頻率和次數猜測,可能已經過了兩天。
兩天……
她嘆了口氣,若是見不到他,她在這裏有什麽用呢,他……是不是已經不在這了?襄王……會騙她嗎?
她試着詢問獄卒,獄卒卻說獄中規定不讓他們為犯人之間通風送信,否則就是死罪。
她還能說什麽呢?她之所以答應承認對太子實行了妖術,也是因為襄王曾經細心對她講解了一個救出宇文玄蒼的周密計劃,可是她連人都沒見到,要怎麽裏應外合?她可真笨啊,虧她之前還擔心若是越獄會不會罪上加罪,會不會給襄王也帶來麻煩。而現在方發現缺失了最為關鍵的一環……他是不是不知道她已經來了這裏?
耳邊時時充斥着犯人的呻吟和夜夢的驚恐,她只能于無數個聲音裏努力擇取他的。
沒有。
說不上是擔心還是放心,就這麽熬着,等着。期間會突然冒出一種恐懼,他是不是已經……然後立即打消這個念頭,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
然後會想,若真的是妖女倒好了,此刻是不是可以靈魂出竅去尋他?
雖說是優待,然而天牢裏怪異的氣味,尤其是受了刑又不能醫治結果腐肉潰爛的味道時時令人作嘔。每日兩餐的飯菜的确不錯,她卻已經吃不下了,還時不時的頭暈。
如今,她只能如初來時看到的那些犯人一樣躲在角落裏,冷漠的看着火光搖動。
隔壁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并着幾欲窒息的喘息,就在她以為這次那人終要不行之際卻又緩過來,過了一會,竟輕聲唱起了歌。
219患難情真①
那歌聲實在不甚美妙,因為嘶啞着嗓子,還斷斷續續,不過依稀聽出是一首民謠,是歌唱八月十五月兒圓的。
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樣的昏暗,這樣的境遇……
周圍的呻吟聲漸漸停了,牢房內只飄着這并不動人的歌聲,偶爾有低泣從不知名的方向傳來。
很意外的,獄卒沒有過來喝止。
她亦靠着牆半閉着眼欣賞着,然而歌聲終于被下一陣咳嗽打斷。
歌聲一停,整個牢房更顯郁悶。有人開始唉聲嘆氣,有人開始咒罵。
那人好像還想繼續唱,結果倒咳得更劇烈。
微合的長睫忽的一顫,一道電光劃過腦海,激得她陡然坐起身子。
心跳隆隆,蓋過了四圍的嘈雜。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更往暗處縮了縮,然而一個清越的聲音仿佛帶着一道清淩淩的光亮悠悠的飄出了鐵栅欄。
“空山鳥語兮,人與白雲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魚兒戲……”
仿佛看到去年的那個春天,她與他初次相遇,在漱玉潭邊。他一本正經的冷着臉道:“你弄死了皇上最愛的小火龍,該當何罪?”
唇邊漫起笑意。
一切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了,不過是個意外,然而誰能想到這個意外延展出了多少浪漫情懷?
“風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紅塵如夢聚又離,多情多悲戚……”
歌舞一曲,本想借此了結小火龍事件,卻于雨中結了更深的緣。
是他,數次在關鍵時刻拉了自己一把,沒有讓她做回那個漸凍人。她以為這便是上天注定,然而知道他的身份,立刻決意離開,卻抵不住他的深情她的相思,聚散離合,幾經輾轉,最後又将走向何方?
多情自古空餘恨,可是即便如此,卻終究難舍難分。
“望一片幽冥兮,我與月相偕,撫一曲遙相寄,難訴相思意……”
多少個日夜,我這般思念着你。古人于相思有太多的纏綿詩句,每一句都那樣恰切,每一句又那樣無法盡訴我的情意。就像你在獄中幾日,我也想願逐月華流照君,卻原來,這裏根本是無法看到月亮的。
“風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紅塵如夢聚又離,多情多悲戚。我心如煙雲,當空舞長袖。人在千裏,魂夢常相依,紅顏空自許。南柯一夢難醒,空老山林,聽那清泉叮咚叮咚似無意,映我長夜清寂……”
有時夢真是好東西,因為在夢裏可以實現想要的一切,可以見到想見的人。我夢到咱們在風華江邊,夢到在肅喇的青禾節上,夢到在雒陽鎮,夢到所有的點滴……真開心啊,開心得都不想醒來。可是現實中,即便只隔着一堵牆,卻見不到,聽不到,這是怎樣的凄傷與絕望?
玄蒼,如果你真的在這裏,如果你真的聽到這首曲子,你能回答我嗎?哪怕只是極簡單的一句,讓我知道你在哪?讓我知道你到底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我來到這,尋找的卻是一個無望的等待。
歌聲如空谷幽泉,帶着曠古的清新,洗滌了滿室的污濁。
周圍靜靜的,只這歌聲徐徐飄動,帶着憂傷,帶着期待,飄進每一間牢房,略一盤旋,又穿過欄杆飛出來,游入通道,向着不可知的方向探去……
歌聲終止。
她無力的靠在牆上,看着那團漸漸變大變朦胧的火光。
周圍依然靜寂,好像這股清泉有着治傷療痛的奇效,竟是連隔壁的人都不再咳嗽了。
良久,靜寂中悠悠飄來一句……
“無礙……”
只一句,極簡短,亦如平日風格;極低沉,帶着慣有的微啞,輕得如一縷風,卻清晰的飄到她的耳畔。
長睫一顫,一點溫熱滑落耳畔,恰恰滴在那個聲音上,發出斷弦一般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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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的夜幕中,繁星漫天,淺淡如雪,簇擁着那只差一道邊就圓滿的月。
長風輕送,銜來一片疏朗的雲,鳳尾一般,緩緩掃過冰冷的月輪。
周圍霎時暗下來,只餘一個冰色的身影,孤單的立在繁花如星的月桂樹下。
那身白中泛藍的長袍在夜幕中更顯幽深飄渺,袍擺敞袖皆當風而舞,仿佛随時會乘風而去。
他下颌微擡,似在仰望夜空,然而卻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他道:“蘇錦翎,你這是要逼我出手嗎?”
聲音極低極輕,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風在嘆息。
而後又是一聲輕笑,卻好像飽含着無盡的無奈與苦楚。
“宇文玄蒼,你真行,現在連我都利用上了……”
風狂卷,衣袂翩跹,鬓發紛飛,撕碎他的語音片片。
“可是為了她,有什麽是不可以的呢?”
原本,我以為她是你的軟肋,也曾想過用她來挾持你,卻不想反來被你挾持,因為,她……也是我的軟肋。
長風漫卷,花雨飄旋,迷了那人的身影,卻凝住了唇邊苦澀醉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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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幾日了?
蘇錦翎有些迷糊了。
她雖身負重傷,可是有了禦醫的細心調治,有了堪稱靈丹妙藥的冰雪優昙,在她入獄前,已經好了五成了,所以才有力氣在那日痛斥襄王和太子。
連她也奇怪她怎麽那麽有勇氣了,還是當着皇上的面,她是不是瘋了?然而更奇怪的是,她竟然還救了駕,只是她當時好像什麽也沒做啊,可是那刀怎麽就插到了她的胸口?她只模糊的記得自己當時想的是她可能要失去這個父親了……
真夠神奇的。
不過她現在也沒有心情分析這其中的真假,因為她的意識在一陣陣的昏沉,她不知道是因為胸口的傷又痛又癢時有黏黏的熱流漫出将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只要一咳嗽就撕裂般的痛将她一次次從昏睡中喚醒,還是因為想于萬千苦聲中擇取他的一句“無礙”令她時不時的驚醒……可自那日起,她再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是自己在失去知覺之際疏忽了嗎?
她只能拼命的讓自己清醒,可是這種時候好像越來越少了。
她在發燒,口渴得厲害,她想去拿那擺在鐵欄外的水碗,手指卻只是動了動。
身子輕飄飄的,卻只是浮在稻草上,好像打濕了的霧。
“小姑娘……”
隔壁輕敲着牆壁,伴着激烈的卻極力壓抑的咳嗽。
她勉強“嗯”了一聲,那邊就安靜了。
天牢裏除了嘆息和呻吟,除了初來時的反抗和喊冤,所有的犯人都互不交流,因為只要一開口就有獄卒往裏潑冷水。雖然是秋季,可是天牢陰暗,水滞留在牢內,幾日不幹。
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其他犯人的來歷,有的只是等待,或死亡或流放或貶職的等待,冷漠的等待。
不過自那日後,這一條通道兩邊的人都開始關心起蘇錦翎來。
或許是因為她是天牢裏關着的唯一的女子,或許是因為那一首輕靈的曲子,雖然調子輕輕,卻不難感受到其中的傷感。
誰沒有傷心事,尤其是困在這暗不見天日的天牢,等待未可知的命運……而這個小姑娘究竟有着怎樣難以言說的心事?她又是因何來到這天牢?
其實她方來時,他們是很不屑了,關鍵是她很受優待,天牢每日只供一頓飯食,只一碗,幾根青菜比頭發絲粗不到哪去,搞不好又是黴的,若是得罪了獄卒,連馊飯都沒得。可是她一日兩餐,還有肉吃,定是事先買通了什麽要人才得此厚待。
女人嘛,要讨便宜還不有的是法子?沒準是恃寵而驕,結果罰到此處,又不曾用刑,過幾天興許就出去了。
她一如他們縮在角落裏,若不是偶爾發出的一兩聲嘆息,他們都以為她已是死了。
直到那日……
是不是遠離繁華太久,才讓他們覺得那歌聲分外動聽?而要有怎樣的一顆心才能唱出這般澄澈的曲子?
他們一字一句的聽着,凝神屏氣,生怕打擾了她。
她反複唱了多次,終于停了,然而每個人的心裏都不可遏止的回響着這支曲子。
直到一個似是嘆息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們好像聽到那歌聲停歇的暗處裏傳來一聲低低的啜泣。
剎那間,所有人都明白了。
然後便是靜寂,一連三日,擺在鐵欄前的飯菜熱騰騰的來,原封不動的走,只有輕咳屢屢傳出,卻極力壓制,好像怕被什麽人聽到似的。
那些獄卒依然對她很關照,卻始終不肯請太醫過來醫治,有人提議,卻直接被潑了冷水。
他們只好時不時的發出聲響,引她注意,生怕她一睡不醒。
她也似了解他們的用意,每每聲響過後,她都應一聲,讓人安心,然而那應聲缺是越來越遲,越來越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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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今天是十五。
她勉力睜開眼睛,又閉上。
對面壁上的燈火好像在轉,轉得她頭都暈了。
不知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月亮爬到哪了?
220患難情真②
她曾設想過無數個兩人共度中秋的情景,卻不想竟是今天這樣。
她想說句話,然而她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
是要死在這了嗎?
她有點害怕。
她是不想死的啊,這樣怕死的她又怎會去救駕呢?試想起來,好像自來到這個時空已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這是不是說,她還沒有到死的時候?
或許不是死,是回到現代做回漸凍人,可是她就再也見不到玄蒼了。
可笑,蘇錦翎,你現在心裏就只有一個他了嗎?你的母親……你難道不想回去陪伴母親?可是即便是漸凍人也終要死的,到時,她又會到哪去?
她就這麽來來回回的想,像數羊一般,都要把自己催眠了。
努力振奮精神,卻聽見一聲門響。
确切的講,她不知道是不是那一聲門響才使得她振奮了精神。
天牢的牢房極密集,然而因為舉架頗高而分外空曠,所以基本是極遠處傳來一個細微的聲響,都能形成回聲被每一個人聽到。
這是來自那扇沉重鐵門的聲響,蘇錦翎就是自那裏邁進了天牢。
有太監獨特的聲線細細的傳來,于是斜對面的牢房裏游出一聲輕笑:“皇上今年仁愛了呢,莫不是送了月餅過來?”
腳步聲徐徐而來,伴着宮裏特有的奢靡之香,混在渾濁的空氣中,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周圍很靜,偶爾傳來鐵鏈在地上拖動的輕響,大概是想看看這來自宮裏的貴人究竟要幹什麽,或者想看看今日到底是誰會得蒙聖寵沖出牢籠,亦或者……
時已深夜,然而不管是未睡的還是已驚醒的,都看着那在昏暗燈光下緩緩移動的刺繡水紋的錦繡袍擺在兩個獄卒的陪伴下緩緩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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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更近了。
昏沉中的蘇錦翎費力睜開眼睛,恰看到那錦繡袍擺停在鐵欄外。
鎖開,鏈響,在牢房裏蕩起陰森森的回音。
那袍擺進來了,瞬間擋住了對面牆上的昏黃燈光。
蘇錦翎感到那人在打量自己,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亦知那是充滿厭惡的,因為依那個擡手的動作,應該是捏着鼻子吧。
的确,這牢房的氣味是令人作嘔,只是她已經聞不到了。
有獄卒向着那人耳邊附過唇去……
聲音那般低,按理,她是應該聽不到的,可偏偏在某些時候,人的耳力極好,于是,她聽那獄卒說:“怕也堅持不了多久了,要不……”
太監輕哼一聲:“你能等,那個大人物等不了了……”
他們在說什麽?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想要支起身子,卻只是無力。
“蘇錦翎,”那太監清清嗓子,捏着鼻子細聲道:“你的好日子到了……”
一陣鐵鏈的脆響打斷了他的話,他不滿的回頭,慢聲道:“你們也急了嗎?”
聲響頓止,他便緩緩轉過頭來,沖旁邊的黑衣人一擡下巴:“送她上路吧……”
“你們要幹什麽?為什麽要殺我?”
蘇錦翎竭力想避開,然而……
“究竟是誰……”
“你沒有必要知道那麽多,你這般忠心,閻王一定會讓你下輩子投個好人家的。不過你也可以等等,今日中秋,你和你的主子很快就要團圓了,見過一面,到時再投胎也不遲。唉,咱家亦是看在皇上的面上才和你多說幾句。還愣着幹嘛,動手啊……”
“是皇上……”
話未來得及說完,已被那黑衣人一把抓起……要做成畏罪自盡的假象,在這種地方,她又不肯合作,那就只有“撞牆而亡”了……
周圍鐵鏈驟響,夾雜着無數憤怒的嘶吼:“放開她!”派'派後花'園;整'理
還有不知名的東西飛過來,有的打在裏面人的身上,有的撞到欄杆上。
“哼,”太監輕蔑的哼了一聲,拍拍髒污:“果真是妖女,專會迷惑人心。你也被迷惑了嗎?趕緊動手,咱家還等着回去喝桂花酒呢……”
四圍嚣聲接連響起,聲響撞擊到冰冷的牆壁上,形成巨大的連綿不斷的回聲,整座天牢都仿佛在跟着震動。
黑衣人是殺人不見血的殺手,多次不動聲色的取人性命,從無心智動搖,然而此刻,這連綿不絕的铿锵之聲卻讓他的手有些僵硬。
手中所提的分明是個極輕的女子,她甚至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卻好似千鈞重般,竟墜得他一時無法行動。
卻也只是短暫的遲疑,氣運于臂,只一擡手,那女子就沖着牆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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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這一瞬,一道極冷的仿佛是來自地獄的陰寒劈面而來。
黑衣人只覺頸間有一絲微涼劃過,下一刻就撲倒在地。
那太監尚不知發生了什麽,只發現眼前忽然多了個雪衣之人,長發盡散,掩住了顏面,衣袖盡垂,臂粗的鐵鏈長長的拖垂其後,另一只臂上搭着個人,正是蘇錦翎。他們腳邊還趴着個人,正是領路的獄卒之一。
太監神思回轉的瞬間,一股戾氣已剎那逼到喉間:“誰?”
他背靠着冰冷陰濕的牆壁,喉嚨間只有喀拉拉的出氣聲。他的雙手抓着那只扣着鎖鏈的臂,使出吃奶的力氣亦無法移動那固定在頸上的桎梏。
終覺那力道松了松,他在緩了口氣後迫不及待的脫口而出:“襄王……”
本以為會将功折罪,然而下一息他卻自那黑發的縫隙中看到一抹寒光,與此同時聽到一聲脆響,好像是發自他的喉間,而後便撲的倒在地上。
“啊啊啊……沒有人證了……”
另一個獄卒早已吓得縮在一邊,企圖提醒那人自己是目前唯一的活口,不能死。
“我可以作證……”
“我什麽都聽見了……”
“我親眼看見了,襄王無道,暗殺無辜!”派'派後花'園;整'理
四圍響起無數呼聲。
雪色如雲一揮,鎖鏈輕響,那獄卒也沒了氣息。
事實上,天牢裏的其他獄卒和守衛早就聽到了動靜紛紛趕來,見此情景,只敢拿着兵器圍在遠處,又急遣人入宮報訊……天牢暴動了!
宇文玄蒼絲毫沒有逃脫的意思,他抱着懷中的人,緩緩坐下。
那樣一個白雪一般的人,半月的牢獄之災好像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半點污濁,即便拖着鐵鏈亦無法損其半分風采,剛剛還仿佛是從地獄逃出的煞神,渾身散發着懾人的殺氣,即便相距甚遠亦讓人覺得面皮發涼發緊,然而此刻,卻如一朵蓮,靜靜的浮在陰冷潮濕的昏黑中。
一時之間,所有的聲音都安靜下來。
他們見過冷厲無情的煜王,見過殺伐果斷的煜王,見過即便父子相争亦不肯退讓半步的煜王,卻從未見過此刻的煜王,如此深沉,如此柔情。
長發如瀑,隔開了所有的目光,只讓他目不轉睛的看着懷中的人。
瘦了。
手輕撫過面頰時能感到那突出的顴骨,眼窩亦深深陷下去,蒙着兩團黑。若是她裝睡,密長的睫毛總是像蝶翅一般輕微翕動,而現在,依然如蝶翅,卻是靜止了。
手掌過處,真氣徐徐輸入她冰冷的體內。
她眉心微蹙,呼吸漸漸輕促,身子一點點的熱起來,竟至火燙,她卻還嫌冷,不停的顫抖着。
她病了,很嚴重。
的确,這種地方,豈是她這種身子消耗得起的?
這傻丫頭。
眼底微澀。
五日前,當沉重的牢門發出冗長的吟唱,他就知道,她來了。
他熟悉她的氣息,她的聲音,她的節奏……自己竟也不知為何會如此熟悉。
她來了,他意外又欣喜,可是……
她來幹什麽?
這幾日,沒有人來看過他,音訊皆無,他便知定是所有人都被控制住了,而她……怕是受了什麽人的蒙騙吧,以為到這裏就會見到他?
怎麽會那麽容易啊,即便見到又能怎樣?該不是騙她說裏應外合的救他出去?
逃獄可是大罪。一時想到的竟是宇文玄逸的陰險,然而很快就打消了念頭……宇文玄逸斷不會利用她的。如此一想,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惱怒。
然而又怎麽可能真的讓他逃獄呢?
利用她,因為她是賢妃身邊的人,應只是希望他心神不寧,進而出些錯亂,若是與她有所聯系便可借此捕風捉影的将事情鬧得更大一些,那麽“弑君殺父”一案可能就可迅速了結,而且還可以順便推翻賢妃,要知道,如妃對那掌管六宮的鳳印可是觊觎良久了。定是宇文玄缇搞的鬼吧,那個有勇無謀好大喜功之人竟然也學着用起計謀來了。
可笑!
不過此番襄王倒真做得漂亮呢,是想借查案一石二鳥将自己與太子一網打盡嗎?不過,太子那邊他未必敢動,因為誰都知道他與太子不和,若是動了怕要落個公報私仇的名頭,于太子之位的競争可是不利,于是便就刺殺一事想要除掉自己順立功受獎……因為太子經過這番事後,縱然皇上不廢他,聲望更是大不如前,只要再有個契機,怕就是永世不能翻身了,他便可同宇文玄逸一争高下。他卻是忘了,即便沒有煜王,清寧王也不好對付,他太低估宇文玄逸,也太高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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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從《山雨欲來》開始的情節,這部分伏筆較多,但是每個陰謀(如果我這個也算陰謀的話)都會有個大BOSS,呵呵,會是誰呢?後面會專門有章節解釋這個過程,不過在那個章節沒有發布之前也可以發現答案的,親們如果喜歡可以猜猜,謝謝支持O(∩_∩)O~
221患難情真③
自被關到天牢,他便和外面斷了聯系,然而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天不認罪,襄王就一天拿他沒轍。外面的事沒有他的參與應也少不了熱鬧,不妨等他們鬥夠了再說。在這等待的期間,他唯一擔心的是玄朗沉不住氣會替他頂罪。
他調息凝神,不想因為這些牽系擾了心境,不想急中生亂。
然而在蘇錦翎進來的那一刻,他突然失了冷靜,竟然差點擊碎那鐵欄沖出來。
可是未及到鐵欄跟前,鎖鏈便牢牢的牽住了他的手腳。
宇文玄缇果然看重他,連天斧也斬不斷的玄天鐵都用上了。
不過也好,若是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不過,她是看不到的,因為像他這種“要人”,自然是不會如其他犯人一般關在鴿子籠中。
于是定定的立在鐵欄前,聽着她漸漸遠去,直到得知她具體安置的方位方擡了手……
手距離鐵欄尚有一指的距離。
這世間的事有時是多麽奇怪啊,明明近在眼前,卻因為丁點的距離而不得實現。
就像宇文玄缇,明明對太子之位觊觎得不行,明明知道現在是個難得的機會,卻因為顧慮,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個位子卻無法得手,即便不身處牢獄,可心早就被那個位子囚禁了,于是分外折磨。
就像現在的他,明明知道她來了,知道她在哪裏,卻無法看她一眼,不能喚她的名字,因為正有無數的人等着拿他的錯處,更有可能連累了她。
萬不能,萬不能因小失大!
掌風徐徐,震動了鐵欄,發出輕微的響聲。
但願她能聽見。
連續兩日,他捕捉着她的氣息。
可是她太安靜了,除了初來之際向獄卒打聽了他的消息卻被拒絕後安靜得好像是一絲空氣。
也好,若是她真的有了什麽動靜才叫人擔心呢。
他便坐在暗處,仔細聆聽那邊的聲響。
獄卒對她還不錯,是得了宇文玄缇的照拂嗎?
然而當一只狼忽然對你笑了,那絕對是件需要倍加小心的事。
可是她怎麽可以如此安靜,安靜得讓人心慌。
他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人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對她做了什麽,可是他每時每刻都留心着……沒有異動。
他的耳力無人能及,可是為什麽……
他開始不安,試圖用內力震碎桎梏。
玄天鐵真是好東西!
怪不得宇文玄缇連他的穴道都懶得封。
冷笑。
可是就在此刻,他聽到一個極輕的聲音,好似一抹青色的流岚,就這麽跨越五條通道向他這邊飄來。
“空山鳥語兮,人與白雲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魚兒戲……”
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秀女坐在春日的潭水邊,悠然自得的輕唱,水面折光将她籠在一片空濛中,飄渺如仙。今日想起,方發覺原來早在那一刻,他便已不自覺的被她牽引了心神。
“風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紅塵如夢聚又離,多情多悲戚……”
那個于電閃雷鳴中旋轉的身影,那個于奪目光亮中險些消失的身影,那個因為得知他的真實身份而絕然離去的身影,那個蜷在他懷裏雖因了他的捉弄而惱怒卻擔心他傷勢的身影,那個纖弱的卻将他的心占得滿滿的身影……此刻正窩在東南角的牢房裏,小心翼翼的探尋着他的所在。
這一刻,心軟如脈,這一刻,即便那雙清澈的眸子不在面前,他亦是能看到自己的眼底已是一片溫潤。
“望一片幽冥兮,我與月相偕,撫一曲遙相寄,難訴相思意……”
曾有那麽一瞬,他想過,若是年時真的不将她重新送回宮中,現在的他們,又将如何?
那冬日裏白雪皚皚的風華江啊,而今會不會倒映圓月的光輝?對了,他曾答應她以後的每個中秋都在一起,若是可以,真想現在就帶上她蕩舟其上,共賞月影,共醉清風。
錦翎,你來這裏,是為了讓我踐行這個諾言嗎?
“風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紅塵如夢聚又離,多情多悲戚。我心如煙雲,當空舞長袖。人在千裏,魂夢常相依,紅顏空自許。南柯一夢難醒,空老山林,聽那清泉叮咚叮咚似無意,映我長夜清寂……”
他曾想得了天下後與她共享繁華,讓她鳥瞰在自己手下煥發無盡光彩的如畫江山,那将是一番怎樣的豪邁!而今,這希望卻在輕輕淺淺的歌聲中漸飄漸遠,有的只是一份寧靜,于昏暗污濁中提煉出的清幽,正如蓮花綻放,以它淡淡的光華洗濯着人的欲望。
沒有天下如何,沒有江山如何,只要有她,只要有攜手百世的從容,足矣!
歌聲一遍遍一回回的缭繞着,撞擊着冰冷潮濕的石壁,雲一般的盤桓在天牢的上空。
連日的淩辱沒有動搖他的心志,連日的威逼恐吓沒有打破他的冷漠,然而在這一刻,心被浸泡在一片溫軟濕潤的雲裏,痛得無力又纏綿。
他身陷囹圄多日,她必是日夜懸心吧,她犯險來到此地卻不得他的星點消息,恐懼他的生死,必是憂心如焚吧,她唱起這首二人初遇時的曲子,必是想告訴他她在這裏,希望得到他的回應。
他很想回應,可是他能說什麽呢?在這奸細遍布的天牢,他的一句哪怕極簡單的話語都有可能将二人陷入萬劫不複。不若……就讓她以為自己不在這裏吧。不見提審,可能也不會定什麽重罪,興許過兩天就出去了。他開始寄希望那些曾經寵愛她的人救她出去,雖然也知這宮廷冷暖,可是還有蘇穆風,還有宇文玄铮,宇文玄桓……他甚至想到了宇文玄逸。
恨自己此刻的無力,恨自己不能放下一切與她遠走高飛,可是現在,他必須如此!
那歌聲愈來愈低,凄傷卻愈發沉重,透着無盡的失落與絕望,一層又一層的壓在他的心上,令他艱于呼吸。
終于,歌聲止了,心中繃緊的弦倏然斷了。
靜寂中,他仿佛聽到那斷弦的輕響。
真靜啊,好像世間的一切都消失了。
閉了眼,卻似乎看到她蜷在黑暗的角落裏,滿臉的委屈與失望。
眼角微濕,喉間卻是幹澀,喉結上下滑動,終是艱難的卻是迫不及待的吐了句:“無礙……”
聲音低得自己都難以聽清,她,會聽到嗎?
而今,他的确無礙,宇文玄缇得不到皇上的旨意,是不敢對他用刑的,當然,自有別的法子折磨他,然而對他而言,不過是虛張聲勢,蚍蜉撼樹。而且,襄王這般急功近利,是不是已經察覺到自身的情況不妙了呢?他的舅舅鎮西将軍常項,這些年來擁兵自重,屢有不臣之心……如此,怕是只有宇文玄缇還會認為皇上用他來辦行刺的案子是要重用于他吧。
冷笑。
他怎麽折磨自己可以不論,但是他不該對蘇錦翎下手!
他是察覺出他們二人之間的私情嗎?是自己堅忍不住的一句“無礙”害了她嗎?
他聽着那太監的陰陽怪氣。
殺個人要廢那麽多話嗎?莫不是說給他聽的?是在等他出手以判重罪嗎?
可笑,難道宇文玄缇沒有告訴那閹人他已被玄天鐵縛在牢中了嗎?
然而,又有什麽可以束住他的手腳?!
人聲混亂中,內力依然震不碎玄天鐵,連火星都崩不出一個,而眸中已燃起怒火,焚盡了所有的冷銳,可那粗大的鐵鏈仿若黑蛇一般蜿蜒扭曲,猙獰的嘲笑他的憤怒。
那邊已然要動手了……他們果真等不得,因為襄王不會留下任何一個對他毫無價值的人!
這般急迫,是要發生什麽巨變了嗎?
這一刻,再顧不得什麽細微之舉可能導致的萬劫不複,哪怕對方只是在演一出戲,只是單單在等他上鈎……
內力彙聚,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