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試探

顧錦榮也怔住,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并非原身,對這位爹爹亦沒有多深厚的感情,然而當兩人對面相識的剎那,心裏還是由衷生出股酸楚之意——就一點點。

很快就被漫天卷起的煙塵給蓋住了。

哪有人在鄉間幹硬的土路上策馬?完全不考慮時令場合。

顧錦榮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又被沙子迷得眼睛疼,忍不住擡起手揉了揉眼眶——當然還拎着那只破碗。

落在顧震霆目中,便更像個可憐兮兮的小乞丐。

他心頭一滞,陰沉着臉疾步過來,不過轉瞬,顧錦榮便被輕輕抱了上去,緊挨着馬鞍。

顧錦榮:……您好歹吱個聲呀,就不怕認錯人?

不過細細端詳,她的相貌确與顧震霆有幾分相似,薛氏通身江南女子的秀美,而顧錦榮眼角眉梢卻透露出英氣,眼皮略薄,眼尾稍尖,想來承襲自父系的部分。

難怪顧震霆一眼便認得她,而她也能迅速認出對方來。

但這聲爹爹卻是無論如何叫不出口的。

顧錦榮怯怯地道:“大人……”

顧震霆聽着這樣生疏的口吻,自是不悅,然,女兒瘦怯凝寒的模樣卻叫他不忍苛責,只默默道:“你娘何在?我帶你去尋她。”

顧錦榮迎着他銳利視線,倒是不敢撒謊,安分給他指了回家的路。

心下暗嘆,她這位爹爹怎麽獨個回來?貌似不夠威風呢。

果然廣告裏頭的千軍萬馬就只能看看而已。

顧震霆正要離開,忽然調轉馬頭,從衣兜裏取出一樣物事來,準确無誤抛進韓牛兒懷裏,“小兄弟,多謝。”

卻是一把羊角做的哨子,外表有些發舊,聲調依然清脆悅耳。

韓牛兒趕緊接過,羨慕地望着父女二人潇灑身影,胸中不無向往之情。

決定了,等長大後,他也要騎快馬!他也要當将軍!

顧錦榮默默無言帶着便宜爹回了瓦房,屋內卻只是空空蕩蕩,桌椅陳設俱皆完好,并無人擅闖的跡象。

想來薛氏如常到河邊洗衣裳去了。

顧錦榮如此說法後,顧震霆下意識抓起她的手,“走,爹跟你去找她。”

還真挺自來熟的,顧錦榮無語,雖說她對這便宜爹無甚惡感罷,當然也沒啥好感——半年來相依為命的生活,足以令她的心傾斜到薛氏那邊。

雖不知其中有何緣故,薛氏嘗到的苦楚卻是實打實的,縱使夫君金戈鐵馬,浴血沙場,也不見得能完全抵得回來。

顧錦榮不着痕跡扯開衣袖,借口要引路,蹦蹦跳跳走在前頭,保持适當距離。

顧震霆則深一腳淺一腳随在後頭,他沒來得及換鞋,那雙足靴重的很,得十分小心才能不陷進泥中去,饒是如此,等到了河畔,靴襪上已滿是泥濘,褲腿也打濕了。

他卻不覺得難受,望着青石上那襲纖弱窈窕的背影,戀戀喚道:“倩娘。”

薛氏茫然回頭,對上的正是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臉龐。

她尚來不及張口,下一刻,顧震霆便緊緊抱住了她,混不顧此刻狼狽情狀。

顧錦榮望着掀翻的木盆,不由得啧了聲,唉,衣裳又得重洗一遍了。

等這對暌違已久的老夫妻回到家中,薛氏方漸漸定神,“你自己來的?”

她對官階雖不甚清楚,可看丈夫這身打扮,也猜到他身份不俗,一時間又是感慨又是欣慰,此刻卻不是淌眼抹淚的時候,聽聞丈夫還帶了幾十名随行将士,她忙道:“怎可将人幹晾在外頭?也該請他們進來喝杯熱茶。”

顧震霆道:“本想着多帶些人手,大不了将這附近村子翻個遍,可巧那會子遇見個放牛娃,教我找見女兒,咱們一家子才能盡快團圓。”

又嗔道:“外頭人多口雜,你怎好叫她一個女娃兒當街行乞,果真拮據至此麽?”

薛氏當然不解其意,顧錦榮卻意識到自己适才被人誤會了,生怕那破碗的事被抖摟出來,忙岔開話題,“不是說要請他們喝茶麽?娘,我幫您燒水。”

本來氣氛這樣融洽,顧錦榮該适時地喚聲爹爹,但實在改不了口——好在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怕生腼腆也是尋常,顧震霆自知女兒不與自己親近,仍需從長計議為是。

不一時,陸續有身穿甲胄的英武士兵過來,薛氏見了害怕,顧錦榮倒覺新鮮,娴熟地捧着熱茶送過來,茶葉就不必放了,村裏所謂茶葉都是曬幹了的草藥,登不得大雅之堂。

衆人瞧見這麽個機靈聰慧的小姑娘倒覺好玩,不住地拿她打趣兒,問她年庚幾歲,可曾上過學堂,顧錦榮揀容易的答了,關于薛氏則一概閉口不談,雖然她沒少見薛氏夜裏挨着枕頭偷偷流淚,但是這種話是決不能叫外人聽去的。

顧錦榮靠着牆根,一邊燒水烹茶,一邊悄悄聆聽房內動靜,青天白日雖犯不上柔情蜜意,可也有無數體己話要說。

從斷續的語聲中,她得知便宜爹這些年都遠在邊塞,直到今年年初方才返京,本來是往顧家尋人的,那頭不知編了什麽謊話,似乎暗指薛氏已經香消玉殒,虧得顧震霆只敢信二三成,又幾經輾轉尋到新城來,這趟便是打算接妻女返鄉團聚的。

若真如此也不失為一樁美談,只顧錦榮見了太多戲文裏的癡男怨女故事,如薛平貴陳世美等等,無一不是抛棄發妻另覓高枝的,便宜爹征戰了十餘年,當真沒個紅袖添香紅顏知己什麽的?

不過回京對薛氏總歸是件好事,省得嫁給胡屠夫沾一身豬肉腥臊晦氣,也省得楊氏天天來搗亂。

說曹操曹操到,顧錦榮望着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舅母,深感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楊氏本是來送頭面首飾的,剛進門卻被幾個拿刀弄杖的兵将唬了一跳,怎麽跟門神一樣?薛倩娘從哪惹來的煞星?

耐着性子解釋一番,奈何這些莽漢偏不信她是薛家嫂子——将軍夫人那樣端莊的脾性,怎麽會有這樣妖妖調調的親戚?

楊氏氣了個倒仰,見顧錦榮過來,忙拉着她作保。

顧錦榮慢條斯理命人放行,楊氏看她狐假虎威模樣,心想外甥女簡直要上天了!然而她從未見過這般陣仗,心裏到底有些懼怕,只得低眉順眼随在外甥女身後,活脫脫被襯成了丫鬟。

顧錦榮察言觀色,見裏頭衣衫整齊,爹娘們也都發乎情止乎禮,并未做出不可告人之事,方才引着楊氏上前。

楊氏一見到武人打扮的顧震霆便吓得心膽俱寒,她雖與妹夫統共見過數面,依稀已不太記得,然而那與顧錦榮神似的面貌,誰看了不說親生?

再想不到顧家人還有回來的一天,他不是早該死了嗎?

顧錦榮明知氣氛不睦,還故意撺掇,“舅母,您不是說女為悅己者容,讓我娘好好打扮麽?還不揭開瞧瞧!”

顧震霆不由得沉下臉,什麽女為悅己者容?

楊氏暗罵死丫頭真是多嘴,卻不再敢提胡屠戶的親事,只讪讪道:“我看都開春了,大妹妹身上卻還是年前那件舊衣,想讓她換換新鮮,大妹妹若不喜歡,我拿回去就是了。”

說罷就要将包袱卷好,顧錦榮連忙按住,笑眯眯地道:“別急呀,我娘還沒試過呢,就算她不喜歡,我倒挺中意的。”

有便宜不占非好漢,趁如今靠山在旁,顧錦榮自然該痛宰一筆,誰叫楊氏不安好心要将她娘往火坑裏推的?

此刻雖不便拆穿,也斷不能輕易放過她。

楊氏哪料得外甥女這樣刁滑,險些暈厥,無奈若真暈倒倒更顯得心中有鬼,只得強撐着侍立一旁。

正覺氣氛尴尬,且喜門口值守的護衛進來打岔,“啓禀将軍,啓禀夫人,玉璋公主求見。”

顧震霆臉色微變,薛氏則滿面懵懂,窮鄉僻壤哪來皇親國戚,還是公主這等貴人?

再看丈夫模樣,薛氏心中不由得疑疑惑惑起來。

顧震霆本想附耳與她解釋,可楊氏在場,諸多不便,還是薛氏笑着解圍,“公主駕到,妾身自感蓬荜生輝,還是請進來吧。”

看似笑意溫煦,唯獨顧錦榮敏感地察覺到母親情緒驟然的低落與戒備,這位公主殿下是何來頭,莫非與便宜爹有何不可告人的關系?

看來是場大戲。

顧錦榮本待留下細聽,無奈薛氏卻不願她在場,推着她向簾外去。

顧錦榮只得借口茶水多了要方便,暫且撤出戰場,跨過門檻時,恰與那香風細細的人影撞了個正着,顧錦榮忘了施禮,玉璋公主也顧不上理會她,只彷徨而急切地直達目标。

還真是位不一般的貴人。

顧錦榮幽幽嘆了口氣,意識到便宜爹的歸來并非純粹的太平與安樂,沒準還意味着大麻煩,可見天下果然沒有免費的午餐。

好在她随遇而安慣了,倒也不覺得多麽緊張,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重生一遭,沒有比死亡更壞的事了。

忽一眼瞥見籬笆牆外有個和她身量差不多、甚至還要矮些的姑娘正趴着偷聽,顧錦榮頓覺新奇,輕手輕腳上前,拍了拍她肩膀,“你做什麽?”

小姑娘唬了一跳,沒好氣道:“不關你事!”

她的嘴唇格外肥厚些,熒光潤澤,與中原人殊異,兩頰肉嘟嘟的,鼻頭圓而短,倒也不失俏皮可愛。

聽說皇宮多有蓄養昆侖奴的,莫非便是那玉璋公主帶來的人?

顧錦榮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了又看,因村裏甚少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多的是混小子,此刻瞧見此人倒覺親切,忍不住問道:“妹妹幾歲了?可曾讀過書?現吃什麽藥?”

都是長輩們平素愛問她的,如今顧錦榮現學現賣,倒也似模似樣,至于最後一句則是自作主張,聽說宮裏貴人常拿丸藥當飯吃,眼前這個也不例外吧?

本來很簡單的開場白,那姑娘卻犯起了難,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她自然是認得顧錦榮的,亦不相信對方會主動來跟她攀談。

所以她為何如此,是試探麽?還是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呢?

顧湘湘忽然就覺得這位姐姐深不可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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