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雞蛋
顧震霆這一出殺雞儆猴,王奔和他的打手們已吓得呆了。
雖然聽說顧錦榮那個失蹤已久的親爹前陣子剛回來,貌似還封了個什麽将軍,可在他們小小的腦仁裏,将軍也不見得有多稀奇,未必比村裏的王員外更厲害——王員外生得大腹便便,腦滿腸肥,走幾步路都得大喘氣,這樣的人有什麽可怕呢?
然而聞名不如見面,顧震霆不但身高驚人,胳膊和肩頭的肌肉亦鼓起格外壯碩,瞧他拎李端就跟拎小雞仔似的,別說制服王奔,只怕一擁而上都不是對手呢。
李端最慘,心理的壓力更甚于身體上,從他的角度望去,只怕顧将軍輕輕一摔他就成了半個殘廢,想到今後灰暗的時光,李端竟吓得淅淅瀝瀝尿了褲子。
顧錦榮聞到輕微的腥臊味,下意識皺起眉頭,“爹,你放開他吧,仔細弄髒衣裳。”
顧震霆對閨女的話無不遵從,随意地一撒手,“去罷。”
李端連滾帶爬竄到王奔腳邊,以為能得護身符,哪曉得卻被王奔嫌棄地踢開,臉上簡直無地自容。
至于其餘人等,卻是服服帖帖站着,半分不敢挪動——眼前鐵塔般的漢子還沒發話呢,倘若再拿他們開刀可怎麽好?
王奔以眼色示意,似乎希望顧錦榮幫他們求情,然而顧錦榮只愉快地裝作沒瞧見。
敢欺負到她頭上,自然得承擔相應的後果,有靠山誰怕誰啊。
她徑直來到小可憐身邊,看他臉上墳起的腫塊,不免更加氣憤,多漂亮的一張臉,王奔竟舍得下手!
顧錦榮當機立斷,“你先跟我回去吧,我幫你擦擦傷口。”
少年滿面羞慚,垂首擺弄他那條軟塌塌的褲子,上頭本就破了個洞,方才跟王奔一行人扭打撕扯,掙得更狼狽了。
尤其被顧錦榮當面瞧去,他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顧錦榮心說我早就發現了,你以為我是睜眼瞎子啊?
鑒于少年的自尊心,她不由犯起了難。
虧得樂于助人的韓牛兒及時趕到,貢獻出他的一條舊褲子——也是有些抱歉,今早上貪玩跑集市去了,不然及時通風報信,少年也不必受這番欺辱。
少年低低地道了聲,“多謝。”
轉頭将那條褲子穿上。
本來是想進屋更換的,又覺得小題大做了些,在場都是男子,怕什麽呀——只除了顧錦榮一個女孩兒。
顧錦榮亦知趣地背轉身,還把眼睛給蒙上了,餘光只瞟見一團白膩:哼哼,比她的肌膚還白皙細嫩,半點也不像農家少爺。
顧震霆候他換好衣裳,亦道:“我那裏有些金瘡藥,活血化瘀最效,待會兒抹抹就好了——你叫什麽名字?”
顧錦榮快人快語,“爹爹,他姓王,家中排行第七。”
許是被方才見義勇為的行徑感動,這聲爹爹叫得格外順口,顧震霆亦熨帖地眯起眼睛,“七郎。”
目光不着痕跡從少年臉上掠過,隐隐有些驚異。
其餘人眼看着要散場了,起頭的王奔怯怯道:“我們可以走了嗎?”
顧震霆露出極其和藹可親(毛骨悚然)的微笑,“那怎麽行,我家錦榮最是熱情好客,難得大夥兒都在,怎麽能不請你們去坐坐呢?”
衆人皆在心內哀嚎,這新來的大将軍活脫脫是個閻王,連小孩兒都不放過,怎麽偏偏招惹上這位煞星?
都是王奔帶出的麻煩,衆人皆對其怒目而視。
王奔低着頭不敢說話,他生得富态笨重,同樣的步子,別人流兩滴汗,他能流一車,哪裏還顧得上想別的?
顧震霆也不怕他們偷跑,這人似乎天生就有種無形的氣場,凡在他管轄範圍內,無不是服服帖帖的。
一路上只漫不經心跟王七郎閑談,絮絮地問他家中來歷,現有何人,現做何業等等。
顧錦榮暗暗稱奇,爹莫不是想為她挑女婿麽?哎呀她還沒想那麽遠呢。
不經意間與少年的目光對上,卻發現對方也在偷瞧她,少年于是鬧了個大紅臉。
至于顧錦榮,她倒是厚顏慣了,何況她也确實沒想到終身大事上——雖然少年的相貌确乎很符合她審美,不過顧錦榮只停留在欣賞的層面上。
更進一步的深交就算了。
到了村口,顧震霆先把一衆熊孩子都送去營帳,韓牛兒自然是有特赦令的,不必來“服役”,衆人皆以羨慕的眼光目送他離開。
之後才帶着餘下的兩個孩子回家,薛氏一看見女兒灰撲撲的模樣便急道:“怎麽了?”
顧錦榮忙說沒事,又将少年推到椅子上坐下,從竈裏拿了兩個煮熟的熱雞蛋過來,剝得幹幹淨淨地為他敷上——這麽漂亮的臉,留下瘀斑可不行。
因怕他手法不好,顧錦榮本想代勞的,忽一眼瞥見薛氏緊張兮兮地望向這邊,顧錦榮識趣地改口,“你自己來吧。”
顧震霆已把适才目睹之事一五一十地對薛氏說了,薛氏心下稍安,原來是打抱不平,還以為貿貿然把別人家的孩子給引來了。
轉瞬卻眯起了眼,“你怎麽會出現在那兒的?”
顧錦榮一噎,總不好說自己常瞞着薛氏到草屋去——早戀可是為人父母的大忌,雖然她這根本算不上早戀。
顧震霆解圍,“是我要囡囡陪我出去走走的,咱父女倆好久都沒相處過呢。”
“馬上要開飯了,還四處溜達,這麽大的人了,她不懂事,你也陪着胡鬧!”薛氏嘀咕着,疑心到底去了些,轉身往廚房整治飯菜去了。
顧錦榮忙裏偷閑投去感激的一瞥,雖然知道便宜爹故意收買人心,不過,誰叫她有求于人呢?
顧錦榮只得認了。
然而顧震霆也不是好糊弄的,“你說他被王員外趕出來,又缺衣少食,怎麽還用得起那麽貴的碗?”
那碗上的青花他認得,沒有二錢銀子拿不下來。
莫非真是個賊?
這麽想着,顧震霆的目光便深邃起來,小偷小摸倒還無礙,可若想趁機挾制他的女兒、甚至讓錦榮為他辦壞事,那這種人可就得提防了。
“爹,你怎麽也跟王奔他們沆瀣一氣?”顧錦榮比護崽的母雞還情切,“我實話跟您說了吧,那套餐具是我送去的,王家想看着他餓死,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非她常積小善,聚沙成塔,菩薩怎會保佑便宜爹平安歸來?
顧震霆被她的歪理堵得無話可說,但好歹算是過關了,“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顧錦榮私心當然不願少年回去那間草屋,也怕王奔等人會再來找麻煩,遂小心翼翼道:“爹,能不能讓他在咱家住着呀?”
反正多個人也就添雙筷子的事,看他清瘦蕭條的模樣,沒準比顧湘湘吃的糧食還少呢。
顧震霆皺眉,“咱家可沒多的地方。”
統共兩間屋子,倉促裏也來不及擴建——況且用不了多久就得搬走的。
顧錦榮道:“他睡帳篷也沒關系的。”
少年沉默點頭,蒼白臉上甚至有點紅暈。
能挨着她就很好了,至于舒不舒坦,那是最次要的問題。
顧錦榮滿以為這主意兩全其美,然而顧震霆卻哂道:“那你娘呢?”
薛氏雖然柔善,可也有着一般賢惠夫人的通病,那便是對兒女的婚事嚴防死守。哪怕顧錦榮賭咒發誓,薛氏也可不能讓這麽一個隐患在身邊——就連顧震霆也不放心,倘若這小子另有所圖,他豈非送羊入虎口了?
眼看女兒垂頭喪氣模樣,顧震霆只得答允,趕明兒會親自将那間草屋整修好,至少能讓人住得舒服,至于送飯送菜他也會請兵衛代勞,橫豎營地也是要開夥的。
顧錦榮這才高興起來,少年眼中卻滑過一絲輕微的懊惱。
顧震霆又瞧了瞧他的臉,顧錦榮驚道:“爹,您不會想認他當幹兒子罷?”
雖然知曉古人傳宗接代為大,可她看薛氏也并非不能生育了,作甚麽要白撿個毫無血緣的回來?
顧震霆失笑,“說什麽渾話!我只覺得他眉眼有點像玉璋公主。”
這話卻是壓低了嗓子的。
顧錦榮本來不覺得,經他一提倒有些微妙的神似,尤其那微微上挑的鳳眼,竟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般。
莫非是玉璋公主流落在外的骨血?不可能呀,年歲就不對,何況玉璋公主若出嫁時已非完璧,老單于不可能忍氣吞聲的。
顧錦榮一時不解她爹是什麽意思,待要細問,顧震霆卻只含含糊糊道:“我不過見他生得好,随口一說罷了。”
顧錦榮酸溜溜地道:“爹,你好像對公主的樣貌很熟悉啊,不會時常暗中窺伺吧?”
連鼻子眼睛長什麽樣都記得清清楚楚。
顧震霆正含着的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瞎子也能認清楚好罷?
其實顧錦榮倒沒認真生氣,蕭玉璋條件樣樣都好,她爹即便真看上人家也是情理之中,論跡不論心,至少目前她爹的所作所為還是毫無瑕疵的。
至于他方才說的那句話……顧錦榮定睛朝對面看去,這下竟越看越覺得可疑了。
少年已經揉完了臉,兩頰紅紅的腫塊略消了些,看去不那麽瘆人了,他見顧錦榮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咦道:“怎麽?”
“沒事。”顧錦榮趕緊搖頭。
“哦。”少年移開眼睛,看着被揉搓得變了形的雞蛋,随即啊嗚一聲,張口給吞了下去。
既能治傷又能填飽肚子,真不錯呢。
顧錦榮:……
想說他也不嫌腌臜,但轉念還是算了,似少年這般愛惜糧食的脾氣,一粒米都舍不得扔掉,更別說頂頂珍貴的土雞蛋了。
不過會幹這種事的人,顯然絕非真正的貴族。
她覺得她爹一定是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