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威名

雖對這驟然冒出的半大小子頗多懷疑,然同村一場,礙着街坊情誼,薛氏不能不留他用頓晚飯。

何況這人現受着傷,也的确有幾分可憐——但願錦榮別鬼迷心竅将他招回來做女婿便好了。

薛氏并非嫌貧愛富,只是人窮點無妨,身家不清白可不行,他娘不過是外室,連個三五門子可供倚仗的親戚都沒有,将來不就成了吃絕戶麽?

心雖如此,薛氏面上卻客客氣氣的,只不着痕跡将自家女兒與客人隔開,“錦榮,你往西邊坐。”

但這麽看亦有些不妥,兩人不就成了面對面麽?

少年倒很識趣,“薛夫人,我想起家中門戶還開着,不若先回去罷。”

薛氏從善如流地道:“也好,我幫你包些飯菜,你自個熱一熱。”

顧錦榮看他胳膊肘還擰着,顯然那會子打架鬧出的毛病還沒消停,這一瘸一拐地怎麽好走?

于是強行挽留,“不過一頓飯而已,能耽誤你多少功夫,你那家徒四壁也沒什麽好偷的,還怕賊人惦記?”

趕緊給顧震霆使眼色,暗示他幫忙說說話。

顧震霆無法,誰叫他虧欠女兒良多呢?随便囡囡撒個嬌兒,他這當爹的就遭不住了。

于是出來打圓場,“行了,都坐吧,人多吃飯才熱鬧。”

薛氏瞪了丈夫一眼,心想女大不中留,趕明兒有你失悔的時候!

只得将四菜一湯擺出來,團團的圍了一桌子。

無巧不成書,顧湘湘老遠便聞見八寶鴨子和溜鳝段的香氣,急吼吼地趕過來,卻發現已沒她的位置。

她平常坐的那張椅子不知何時竟多了個人,好一出鸠占鵲巢的把戲!

被她下死眼瞪着,少年難免意不自安,主動起身要讓座。

顧湘湘便要奪回她的專利,顧錦榮卻道:“慌什麽,添把椅子就是了。湘湘,你來挨我坐。”

把身下的板凳換成條凳,還好兩個女孩子雖然皮實,但都算得苗條,擠一擠也就抵得過了。

顧湘湘滿面哀怨,“你怎麽能讓外人上餐桌啊?”

顧錦榮心說你也不過是蹭飯的,哪好意思嫌別人?

無奈顧湘湘的身份在那裏,加上得知她們母女擁有驚人的財富,不看僧面看佛面,顧錦榮和顏悅色地道:“人家一天沒吃飯了,瞧他,氣色比你還差呢。”

顧湘湘端詳着對面蒼白如紙的面容,心裏總算平衡了些。加之這少年生得十分好看,顧湘湘的年歲雖不解男女之思,依稀已能分辯美醜了。

她貼心地挖了一勺甜菜豆腐過去,有點示好的意思,“你嘗嘗。”

少年只平靜謙和地道:“多謝,但我不愛甜食。”

顧錦榮看他一味扒着白飯,竟好像面前豐富精致的菜肴都是擺設,索性另拿了一個小碟,每樣揀了些到他碗裏,省得他這樣怕生,飯都吃不香了。

顧湘湘分明瞧見碗裏夾了塊绛紫色的甜菜頭,下意識翻了個白眼,心想她這姐姐也怪沒眼色的。

哪曉得少年好像沒注意到似的,吸溜兩口便咽了下去,臉上亦未顯出為難。

顧湘湘:……說好的不吃甜食呢?

顧震霆粗枝大葉未曾留意,薛氏卻未錯過這場眉毛官司,面上不動聲色,待飯後收拾殘局時,卻把錦榮叫到廚房幫忙。

顧錦榮道:“娘,我得送送客人。”

薛氏橫眉冷對,“他都這麽大了,你還怕他迷路?一個村能有多遠。”

“現不是身上有傷麽?您有所不知,方才若非他下死命攔着,我差點就讓那王奔扇個耳刮子了。”顧錦榮想起來便心有餘悸,王奔雖然才十四,面貌壯健已似成人,可不比瘦瘦小小的李端容易對付。

當然也不是少年能對付得了的,那會子他咬得血呼啦幾的滿嘴血,面貌猙獰,顧錦榮都吓了一跳——對了,她還得提醒少年回去漱漱口,惡人的血沒準有毒呢!

薛氏見她扯虎皮拉大旗,也拿她沒轍,只叮囑道:“速去速回。”

顧錦榮興高采烈地出門,只見少年仍立在臺階下——沒打過招呼,想必他是不好意思不辭而別的。

顧湘湘則有一搭沒一搭同他閑話,言語裏蠢蠢欲動,大有将他招致麾下的意思。公主身邊多是些粗蠻仆婦,正好她想要個精致的侍童。

“放屁!”顧錦榮匆匆打斷,“你打量人家出身寒微,就這樣作踐?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蕭玉璋是不是正經人不好說,可顧錦榮深知,似少年這般相貌,一旦賣入富貴人家怕是連骨頭都不剩,那些勾心鬥角鬼蜮伎倆豈是好玩的。

因此情急之下才爆出了粗口。

顧湘湘到底年輕臉薄,被怼過後便掃了興致,“不行就不行嘛,我還懶得稀罕呢!”

氣咻咻陪她的公主娘去了。

這廂顧錦榮怒猶未消望着少年,“大丈夫當志存高遠,不應貪圖蠅頭小利操此賤業,我看你頗愛讀書,日後湊夠盤費上京考個舉人,豈非比寄人籬下看人眼色強得多!”

雖不願拿顧震霆做榜樣,但此時也沒有更好的例子了,“你看我爹,出身也不過泛泛,如今照樣一呼百應衣錦還鄉,你人聰明,又有知識,何愁将來沒這一天呢?”

少年瞧她義憤填膺的模樣,不禁微笑起來,“多謝姑娘指點迷津。”

顧錦榮擺手,“叫什麽姑娘,喚我錦榮便好。”

兩人雖然見過不少次了,但回回都是你說你的我聽我的,這麽推心置腹的深談還是頭一回。

少年想喚她錦榮,念在嘴裏倒像含了千斤重的橄榄,支支吾吾鬧了個大紅臉。

“行了省點力氣罷,”顧錦榮也不為難他,徑自為他提上包袱,“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包袱裏被她順手塞了兩個饅頭,她料着少年方才一定沒吃飽——顧湘湘都吃得比他多呢。

過了大半程,暮色已籠罩山巒,田野裏也升起了淡淡霧氣。

顧錦榮料想差不多了,是時候回去交差,少年卻猶豫着從背囊裏取出一束深紅的虞美人來,莖葉已揉輾得不成樣子了,花瓣卻依然完整,還散發着清淡悠遠的香氣。

“送給我的?”顧錦榮訝道。

少年羞澀地點點頭,且喜昏暗下看不出臉上暈染。

顧錦榮恍然,難怪他會被王奔那群人逮着——她記得虞美人只在私塾邊的窪地裏有生長,想是為了摘來最鮮豔合時的花朵,才冒險為她走了一趟。

顧錦榮深深嗅了一口,真心實意地道:“多謝,我很喜歡。”

這時候再指責他魯莽已無濟于事,群架都已打完,難道再把這千辛萬苦得來的花兒給扔了麽?

顧錦榮握着那株虞美人,臨走時告誡道:“往後王奔若再來找麻煩,你只管來尋我爹,我爹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雖說顧震霆待不了多久,好在那幫混蛋也不過是欺軟怕硬的懦夫,嘗過幾回苦頭,自然便懂得安分了。

少年望着她絮絮軟語的模樣,眉眼仿佛都溫柔許多,與漆黑如幕的夜色融為一體。

顧震霆私自囚人的舉動很快便被各方家長知覺,然而究竟不過是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哪裏敢與官兵相鬥?

況且也沒認真當回事,他一個戰功累累的大人,好意思同稚兒過不去麽?多半裝模作樣吓唬一陣便完事了。

然等到天黑,村民們還是沒見自家寶貝疙瘩放回,漸漸便坐不住了。

最先反應的是王家,王員外并沒親身過來——他身軀肥碩也懶得費這般力氣,只派了個家仆領他的名義,俗話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顧震霆再怎麽聲勢浩大,還能在王家面前發橫?

那管家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我家少爺究竟何在?煩請大人給個準話。”

若是敢濫用私刑,但凡掉根汗毛,他都得告到順天府去。

顧震霆也不惱,徑自帶他到“監牢”參觀——其實不過是士兵們的營地。

而以王奔李端為首的一行人腿上幫着沙袋,正在氣喘籲籲地圍着校場跑步,一個個汗如雨下,臉似吞糞,模樣看起來難受極了。

而李端那會子來得倉促,連褲子都沒換,失禁後的穢物黏在裆中,散發着陣陣惡臭,與他同行的夥伴都快被熏死了。

王奔早已忍耐不得,一瞧見熟人便痛哭流涕地呼救,“郭叔叔,您快帶我回去!”

營帳旁負責盯梢的士兵則虎着臉道:“違誤軍紀,再加三圈!”

郭管家又驚又怒,“顧大人,您怎能虐待他們?”

“這怎麽是虐待?”顧震霆挑起墨黑眉峰,“我分明是在鍛煉!我泱泱大周的兒郎豈可一味讀死書,強健體魄,錘煉意志,樣樣都是必不可少的,你不希望你家少爺日後成為國之棟梁麽?”

管家心道我信你個鬼!但看顧震霆一臉肅穆的模樣,倒是不敢像方才那般耍橫了,只陪笑道:“話雖如此,這些孩子的年歲也太小了些,将軍不如……”

顧震霆冷冷道:“我身邊的兩位副官十歲便入了軍營,他們能辦得,為何旁人辦不得?”

又輕嗤一聲,“年紀小倒懂得欺男霸女恃強淩弱,既如此,幹脆書也不必讀了,就送到軍中來,沒準我還幫他們練成一身武藝呢!”

管家:……

分明強詞奪理,偏偏他還挑不出毛病。

待要繼續求情,顧震霆已不耐煩道:“回去告訴你家老爺,等時候到了我自然會送人回去,該怎麽做他心裏清楚,用不着你一個奴仆在這狐假虎威。”

管家徹底無言以對,又看營地紀律肅然,想送點東西都送不進去,只能悻悻撤退。

如是僵持了三日,王家終于大敗虧輸,不但補全了那外室子的醫藥費,答應請大夫好好醫治,兩口子還親身前來,三跪九叩向顧家道歉,可謂做足了臉。

至于餘下那些從犯,亦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村民們驚奇地發現,自家孩子的挑食病不藥而愈,以前求爺爺告奶奶都不肯嘗上一口,如今無論送上什麽卻都能大快朵頤。

一時間,對那管家傳出的話風反而半信半疑,沒準顧将軍并未苛待他們,反而認真幫他們教育孩子呢。

王家想通過輿論戰取得優勢的計劃亦出師未捷身先死。

唯獨在提及顧将軍時,一幫熊孩子們皆放下筷子,不約而同地瑟瑟發抖起來。

從此,顧震霆能止小兒夜啼之名也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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