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議婚
顧錦榮頭一遭來椒房殿, 老老實實跟在蕭逸後頭當跟屁蟲。
史皇後的賢良淑德雖在宮內外有口皆碑,但顧錦榮總覺得這不是個簡單的女人。細想想,當初徐後被污蔑私通, 連同孩子都一并遭皇帝疑忌, 可陷害徐後的麗妃并沒逍遙幾年,沒多久就被拎出來了, 如今她所生的大皇子形同半廢,三皇子蕭逸又是個目不識丁的農夫(外人眼裏), 太子可不就穩坐釣魚臺了麽?
顧錦榮悄悄道:“她有沒有找過你麻煩?”
譬如在飲食下毒,鞋子裏藏針、或者故意派人暗殺什麽的。
蕭逸被她的腦洞驚呆了, 汗顏道:“當然沒有。”
史皇後若這麽簡單粗暴, 那他還怕什麽, 直接設個圈套等對方往裏鑽就是了。然而恰恰就是這樣按兵不動的做派卻讓蕭逸心生戒備,最可怕的不是與你示好或交惡的人, 而是表面不聞不問,背地裏冷不防卻會捅你一刀。
他甚至懷疑徐伯的死因也有些蹊跷——徐伯本來頗識藥理,怎麽那日偏偏誤食了毒蕈菇就一病不起了, 連半口氣都沒剩下。
不過究竟是他自個兒揣測,未得證據,蕭逸不會貿貿然對人言。
他睨了眼身側毛毛躁躁的小姑娘,“你從哪看來這些旁門左道的害人法子?”
顧錦榮當然不能說是前世看過太多狗血劇集,只讪讪轉過臉去,“哎呀,它又動了。”
柳嬷嬷特意給她裙上墜了禁步,好讓她行不動裙, 舉止更加幽娴貞靜——叫史皇後瞧瞧太後娘娘調理出的人才是什麽樣的。
但是顧錦榮大咧咧慣了, 一走起路便驚風駭浪, 那塊禁步于是碰撞不止,比檐下挂着的風鈴還清脆。
蕭逸見她苦着小臉,遂停下腳步,半蹲着為她将挂禁步的五色絲線系緊些,還綁了個死結,如此動作再大也不怕發出聲音來。
顧錦榮佩服不已,覺得這人真是作弊高手,于是輕輕在他後腦勺拍了下表示嘉許——以前她對親戚家的小表弟就是這麽幹的。
蕭逸:……得寸進尺了啊。
兩人不疾不徐來到鳳儀宮外,真是冤家路窄,又撞見四皇子五皇子這兩位活寶。
四皇子眼瞅小姑娘一改昨日咄咄逼人的做派,異常乖覺安靜,不由得打了個呼哨,“怎麽跟鄉裏的小媳婦一樣?”
以前他就背地裏給三哥起了個外號村野匹夫,那這位不消說是村姑了。
顧錦榮才不慣着他,哼聲道:“四殿下的孟子抄完了麽?這時候倒不怕我告狀了?”
四殿下得意地向裏頭揚了揚下巴,只見一個珠翠滿頭的婦人正在陪史皇後說話,可知是他母親雲妃,難怪有恃無恐的。
顧錦榮眼波微動,“那麽我若說你欺負了我呢,雲妃娘娘也會坐視不理麽?”
她故意語焉不詳,可沒明說是哪種欺負,須知諸位皇子都未指婚,最忌諱的便是作風不檢之事,對着宮女毛手毛腳都有損清明,何況是赫赫大臣之女?
四殿下沒想到顧錦榮是這麽個潑皮破落戶兒,氣得眼睛都瞪圓了,幾乎要跟她動起手來。
蕭逸冷冷地攔在小姑娘身前。
弱小無助的五皇子悄悄扯了扯他四哥的衣裳,表示別跟狠人計較,鬧大了更不好收拾。
四皇子只能氣咻咻地到假山下堆沙子去了。
顧錦榮:……真是童心未泯啊。
她懷疑對方根本沒聽懂方才那句話的意思。
蕭逸又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鬓發,“要我牽着你的手麽?”
顧錦榮搖頭,她還不至于吓得腿軟,不就是個下午茶麽,又不是赴鴻門宴。
蕭逸只能遺憾地将袖子放下。
五皇子看在眼中,忽然覺得四哥的比喻不無道理。
這倆真的很像夫妻呢……
花廳內,史皇後得到消息已命人請進,又有十來個姿色俏麗的宮婢魚貫出入,絡繹不絕地将點心承上。
茶水則是今年新進貢的明前龍井。
顧錦榮原以為只是一頓簡單小食,及至見了這般陣仗,就覺得皇後宮裏排場果然不同——吃個點心都這麽費時,一天到晚還有功夫忙別的麽?
她提着裙子上前,有樣學樣跟着蕭逸說幾句吉祥話,便安靜地入座,史皇後在最上首,風韻猶存的雲妃居于右側位,蕭逸便選了左邊靠窗的位子坐下。
為了避嫌,顧錦榮本來該去雲妃那邊,但這女子身上的脂粉味濃得出奇,她怕頭暈,還是猶豫着坐到蕭逸下首。
雲妃難免有些不喜,怕自己會吃了她麽?
于是盈盈笑道:“顧姑娘跟三殿下可真親厚,好像形影不離,是薛夫人教你的麽?”
暗指對方有意攀龍附鳳——雲妃素來與蕭玉璋交好,這回又蒙她送了兩個昆侖奴,自然同仇敵忾,對薛倩娘顧錦榮這雙母女十分蔑視。
顧錦榮向來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準則,她也不客氣,“娘娘錯了,臣女與三殿下本就相識,難道因為一朝富貴,就要刻意疏遠麽?”
牙尖嘴利。雲妃閑閑搖着白玉扇子,“話雖如此,人總得知道自己身份,貧富有別,尊卑有道,各歸其位,如此天下才不會亂了秩序。”
此語亦有責備薛氏抓着顧震霆不放之意,顧錦榮當然聽得出來,她眸光微動,輕哂道:“臣女只知道人不能忘本,不管發達還是落魄,貧賤還是富貴,都要守住本心,否則,倒白白到這世上來走一遭。”
蕭逸安靜地補了一刀,“雲妃娘娘,兒臣記得您祖上是開麻油鋪子的?文安小磨香油,馳名江南江北,如今倒是不見人提了。”
雲妃氣得漲紅了臉,那都多少代的事,從她爺爺起便已是皇商,專供宮中走動,如今卻被一個小輩指鼻子罵臉嘲諷,當真贻笑大方。
無奈她才說完尊卑有道幾個字,這會子竟是百口莫辯,只得冷哼一聲轉過臉,強裝大度不與晚輩較真。
顧錦榮早在蕭逸說話的空檔便偷偷吃起來了,不得不說,皇後的小廚房手藝真不錯,且都是清甜口,也不油膩,太後宮裏許是照顧老年人口味,豆沙蓮蓉總是多多益善,吃一塊兩塊的還好,再多就太撐了。
顧錦榮看蕭逸只是安靜坐着,便掰了小半塊給他,道:“你也嘗嘗。”
她先試過了,也不怕有毒——這個當然是顧錦榮戲瘾大發的感想。
蕭逸本就不是為吃食而來,自然懶得享用繼後精心準備的點心,可看顧錦榮盛情拳拳的模樣,只得就着她的手咬了口,“很好吃。”
此舉倒是意外化解了殿中緊張尴尬的氣氛。
史皇後心想這女孩子是個曉事的,否則蕭逸紋絲不動,叫她當繼母的臉往哪兒擱?遂命宮人多多地放到顧錦榮身前,不一會兒盤子便堆滿了。
史皇後問了些飲食起居之類的瑣事,又道:“伺候你的宮人妥不妥帖?若有那不聽使喚的,只管來回本宮,本宮再為你換些好的過去。”
蕭逸起身施禮,“謝娘娘。”
既不稱母後,也不稱皇後,可知心裏是有些芥蒂的。
史皇後嘆道:“本宮與你母親也算舊識了,自徐姐姐離世,本宮心裏也蒙了塊陰影,本來腰将你召來身邊撫育,又偏偏……萬幸你如今回來,姐姐在天有靈,想必也能安息了。”
這話半真半假,蕭逸也只能客氣回應,“謝娘娘記挂。”
顧錦榮天真地道:“那娘娘如今為何不将他抱到膝下養呢?”
蕭逸尚未加冠,論理是需要養母的,皇太後畢竟已年邁了,若說其他妃嫔是因為身份不夠,史皇後卻沒這層顧慮——只怕還是忌諱着原配之子。徐後雖然獲罪過,可到底是發妻,現又擡入皇陵,若讓她的孩子與太子日日在一處,将來嫡庶之說更有得紛争了。
史皇後面色一僵,拿不準小姑娘是有心還是無意,只掩飾着抿了口茶。
蕭逸平靜地道:“兒臣倒覺得在慈慶殿住着很好,清靜涼爽,日常溫書也更便宜些。”
免得他真才實學被人看透,引來麻煩。
史皇後只當他自慚形穢,自然樂意讓他躲得遠遠的,遂含笑道:“本宮也是這個意思,太後年事已高,正需孫兒陪伴,有你代替本宮盡孝,本宮很是欣慰。”
說罷,便讓人取了一盒金髁子,一斛南海珍珠來,算作今日的見面禮,當然也沒少顧錦榮那份——蕭逸得了個金麒麟,她的則是金狻猊,略微小些,但是雕刻都很精巧。
史皇後還算大方,沒拿字帖書畫之類的敷衍了事,顧錦榮又看向對座,柔聲呼喚道:“雲妃娘娘。”
您是否也該有所表示呢?
雲妃滴溜溜險些将茶水濺了一身,哪有這樣厚臉皮的,竟敢主動讨要賞賜?
無奈顧錦榮的眼神愈發膠着,竟好像她不送禮就賴着不走似的。
雲妃無法,只得取下一對金丁香耳環,并一支百蝶穿花的翡翠簪子,塞到顧錦榮懷裏。
蒼蠅腿也是肉,顧錦榮道了聲謝,笑嘻嘻地跟着蕭逸走了。
雲妃氣得險些摔了那盞茶,還好及時記起是皇後宮裏的茶具,才勉強沒有失态。
到了階下,蕭逸慣例要去拉顧錦榮的手,顧錦榮兩手滿滿當當的,無奈道:“我沒地方讓你牽啦。”
那麽,難道真來背她?
蕭逸猶豫着彎下腰,顧錦榮撲哧一笑,蹦蹦跳跳地從臺階下來,“我自己可以的,你瞧,根本沒那麽滑。”
蕭逸:……感覺媚眼抛給了瞎子看。
顧錦榮見他板着臉,便知這人又在生悶氣,她軟軟地喚他,“蕭逸~”
蕭逸沒理,只快步朝前走着。
走了一段距離才發現,後面貌似沒跟上來,回頭看時,小姑娘正怨念地看着他,“你都不等我了。”
蕭逸:……
少不得放緩步子,等她慢慢踅摸過來。
待兩人同一節奏了,顧錦榮才眉眼彎彎地道:“我覺得你這個人真有意思。”
是嗎?蕭逸可不覺得,自入宮以來,他得到最多的評價便是寡淡無味,就連他暌違已久的父皇,本來想表示一番慈愛的,也在短暫的面晤後落荒而逃——無論他說什麽,蕭逸都只會點頭或搖頭,叫皇帝覺得這個孩子要麽是傷透了心,要麽是毫無感情。
他本就自覺有愧,如此以來,更加近鄉情怯了,索性将蕭逸托由太後照料,倒還省心些。
習慣了這副做派的蕭逸自然不知道,他在顧錦榮眼中其實是另一種模樣:會說,會笑,有小脾氣,還很會撒嬌。
當然,只限于對她。
太子蕭翎望着二人向學堂方向漸漸遠去,胸中那股郁雜之氣更重了些。
侍人察言觀色,陪笑道:“您無須憂慮,那裴先生不過是個撞大運的進士,偶然進了翰林院卻蹉跎至今,若非閑的沒事幹了,陛下哪裏會将他召來啓蒙?可見陛下也沒多在意三皇子的課業,不過虛應故事,免得世人非議而已。”
蕭翎哂道:“我哪裏是怕他趕上我。”
有史家的輝煌,他這太子之位自然板上釘釘,唯一美中不足的,唯獨那女孩子罷了……他怎麽配?
椒房殿中,史皇後剛應付走哭哭啼啼的雲妃,轉頭便瞧見寄予衆望的愛子。
愛子臉上卻罩滿陰雲,史皇後皺眉,“誰得罪了你?”
許是因為自幼便衆星拱月的緣故,這孩子氣量格外偏狹些,雖未犯下大錯,可尋常宮人們見了他也是戰戰兢兢的。史皇後雖覺得成大事者威嚴些不算壞事,可小小年紀就這樣心窄,真受點挫折不得把自個兒給怄病了?
然而畢竟就這麽一個兒子,史皇後還是關切地詢問兩句。
蕭翎垂下眼睑,“母後之前不是提起,要為兒臣說親麽?”
史皇後訝道:“你肯答應了?”
她大哥家中女兒今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是該出閣的時候,又恰好姑表之親,史皇後自然不想未來皇後的寶座落到別家手裏。
但是蕭翎似乎對那位表妹不甚熱情,幾次三番史皇後想安排兩人見面都被他推脫了,不想這會子會主動提起。
原以為他改主意了,不想蕭翎卻道:“親上做親固然好,可母後不覺得,太子妃之位還有更合适的人選麽?”
“你看上誰了?”史皇後訝道。
她原也想過,無論如何娘家都得支持自己,很不必舍出一個太子妃的高位去拉攏,可放眼朝中,還有哪戶比史家更煊赫?
蕭翎壓抑着心頭悸動,佯作鎮定,“顧大人新立了戰功,又得軍中将士愛戴,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言下之意,能争取便該盡量争取過來。
最要緊的,他還有一個女兒。
這話也太明顯了些。史皇後牢牢盯着兒子,想從他身上發現些蛛絲馬跡,然而終究一無所獲——蕭翎蒙她教導,早就養成喜怒不形于色的習慣。
這當然是好事。
史皇後沉吟道:“顧震霆今時雖說風光,然顧家的門庭到底還是淺薄了些,他那女兒又……”
盡管對顧錦榮印象不壞,可瞧她跟雲妃針鋒相對的情狀,史皇後便知道,若娶上這麽一位太子妃,宮裏恐怕得鬧翻天,何況她對禮儀都不熟稔,如何承擔宗婦的職責?
蕭翎失望垂頭。
哪知史皇後卻話鋒一轉,“不過,一個良娣的位份,本宮想她還是擔得起的。”
良娣乃太子妾中最高者,可說到底也不過是供人取樂的妾室罷了,無須要求太多。将來翎兒登基,封此女為妃位,便算對得起顧家。
她想顧家也該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