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口舌
靈動慧黠, 美目流盼,兩粒圓圓的瞳孔如同盛在白水銀的黑水銀,也很好的掩飾了其中的不耐煩。
她并不願見到他。
蕭翎面無表情, “顧姑娘, 我能否與你單獨說說話?”
顧錦榮見他只帶了兩三個太監,身後也沒跟着長長的花轎聘禮啥的, 想必不是為提親而來——況且,他但凡有點自知之明, 這會子都該偃旗息鼓了,堂堂一位縣主, 還能由着他強搶入府麽?
顧錦榮回頭去看蕭逸的臉色, 探詢道:“我待會兒就來, 不如你先到屋裏歇歇?”
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有種做賊心虛感,按理她跟誰見面同誰說話都不必經過蕭逸同意——可是蕭逸的表情就好像她在紅杏出牆一樣。
顧錦榮摸了摸鼻子。
蕭逸一言不發掀簾進去了, 他還不至于偷聽那樣龌龊。
這廂顧錦榮便帶着蕭翎來到毗鄰的一棵大槐樹下,萬幸将軍府這一帶地勢偏僻,亦無過往行人, 她真不想傳出什麽誤會。
蕭翎沉思了一下,似乎躊躇如何措辭才好,半晌才來了個簡單的開場白,“今日孤是來賀貴府喬遷之喜。”
顧錦榮心說那你的份子錢呢?堂堂一個太子總不能吃霸王餐吧?
面上卻只幹笑着,“殿下如此盛情,家父與臣女愧不敢當。”
蕭翎淡淡道:“倒也不必如此生分,往後還有相見之時呢。”
顧錦榮再裝作聽不懂就真成傻子了,難道由着他默認, 回頭再說是她應許的?
于是收斂了笑容, 正色道:“殿下此言何意?還請給個明示。”
她果然是不甘願的, 但這不重要,普天下女子,莫不肖想那張母儀天下的鳳位。他會用時間令她改變。
蕭翎道:“孤知曉你已與雲霓皇妹見面,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自然什麽都跟你說了。”
顧錦榮氣結,萬想不到這位殿下還會派眼線打聽自己親妹的行蹤,這種掌控欲強烈的人,當真能做個好丈夫麽?
何況她也看不出蕭翎對自己多麽深情厚誼,更像是為了跟蕭逸打擂臺——憑什麽她就要成為兄弟相争的棋子呢?
顧錦榮咬着槽牙,“我不做妾。”
也不做皇家的妾。
這種話說出來當然是得罪人,但,要拒絕就得拒絕得幹脆點,哪怕撕破臉也罷。
她以為蕭翎會嘲諷她癡心妄想,或者說些憑你也配之類的話,哪知這人卻道:“那,若孤以太子妃之位虛席以待呢?”
顧錦榮啞然,這人莫非吃錯藥了,還真要以正妻之禮來聘她?
她懷疑地看向對面,“皇後娘娘不會同意的。”
蕭翎的态度異常固執,“孤會說服她的。”
一直以來,他都在遵照母後的意願按部就班生活,讀書,寫字,孝順父皇,善待弟妹——哪怕他內心并不覺得這些人有多麽好,但,唯有如此他的儲君之位才會固若金湯。
憑什麽他就不能争取一回自己想要的呢?何況是他的妻子,要與他相濡以沫共度半生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認準顧錦榮了,她雖美貌但非絕色,能說會道卻缺乏內秀,身上更是不具備半分大家閨秀的溫良習氣。
思來想去,還是那股蓬勃的生機吸引了他,和她在一起生活至少是有意思的,日子不會如一潭死水般。
顧錦榮:……
他縱使将她誇得千好萬好,卻沒問過她喜不喜歡。
也是,身為太子想娶誰而不能,之所以象征性地來詢問她的意見,不過是為了不失禮罷了。
蕭翎自說自話,端正的面目流露出對未來的憧憬,“現下父皇賜你為縣主,倒是正好,你我之間的身份隔閡亦不複存在。至于顧将軍那頭,孤想,他大抵也是願意的。”
顧震霆起于微時,苦苦拼搏十餘年,才換來如今地位,但,創業容易守業難,朝中多少政敵想着從他身上咬上一口,若無靠山庇佑,終究會落得大廈将傾。
蕭翎卻是願意合作的,顧家助他穩固地位,他則賜與顧家恩祿尊榮,兩全其美。
顧錦榮傻眼了,她發覺這位殿下并非心血來潮,倒像是籌之爛熟的,蕭雲霓可沒說過太子這樣有主見,他連史家都不考慮了嗎?史皇後可是心心念念家族裏再出個皇後呢。
當然,只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事,顧錦榮不便幹涉,但,眼下她卻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借口來回避掉太子求親,該怎麽辦呢?
說她有隐疾?不行,那她以後也別想再嫁了;還是說她有心上人?倉促裏又從哪裏變出個人選來,何況,尋常仕宦人家蕭翎根本不放在心上,誰又敢與太子相争?
正焦頭爛額時,身後有人铿锵有力地道:“可惜,二皇兄來得有些晚了,錦榮已答應嫁我為妻,玉成其事。”
顧錦榮驚異地瞪大眼,但在看到蕭逸沉靜如水的面容後,驀地醒悟過來,是了,只有這個法子才能回絕掉太子——做哥哥的,總不能去搶兄弟的女人吧?那也太無恥了些。
蕭翎木然道:“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今日清早,阿兄你來之前。”蕭逸上前一步,手在空中虛虛撈了一把,卻在将要觸及小姑娘烏黑如雲的秀發時,堪堪收了回去,眼中滿是光輝與喜悅。
演得可真像,顧錦榮幾乎要豎起大拇指給他點個贊,不過這會子已用不着她說話了。
她只嬌羞地低着頭,亦往他胸膛處靠了靠,形成一種半依偎的姿勢。
蕭翎一言不發轉身離去,他身邊的內侍們亦大氣也不敢喘,只惱火的瞪着眼前那漂亮的女孩子——真不懂事,殿下這樣待她,她倒好,害得殿下傷心。
簡直是玩弄男人的妖婦。
顧錦榮才不介意旁人怎麽想呢,只笑靥如花看着蕭逸,“還是你機靈,一下子就想到主意了。”
蕭逸默道:“我是認真的。”
“……啊?”顧錦榮的嘴張開不響了。
“但,我不會像二哥那般勉強。”蕭逸笑道,總算鼓起勇氣摸摸她的發梢,手感如想象中一般良好,“我可以等,等你願意接受我那天。”
顧錦榮呆呆望着他,忽然懷疑自己真是罪孽深重了,但,要問她願不願意……她好像也沒那麽不情願。
她就是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畢竟她對男人的認識還太淺,誰知道蕭逸會否一輩子待她好呢?
她不想像前世的媽媽那樣,辛苦半生,換來的不過是支離的家庭與一顆破碎的芳心。
蕭逸也知道方才那話太過突然,她需要時間消化,頓了頓便道:“師傅還等着我回去聽課,咱們改日再見罷。”
他在學業上花了很多的心思與時間,而自從見識過太子今日的舉動後,蕭逸更加覺得自己不能懈怠——他不能叫未來的妻子被人瞧不起,說她嫁給他是個錯誤。
他是要護她一輩子周全的。
蕭逸走了,顧錦榮恍恍惚惚地進屋,躊躇要不要告訴薛氏,但好像薛氏也不能代她作主?何況一日之內兩位皇子陸續求親,足夠稱為京裏最大的新聞了,只怕茶樓裏的說書先生得磨破嘴皮呢。
薛氏卻也在發呆,她望着案上放着的錦盒,那是蕭玉璋适才差人送來的,裏頭有一把木梳,一束頭發,想必用桂花油熏蒸過,漆黑油亮,還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虧得适才顧震霆不在,否則這東西只怕得交到他手裏了。
顧錦榮屏氣凝神,好像這會子她的煩惱倒不算很嚴重了,不過蕭玉璋還真是大膽,給已婚男子送這種私密之物,圖什麽?故意叫人以為他倆糾纏不清麽?
看來在北狄的生活倒是讓這位公主學得愈發潑辣,半分世家女子的矜持都不顧了。
薛氏氣得渾身發抖,喝了點水,好容易才平靜下來,喚道:“錦榮。”
“在。”顧錦榮連忙應聲,躍躍欲試,“要我拿去給爹爹麽?”
見識過顧震霆的為人,她當然已不再怕他被人迷惑,相反,說不定還會大為光火。蕭玉璋此舉明擺着在雷區蹦迪,是個正常人都高興不起來的。
然而薛氏卻說不必,她停頓剎那,“我要親自去會會這位公主。”
她不能繼續逃避下去了,哪怕兩人尊卑有別,可蕭玉璋這樣再三挑釁也激起了薛氏怒火,她得讓這位公主娘娘知道,她薛倩娘也不是好欺負的。
顧錦榮:……哦呼,她娘看來要放大招了。
顧錦榮頭一次來公主府,但并未被裏頭的氣象給驚到,因為跟詩社的布置差不太多——看來蕭玉璋的審美很均衡。
薛氏目不斜視,她自身也是富貴過的,自然不容易顯出小家子氣,何況蕭玉璋素來自恃品味,裏頭陳設多以清雅為主,并不似暴發戶做派。
憑心而言,蕭玉璋大體還算得個名門淑媛,只要不涉及到感情。
門衛通報過後,薛家母女便被請進去,顧錦榮看着氣喘籲籲跑來迎接的小姑娘,陡然想起自己忘了這茬。
顧湘湘臉上紅噴噴的,方才她正在湖邊踢毽子呢,聽到消息連衣裳都沒換。
“你是專程來看我的嗎?”小姑娘巴巴問道。
顧錦榮:這個麽……
好在薛氏帶女兒來只是壯膽的,并不需要她幫手,于是含笑道:“錦榮,你跟湘湘到別處作耍罷。”
顧錦榮滿面哀怨,她專程來看戲,怎麽要讓她錯過最精彩的鏡頭呢?無奈顧湘湘熱情地過了分,拉着她就去逛園子呢——非得叫她瞧瞧,這裏的花圃有多漂亮,池塘有多清澈,陳丹姝家那個小破院子根本比不上。
這廂薛氏跟蕭玉璋進了花廳,兩人各懷機鋒,面上卻半分不顯。
蕭玉璋命人奉了茶來,随即揮手命他們退下,只笑道:“難為嫂嫂肯來看我。”
還是照着她稱呼顧震霆義兄的名分,心裏卻很清楚,無事不登三寶殿,那錦盒必然被薛氏看去了。
薛氏也不賣關子,“公主待我家老爺真是情深義重,臣婦看着都辛酸不已。”
蕭玉璋随手摸了摸耳後,那束頭發當然是她親手絞的,少了一绺有欠美觀,便潦草紮了個發包。
可惜顧震霆沒來,看不到她是如何為他犧牲的。
正自恍神,卻聽薛氏殷殷問道:“臣婦鬥膽敢問一句,公主當真非我家老爺不嫁麽?”
蕭玉璋有些詫異,她好像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倒是想跟自己和談?還是顧震霆的意思,終于說服她改變主意了呢?
蕭玉璋心中一喜,聲調愈發柔軟起來,“夫人此語……”
薛氏嘆道:“若公主果真癡心不改,臣婦也無話可說,你我同為女子,我自然能體會公主的不易之處,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誰不渴望一雙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臂膀,誰又想終日枯坐深閨、暗自淚流呢?”
這話可真說到蕭玉璋心坎上了,哪怕她坐擁萬貫財富,可心底的寂寞惆悵卻日複一日蠶食着她,令她如坐針氈,至少她的面容并不算老,為什麽就要放任自己的心進入墳墓裏呢?
薛氏看來是願意接受她了,蕭玉璋也并不想顧震霆停妻再娶,倒壞了彼此感情,她是真心願意跟薛氏效仿娥皇女英的。
正要說話,哪知薛氏卻自顧自地道:“既如此,公主便趕緊着人準備吧,既是納二房,庚帖也不必換了,找個能幹的媒婆看看八字即可,不知公主處可有粉紅緞子,若是不夠的,臣婦叫人買些新的來,出嫁那日總得穿一穿的。”
粉紅是妾室用的,蕭玉璋愕然,“你讓本公主做妾?”
薛氏訝道:“您不就是這麽個意思麽?再說了,做妻做妾又有何妨,關起門來,咱們都是一家子罷了。”
這原是蕭玉璋對她說過的話,如今薛氏有樣學樣反将一軍,卻把蕭玉璋弄得啞口無言。
她依舊笑眯眯地道:“自然了,有些體統不能不講。譬如花轎只能從将軍府的角門進來,公主您還得三跪九叩給臣婦敬茶,成親之後,我倒也不講究三日一請安五日一請安的,只晨昏時派人打聲招呼便是了,對了,你的份例也得裁剪些,妾室規矩不能越過正房,你院子裏放三四個人想來就夠使喚了,至于平日開飯,若不在一處,就各用各的,若在一處呢,我和震霆坐上首,你坐下首,也不用你端茶遞水伺候布菜了,你看可好?”
蕭玉璋被她噼裏啪啦地一頓說,只覺得頭昏腦漲,這薛氏莫不是吃錯藥了,居然真個要接自己去做妾?自己還得謹小慎微地侍奉她?她想得倒美!
蕭玉璋面容紅漲,眼看薛氏還在那滔滔不絕,忿然起身,“薛氏,你當本公主很稀罕将軍府麽,敢這樣作踐?”
薛氏訝道:“你不願呀,那幹嘛成日送東西過來?這木梳幸而是我收着,若讓老爺瞧見,保不齊得心生誤會呢。”
又諄諄勸道:“臣婦方才的話皆出自肺腑,公主您不妨多考慮考慮,正好府裏眼下捉襟見肘,若得公主嫁妝補貼,臣婦也能松快些了。”
蕭玉璋忍無可忍,徑直命人閉門謝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