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變故
衣裳是不能不換的。
顧錦榮跟着那侍女起身, “你帶我去罷。”
侍女見她甚至忘了給一旁的賓客留個口信,臉上不由得滑過絲暗喜,這樣就更不怕暴露了。
殊不知她一舉一動早就被受害人瞧了去。
顧錦榮心下暗嘆, 看來這也是個新手, 業務都還不熟練——真要是害人不眨眼的哪能輕易産生情緒波動。
只不知對方是謀財呢,還是要命?亦或者圖些別的。
顧錦榮估摸着自己別無長物, 全身上下最值錢的也就薛氏那套首飾,還有些發舊了, 只怕連些許體面些的宮女都不如;若是害命,她并不曾得罪兇狠仇家, 何況在宮裏下手也太愚笨了些, 一旦事發, 皇帝豈有不徹查的?
有什麽能對一個女子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呢?
顧錦榮心下豁然。
從宴會所在的拜月樓出來須經過一曲折回廊,沿途花木林立, 郁郁蔥蔥。
顧錦榮有一搭沒一搭與她閑話,那侍女起初有些緊張,見她态度和煦, 容色溫婉,漸漸倒也放松下來,雖不敢多言,倒也間或答上兩句。
得知她是外地來的,家中還有個弟弟,顧錦榮便詫道:“聽你的口氣,你們家在原籍也不至于活不下去,為何非得搬來這居大不易的京城。”
侍女幾乎落淚, 她家中雖有幾畝閑田, 卻也只夠一家四口的嚼吃, 想進一步卻再不能夠,況且,誰又希望兒女們終日做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呢?
加之她二弟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四歲便能吟詩,鄉裏人都交口稱贊,覺得是個讀書的好苗子,若不進學也太可惜了,他們那地界卻無甚好私塾,又聽聞京中大儒衆多,但凡能得些指點,将來中舉、進翰林院都是容易之事,因此變賣了家中田莊地産,到京城來訪友,又托關系将二弟送到附近最好的青山書院,只是束脩也貴,家裏的負擔一日重似一日,爹娘無法,便對她說,你進宮去吧,也不求你出人頭地,好歹有口飯吃。
虧得她容貌出挑,又些微識得幾個字,侍女還真選上了,這一去就是七年,漸漸也有了些名姓,不必操粗使賤役,可以做些體面輕省的活計了。
顧錦榮道:“你在哪個宮裏當差?”
侍女低着頭,含含糊糊道:“也不是很貴重的主子,勉強糊口罷了。”
她受人指使來設計這素未謀面的顧姑娘,自然不敢與她說太多。
顧錦榮也不深究,只感嘆道:“辛苦你了。”
這句話卻并非刻意同情,只是有感而發。
侍女眼中淚光瑩然,忙道:“不辛苦。”
剛來的兩三年的确難熬些,但,好歹她也算撐過去了,如今不但衣食無憂,每月還能攢下些月錢送回家裏去——爹娘卻不肯要,只說送她到那不得見光的地方已是罪過,侍女無法,只能托他們收着,當是以後的嫁妝。
錦榮忖度其神色,說道:“你父母一定是很好的人。”
“是。”侍女有些出神,當初因為頭胎是個女孩子,娘親很受了些排揎,就連祖母也不待見她,可娘親并未因此嫌棄,反而對她愈發珍愛,因奶水未足,便餐餐将米湯省下喂給她喝,還從鄰市買了羊奶來給她滋補身體,怕她生病。
後來有了二弟,爹娘少不得分些心思,侍女卻也不怪他們,都是身上掉下的肉,還得争論短長麽?何況二弟生來聰慧,不讓他上學反而可惜,進了宮雖說不比外頭自由,可二弟的前程有着落,家裏也不必終日愁眉苦臉了。
侍女此刻最大的願心,便是二弟能蟾宮折桂,等到二十五歲出宮,她也能安心出嫁了。
顧錦榮望着她臉上天真洋溢的幸福,驀地說道:“我很羨慕你。”
侍女吃了一驚,嗫喏道:“姑娘千金之體,休說此話折煞奴婢。”
錦榮緩緩搖頭,“不是取笑。”
她真覺得這女孩子目标清晰,比自己能耐多了。她爹雖說是個将軍吧,半生戎馬,也無暇顧及家裏,又只有顧錦榮這麽一個孩子,将來都不知找誰承繼,且武官一職終是居無定所,說不準哪天就又得回到刀頭舔血的日子。
顧錦榮的婚事倒是已定下了,嫁給皇親國戚,聽起來多麽風光,可三皇子是被看不起的廢後所出,又長在鄉野,天然地與弟兄們格格不入,将來若面臨儲位之争,不知得有多少麻煩,顧錦榮既為皇子妃,也免不了被卷入宮廷鬥争的漩渦中去。
她輕嘆道:“誰不想平平靜靜安穩一生,只是往往得非所願,願非所得。”
侍女聽到這裏,不禁有些恻隐,緩聲道:“姑娘福澤深厚,一定會遇難成祥的。”
錦榮莞爾,“幸好,三皇子允諾定不負我,我亦會以真心待他,無論遇到什麽麻煩,我倆總歸風雨同舟便是。”
侍女聽到此處卻有些心亂,她若辦成此事,豈非親手毀了一對佳偶?且若真如太子所說也就罷了,設若這女子不堪受辱,甚或自裁了呢?她等于摧殘了兩個家庭。
顧錦榮又拔下鬓上一支金釵塞給她,道:“難得相識一場,便以此物為你添妝罷,也祝你早日覓得愛郎,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侍女怔怔道:“奴婢喚作阿桃。”
顧錦榮曼聲道:“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你是個好姑娘,必然會如願以償的。”
她正要往前走時,阿桃撲通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奴婢有錯,聽憑姑娘處置。”
錦榮平靜目視着她,“是太子交代你的罷?”
阿桃難以置信地擡頭,“您怎麽知道?”
顧錦榮當然能猜到,旁人也犯不上同她過不去,她又是個小輩,勝之不武贻笑大方,只除了太子那段瓜葛。
她猜蕭翎也未必真想對她做什麽,只是讓阿桃将她引到一僻靜無人的宮室,之後自己再去“偶遇”,當然,要是能被人撞破就最好了。
等她跟太子的緋聞傳出,蕭逸自然得退婚——但凡他是個正常有血性的男人,之後太子無論想納她為良娣還是孺子,都順理成章了。
盡管在顧錦榮的認知裏,蕭逸不會這麽容易放棄,但,她也不願讓蕭翎從中摻和一腳,顧錦榮是個很怕麻煩的人,她更讨厭旁人将自己當成棋子。
她是人,而非物,可以易來易去。
其實哪怕阿桃将她帶去暖閣,顧錦榮也有辦法脫身,只是,她還是想給這般婢女一個機會——人之初,性本善,設若她能幡然悔悟呢?
幸好,阿桃沒叫她失望。
之後,侍女匆匆引她來到一個偏僻涼亭裏,在那裏換完衣裳,又另選了一條岔路返回,免得跟太子遇上。
顧錦榮忖道:“今日你沒辦好差事,太子是不會留你了,你找個機會,調去三皇子宮裏罷,他會替你安排的。”
至于那枚金釵,當然便是最好的憑證——蕭逸對她身上每一件飾物都莫不眼熟。
阿桃感動不已,“謝姑娘搭救。”
顧錦榮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否則,神仙都幫不了忙。”
倘若阿桃今日真的得手,太子豈有不殺之以滅口的?到時別說出宮嫁人,只怕她家中二老跟幼弟都會受到牽累。
阿桃思及此處,愈發後怕,趕緊将金釵藏入袖中,自去當差不提。
顧錦榮也假做無事發生的模樣,氣定神閑回到宴會上,對座一雙眼睛頻頻看她——是蕭逸的視線,且有些嗔怪之意,似乎問她為何無故離場,也不跟他說一聲。
顧錦榮心道,哪怕未婚夫也不能随意陪着換衣裳罷?他倆又不是連體嬰。
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去。
對面的眼睛更郁悶了,氣鼓鼓地給自己倒了杯甜酒。還未成人卻又即将成人的少年郎,常常用這種行徑來壯膽。
蕭雲霓回來,見顧錦榮并未依她的話留兩盞飲料,不禁開口質問。
顧錦榮道:“我方才有些口渴,便自個兒喝了。”那弄髒衣裳的事自然得瞞着。
蕭雲霓:……哪怕是實話,也用不着這麽理直氣壯吧?
不過她倒是不讨厭顧錦榮這種直來直去的做派,宮裏虛僞的人見多了,難得有個意氣相投的。
蕭雲霓也不怪罪,徑直從鄰座又要了兩杯。
顧錦榮見她汩汩暢飲着荔枝清露,這會子倒真有點渴了,正琢磨要不要厚着臉皮去要一杯,席上忽然起了變故,娘娘們所在的地方一片喧嚣。
又有執着拂塵的內侍大聲喊道:“護駕!快來人護駕!”
随即就見四面八方的侍衛們向前湧去。
顧錦榮遙遙望見桌案上一縷殷紅,而侍人們團團簇擁着的,正是面色慘白、已經暈厥過去的莊嫔。
雲妃呆若木雞,還未回神,便已被皇帝下令扣押起來。
顧錦榮明白,自己打出去的第一張牌已經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