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母子

顧錦榮回到家中已經快亥時了, 門前還掌着燈,可見薛氏尚未休息——事實上顧家夫婦根本就不在裏頭,而是門神一般杵着守株待兔呢。

顧錦榮弱弱的上前, 喚了聲娘。

她知道自己犯了夜不歸宿的這條忌諱, 薛氏一定生氣,正琢磨着該找什麽理由搪塞過去, 哪知薛氏并未多說,只牽着她的手走到廊下, 摸了摸她掌心,又找人端了杯熱飲來, 這時候用不着湯婆子了, 熱熱的喝點東西正好。

錦榮将鮮羊奶一飲而盡, 讨好道:“娘,您不問問我怎麽回事呀?”

薛氏瞪她一眼, “我問了你就會老實說麽?”

兒大不由娘,她也是從小姑娘走過來的,自然知曉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揣着什麽心事, 成日吃飽了沒事幹,談情說愛比天大,你越步步緊逼,她反而越是叛逆,倒不如聽之任之,她自個兒沒意思便淡了。

何況,見女兒歸來時衣裳穿得齊齊整整,肩上還搭着那件貴重披風, 薛氏便知曉, 蕭逸對自家掌珠該是真心實意的——真要是心懷不軌, 今晚就該将人留宿宮中了。

顧錦榮使勁吹彩虹屁,“娘,還是您聖明。”

薛氏點了點她腦門,“聖明是形容皇帝的,你娘我可不敢當,快進屋睡去罷。”

顧錦榮戀戀不舍扭頭看去,只見顧震霆卻是笑容可掬地拍着未來女婿的肩膀,“你過來,咱爺倆好好聊聊。”

蕭逸的肩臂明顯僵了僵,他顯然太知道老丈人這只笑面虎的分量。

顧錦榮本想替蕭逸求情,薛氏擰了擰她胳膊肘,“放心,你爹不會将他怎麽着的,你就別火上添油了。”

不過當爹的嘛,總生怕自家白菜被豬拱了,蕭逸皮相又好,倘若真個起了邪念要誘拐他家寶貝疙瘩,那可怎生是好?

自然得“好好”警告一番。

顧錦榮無奈,只能向蕭逸投去同情的眼神。

蕭逸則以目示意叫她安心,并表示自己不會将那件事說出去的——他知道,錦榮絕不願意令家人擔心。

僅僅是片刻的眼神交彙,卻能奇跡般的懂得彼此。顧錦榮細細品咂其中滋味,臉上飛起紅雲來。

落在顧震霆眼中,就更顯得女婿“不一般”了。

蕭逸明顯感覺肩膀上那只手的分量更重了些,他也不敢反抗,只能攢眉忍受着,間或向岳丈大人露出一個和善的笑。

顧震霆不知怎的想起年輕的時候,他到薛家提親也是這樣笑的。

不過他性情粗豪,面相又有些兇,這麽一笑就更像打家劫舍的強盜了。

不比這小子細皮嫩肉,俊眼修眉,天生就得女人緣。

顧震霆眼神暗了暗,蕭逸感覺肩胛骨都要被對方給抓裂。

他明明是在努力緩和氣氛呀,怎麽感覺岳丈大人似乎更生氣了?

顧錦榮輾轉反側睡不着覺,直至院中聽來車輪辘辘滾動之聲,想着蕭逸已經離開,她才霍然起身,急忙跑去見爹爹,“您到底跟他說什麽了?”

不會把人給打一頓罷,就算蕭逸不介意,對着皇親國戚也不該下如此重手——顧錦榮巧妙地把自身意願遮掩過去。

哪知顧震霆輕描淡寫道:“沒什麽,為父只覺得他是個好苗子,問他願不願意到軍中歷練。”

随即就見女兒以一種複雜的眼色看着他,“爹,您想體罰人家就直說,何必找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借口?怪好笑的。”

顧震霆:……

他真覺得女婿該鍛煉鍛煉,堂堂男子漢,清瘦得跟竹竿似的,身無二兩肉,光長個子有什麽用?怕是大婚夜連新娘子都抱不起來。

不得不說,這一點他蒙對了。

因為出了大皇子那檔事,錦榮心裏多少有些陰影,盡管看樣子那人不會再找她麻煩,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錦榮想自己還是保持點距離為好。

她就推說長了夏廯不宜露面,向裴先生告了半個月的假,蕭逸也樂意她避避風頭,遂幹脆答允,還故意讓太醫院送了些治疖藓的藥膏來,好把戲串得更逼真些。

薛氏橫看豎看也沒看出女兒臉上有何毛病,只當她懶勁又犯了,但這回薛氏倒沒逼她去上學——這些日子冷眼瞧着,只覺錦榮跟三皇子打得火熱,一副春心蕩漾模樣,未免兩人越了雷池,還是冷一冷的好。

顧錦榮于是安心窩在家中消夏,閑時逗引顧湘湘為樂,興致來了便翻出絲線繡兩筆,那床百子千孫被繡到現在雖還未大功告成,隐約已可見雛形了,剩下的,只要請薛氏幫忙修繕就好——沒錯,她臉皮真沒厚到能把這種東西擡到街上去。

與此同時,宮中卻出了一件大事,避世已久的大皇子忽然到禦前請安,雍和帝還未來得及一敘父子之情,大皇子便言辭激烈地向其告發,昔年史皇後唆使麗妃謀害徐後一事。

證據當然是不足的,當時涉案人員,皇帝殺了一批,剩下的也都被史家清理幹淨,但,大皇子有他自己的辦法——說完這些,他便一頭撞在乾元殿朱紅的梁柱上,血濺當場。

他用死亡落實了證詞的可靠。

皇帝震怒,即刻下令徹查徐後昔年之案,尤其交代要将史皇後身邊侍婢嚴刑拷打,至于史皇後則被幽禁椒房殿中,非诏不得出。

顧震霆告訴薛氏這消息時,錦榮恰好在旁,手中的蘋果掉了下來。

她連忙撿起,用衣袖擦了擦,再張口咬下去,舌尖卻茫無滋味。

顧震霆敏銳地察知她異樣,“錦榮,你是否知道些什麽?”

顧錦榮忙将果肉咽下,差點嗆着喉嚨,讪讪道:“我都十來天不曾入宮了,哪裏會知道?”

不過大皇子的舉動着實在她意料之外,她再想不到大皇子會用這招去逼雍和帝懲治史家,莊嫔評價此人偏激,還真是不錯。

但,羔羊有跪乳之恩,烏鴉有反哺之義,或許人亦如此罷。麗妃的确非善類,但可以想見,當時她必是位好母親,她的孩子才會對其念念不忘,并最終在多年之後,選擇了黃泉追随。

蕭翎望着綴滿黃銅鎖的大門,面上無波無瀾。

侍人們拿鎖匙上前打開,他遲疑剎那後,才擡腳邁了進去。

史皇後半坐在花廳裏,如同泥胎木塑般。她本是風韻猶存的年紀,往常更是精心妝點,不肯露出絲毫老态,然而才短短幾日的工夫,她鬓邊卻已冒出了銀絲,灰白斑駁,甚是醒目。

皇帝并未克扣她用度,連飯食都是一日三餐按時送來,可史皇後哪裏還有用膳的胃口?她不能不怕,昔年那樁大案固然賭對了,可同時也埋下禍根,她太知曉娘家那些兄弟的窩囊了,倘若押到大理寺嚴刑拷打,他們招是不招?

可誰叫她能依靠的也就這麽幾個人,身為宮妃,許多事鞭長莫及,不得不找人襄助,何況扳倒元後這樣的壯舉?

但,她并不後悔,至少她成功了,她的兒子也如願取代了徐後的兒子,将來翎兒登基,她照樣是太後,誰又能說半個不字?宮闱鬥争,向來是成王敗寇。

看着逆光走近的熟悉身影,她眼中重新冒出希望來,“翎兒,你來了。”

蕭翎将手裏的食盒放到桌上,木然道:“我求情許久,父皇也只答允我來看您一面,卻并不提何時放您出去。”

史皇後也并不在意,她狼吞虎咽吃着兒子帶來的東西——其實并不見得比之前的可口,只不過,太子便是她全部的寄托所在。

等飽餐完,史皇後才慢條斯理地道:“你無須替本宮求情,為今之計,母親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了。”

她眼中騰起熾熱的光焰,“翎兒,你即刻修書給你大舅舅,讓他連同車騎将軍骠騎将軍一同逼宮,如今陛下尚無準備,想來亦來不及召集禦林軍,正是咱們下手的大好時機。”

蕭翎詫道:“母後的意思是……造反?”

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史皇後冷笑,“何為造反,這位子總歸得屬于你,本宮不過叫他早一日退位罷了,誰不想享清福?”

蕭翎默然,“顧将軍那頭怕是不易打發。”

史皇後面露戾色,“沒有兵符,顧震霆也不過是只沒牙的老虎,本宮就不信他敢擅自帶兵闖入宮禁,況且車騎将軍骠騎将軍都是咱們的人手,他一己之力,如何能螳臂當車?”

顯然是籌之爛熟的,打從蕭逸回宮那天起,史皇後就時刻提防着聖意有變,哪怕沒出大皇子這檔事,也保不齊皇帝哪天心血來潮,想改立元後之子為太子。

不如先下手為強。

史皇後數夜不曾安寝,眼中冒出濃重的血絲來,她匆匆解下腰間對牌遞到兒子手裏,“若書信不足為憑,就把這個給你舅舅,他會知道怎麽做的。”

蕭翎緩緩接過,神情卻有些複雜,他驀然道:“母後,那些事真是您做的麽?”

史皇後面上有些不自在,“問這些作甚?”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之前不提,是覺得沒必要,也不想她在翎兒心中印象敗壞——但,為帝王者怎能太過心慈手軟?他總得經歷一遭。

蕭翎握着對牌的手輕輕顫抖,聲音艱澀地道:“他說昔年是您唆使他推兒臣落水,想必也是真的?”

那他算什麽?身為人母,怎麽能如此殘忍?

史皇後不言,僵硬地轉過頭。

她承認此事有些不妥,可為了翎兒的前程着想,卻是最簡易有效的法子,只瞧事發之後大皇子在皇帝那兒的待遇便知了。沒了長子擋道,翎兒的儲君之位才能坐得更穩更順當。

她輕聲道:“母後當然是為你好。”

蕭翎目中流出眼淚來,他擡手擦了擦,任憑污髒的液體弄濕衣袖,“兒臣明白了。”

史皇後望着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只覺得一陣恍惚。

但願他真能明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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