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太子
史皇後被禁足并未在京城掀起太大波瀾, 宮中貴人們的生死榮辱,與平頭百姓向來是不相幹的。
唯一惶惑的便只有史家,昔年那樁冤案雖無從對症, 可皇帝要揪他們的錯處, 還不是輕飄飄幾句話的事,但凡能在朝中根深蒂固的, 哪個不是滿手髒污,就連禦史臺都蓄勢待發, 只待上頭一聲令下,便要将史家這些年借着國舅權勢作威作福的事倒個幹淨。
自然, 史家也不會束手就擒, 這段日子史國舅連同幾個子侄東奔西走, 四處聯絡,務必要将那些交好的世家拉攏起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要熬過這陣,風光還在後頭哩。
就連将軍府也收到史家送來的禮物, 說是預祝皇子妃新婚之喜,整匹的綢緞裏卻夾着大批金元寶,顧震霆原封不動都給退了回去,在此關口,他可不想與史家扯上關系。
至于史國舅會否因此怨怼顧家就不得而知了——大約他也顧不上。京中氣氛肅殺,人人都預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顧震霆每日都要去軍營裏尋訪個兩三回,連晌午飯都顧不上吃, 薛氏說要給他送去, 他也不允, 反而叮囑薛氏看緊女兒,好好守在府裏,無事莫往別處。
顧錦榮憂心忡忡道:“宮中要生變了麽?”
大皇子這招以死相谏固然給了仇敵極大的打擊,可史皇後亦非善類,難保不作困獸之鬥——至少她還沒被廢黜,倘若先下手為強,待太子登基,她依舊是獨一無二的太後……
顧錦榮不免有些焦躁,她擔心蕭逸的安全。
薛氏心說這傻丫頭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宮中侍衛如林,哪用得着她操心?可見女兒一片赤忱,薛氏便還是答應修書一封過去問問。
蕭逸回信一切都好,并讓她善自珍重,萬勿以他為念——當然是指不必擔心他安全,男女之情還是可以思上一思的。
顧錦榮捧着那封筆酣墨飽的書信,覺得胸腔仿佛脹滿,他明明沒有一個詞是關乎風月的,可錦榮卻覺得話裏行間滿是對她的關切思念。
原來情到濃時,根本不必太華麗的詞句,最樸素的才最真實。
她自然也牢牢記着蕭逸的囑托,保護好自己,讓他無後顧之憂,便是最好的幫助。
顧錦榮索性連街市都不去了,本來府裏一應俱全,有自養的家畜,自種的菜蔬,甚至不必自己動手。陳丹姝幾番下帖子請她閑聚,也被她一概婉拒,每日只在家中欺負顧湘湘為樂——反正顧湘湘說又說不過她,吵又吵不過她去,氣急了只能憋出幾句北狄土話,顧錦榮聽不懂,于是殺傷力為零。
盡管在姐姐面前處處吃癟,可顧湘湘仍覺得這是最快樂的日子,尤其在陳丹姝吃了閉門羹之後——哼哼,果然,關鍵時候才瞧得出什麽叫遠近親疏呢,她才是錦榮如假包換的妹妹。
顧湘湘于是愈發珍視起這個姓氏來,就連皇帝提出許她改随國姓,顧湘湘都不肯要。反正她覺得公主府住着也沒顧家好,除了這裏,她哪都不要去了。
倒是陳丹青時不時還會跟顧錦榮做些書信交流,畢竟她倆同是步入人生第二階段的“過來人”,顧錦榮早在殿試結果出來之後,就借用蕭逸的關系,将那些青年才俊的卷宗悉數調出,好讓陳丹青遴選仔細。
最終她選中了今科第七名進士,此人薄有些家底,容貌雖算不得俊美,但也相貌堂堂,尤為難得的家中九代單傳,更有一條祖訓,四十無子方可納妾,可以說樁樁件件都符合陳丹青的預期。
于是在放榜那天,陳家人就趕早直奔目标,團團地将這位金龜婿給圍住了。那人起初唬了一跳,還以為哪來的劫匪,敢在京中公然剪徑,及至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中鑽出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他這才滿面通紅。
陳丹青倒是越看越愛,尤其在知道這位新秀身邊連個伺候的丫頭都沒有,可知潔身自愛的了。
顧錦榮出于閨蜜的考量,還是審慎地提醒她,要看這公子身邊是否有俊俏些的娈童,保不齊是個好男風的呢。
陳丹青鄙視了一番她見不得人好,随後才傲嬌地回應,人家只有個瞽目且腰背佝偻老仆服侍,看年歲總過了五十,她想未婚夫總不至于口味如此清奇的。
顧錦榮暗暗好笑,但還是惡作劇地補了句,請她成婚之前最好帶女婿去驗驗身,不然新婚之夜才發現是個天閹,豈非大受打擊?
陳丹青嘴上罵她荒唐,但卻信以為真,隔日就找了個由頭,将年輕的範進士給帶到醫館去了,範進士并未發覺未婚妻詭計多端,心裏反而美滋滋的——還沒結婚陳姑娘就這樣關懷他身體,可知心地厚道。
幸好結果皆大歡喜,不過幫忙驗身的大夫半吐半露告訴這位二小姐,她要嫁的新郎盡管身體并無異樣,但恐怕是個呆瓜,請她最好主動些,別落了笑話。
陳丹青一聽便着了忙,又請顧錦榮幫忙尋些避火圖春宮冊子之類的,她好仔細鑽研,至于教會姓範的就不必了——她寧願未婚夫蠢一點呢,總比在外拈花惹草的強。
錦榮奇道:“你們府裏難道沒有?”
陳丹青板着臉,“我家家風素來清正,哪來這些荒唐物件?”
這倒是,陳老爺陳夫人看着都是不茍言笑的人。顧錦榮想了想,“何不問老太爺要去?”
“你讓我找爺爺?”陳丹青一臉震驚,祖父在她心裏可是最古板最正直的人物了。
“你先試試嘛,死馬當成活馬醫。”顧錦榮笑道。
結果陳老太爺還真叫人把一大箱子都給擡進了孫女院裏,望着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陳丹青面紅耳赤。
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他們家才是卧虎藏龍啊。
顧錦榮心道,難怪老太爺總是待自己格外親切——敢情當着家裏人還得維持人設呢。
不過這回算是人設崩塌了。
她托着腮盈盈淺笑,看顧湘湘拿着點心給那頭小香豬喂食——都是炸廚房留下的殘次品,誰叫這丫頭最近忽然對美食起了興趣。
時光如此安閑寧谧,也不知蕭逸此刻怎麽樣了。
顧錦榮悠悠嘆了口氣。
那日跟史皇後面談之後,蕭翎回去便把自己關閉宮中,雍和帝只當他求情不成心緒低落,便也懶得理會,只讓他好好思過為上。
唯獨最親近的侍人知曉他抱着何等心事,“國舅爺那邊也來了密信,您看,是否該抽空見上一面?”
史家這段時日亦飽受攻讦,皇後能想到的,他們當然也能想到,指望雍和帝回心轉意是不成了,唯一的法子,便是取而代之。
雖說子逼父退位多少有些大逆不道,可史書國策上骨肉相殘的例子還少麽?攥在手裏才是最實在的。
如今只待太子振臂一呼,他們便聯絡多位将軍一擁而上,破開此局。
蕭逸也在耐心等待這位二哥的反應,他沒對錦榮明說,事實上他跟岳丈大人早就料着會有一場大變,自然,皇帝也并非一無所知——姜是老的辣,史皇後暗地招兵買馬,他身為枕邊人怎可能毫無察覺?不過是看史家人的野心能到達何種地步。
也得看他親自選定的繼承人是否合時——太子畢竟未犯大錯,且縱使他生母有罪,皇帝對這個長在膝下的次子多少還是有些憐惜的。
太子終于出了東宮,孤身一人來到他父皇所在的勤政殿,自然亦未攜帶兵刃。
蕭逸眯細了眼站在廊下,拿不準他是胸有成竹還是擺空城計,探子回報并未見到蕭翎跟史家人見面,也許動手的日子并非今日?
皇帝見他姍姍來遲,倒是不覺得奇怪,只輕哂道:“朕以為你多少有些膽量,怎麽卻是這副模樣?”
他若真敢帶兵闖入宮禁,皇帝或許還佩服他的血性,如今看來,卻連這點勇氣都沒有。
蕭翎神情疲倦,他木然摘下冠冕,“無論成敗,兒臣不願做毫無意義之事,太子之位,兒臣亦忝不敢當,還請父皇收回,另擇賢能者居之。”
皇帝愕然,“你說什麽?”
有一剎那,他幾乎懷疑這個孩子故意以退為進,好博得他的憐憫。
可是這種話能随便說麽?
一個将江山當成兒戲的人,皇帝更不放心将國家大事交給他。
蕭翎卻已無所謂了,他今日來到此處,便沒打算繼續昔日榮華。母後的期許,他承受不起,父王的厚愛,更是令他倍覺擔子沉重——所有人都在将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可有人問過他是怎麽想的?
他實在覺得很無奈。
自然,太子之位不能說廢就廢,蕭翎亦已想好了說辭,“兒臣昨夜夢釋迦牟尼講經,得其度化,亦已堪破紅塵,願褪去青絲,潛修佛法,還望父皇成全。”
如此,也給了合法的名目。
皇帝臉色陰晴不定,“你想以太子之位來換取你母後與史家平安?”
蕭翎神情淡漠,“出家人四大皆空,兒不敢做他想,一切全憑父皇處置。”
只是皇帝素來愛惜名譽,既廢去太子,便不能太過為難發妻及其家族,免得世人議論他涼薄。
不管蕭翎本意是否在于此,皇帝最終選擇成全,“出家剃度就不必了,寶華殿乃宮中佛寺,往後你就去那清修罷。”
又話鋒一轉,“至于你母後,朕依舊保留她皇後的尊榮,不會殺她,不過此生她也難得出來。至于史家,便削爵廢為庶人罷,更多的朕亦懶得追究。”
蕭翎沒有說話,只平靜地俯拜下去,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随即轉身而出。
蕭逸本在簾外守着,見他露面,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既無歡喜也無悲憫,只淡淡說了句,“保重。”
“你也是。”蕭翎望着這位俊秀非凡的三弟道,“當太子不是個好差事,等你坐到我的位置,你大概會明白我今日的心情。”
金玉良言。
蕭逸莞爾,“我從沒想過要舒服,可只要心愛之人在身邊,一切苦難于我,皆甘之如饴。”
那女孩子的面容恍惚從腦海中閃過,蕭翎眼神黯了黯,最終也只輕嘆離去。
作者有話說:
收尾進行中~
ps,太子在我最初的構想裏,是類似最終BOSS這樣的角色,不過作者菌考慮再三還是沒能下手,黑化大戰就算了,給他一個相對溫和的散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