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年前
得以入選《荒唐故事》的男主角,對十九歲的方斐确實是個徹頭徹尾的意外。
因為媽媽的支持,他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傳媒大學,專業播音主持。方斐的外婆送他上大學前說,希望有天能在家鄉電視臺的新聞節目看到他做主播。
來到平京,對這個出身小城市冶陽的少年是不小的挑戰。
水漲船高的物價,複雜的交通,數不勝數的名勝景區,平京的古意與現代化交叉着讓他目不暇接。在短暫的眼花缭亂後,方斐首先冷靜下來,課餘時間打打零工賺錢,階段性的願望是春節回家給爸媽帶點像樣的禮物。
也就是在這時,他認識了同校比自己高兩屆的學長夏槐。
夏槐在戲文專業是名人,開朗熱情,左右逢源,且長得非常漂亮,已經被星探抛出橄榄枝,問他要不要簽公司做模特。
方斐對夏槐有好感,還沒等到它徹底發酵、醞釀出甜蜜的暧昧,就被夏槐迫不及待地抱入懷中。後來方斐仔細琢磨,如果夏槐不那麽主動,可能他還會更喜歡對方一些,也可能,他們根本就不會在一起了。
剛開始的戀愛總蜜裏調油,沒多久,夏槐認識的人牽線,叫他去試鏡楚茵導演的新作。
夏槐勸他陪自己去,說:“你也見見世面!”
不知道夏槐幾年後會不會為自己這句話感到後悔。
作為兩岸三地數一數二的女導演,楚茵的作品多以複雜的感情糾葛與社會現實相結合而聞名,風格和她溫柔的名字相反,很是尖銳。她喜歡用新人當主角,素有一雙慧眼,拍出過不少新人最有靈氣的一面。
劇本暫定名是《荒唐愛情》,以“年輕男女被大城市逐漸吞噬”做主題。聽上去很暗黑,實際拍出來卻是迷離而情欲橫流的。
夏槐試鏡沒過,倒是方斐,跟着夏槐往外走,安撫他的小情緒時,恰好被出來透氣的楚茵看見。她叫住方斐,閑聊般問了年齡名字家庭經歷,末了拍板:就是他。
一個學播音的大學生,稀裏糊塗成了楚茵一眼相中的男主角。
拍攝時間在大學一年級的暑假,劇組去到濕熱的屏州,以這個新潮的城市為背景,先拍了主角“阿晖”和“阿芃”相遇的故事。
一個是來自舊工業小城的窮學生,一個是在城市打拼多年、沒什麽文化但精明能幹的底層漂亮女孩,烈火烹油,積壓多年的情熱驀然被激發。
方斐對手戲的女演員叫申燦,模特出身,也是第一次演戲,卻明顯比他坦然。
申燦的眉眼頗有攻擊性,可臉圓圓短短,以至于笑和哭的時候卻又嬌憨可愛。他們年紀相仿,演情侶,親密鏡頭不少,雖然穿着衣服方斐還是放不開——第一因為取向,第二是實在不習慣被好多鏡頭盯着——許多需要男生主動的地方反而是申燦引着方斐,讓他“膽子大點”。
“你就當為藝術獻身!”申燦開玩笑,“我呢,就當賺翻啦!”
方斐被她逗笑,又NG了幾次,總算不那麽難以面對。
可楚茵仍覺得哪裏不對,說不上來,她拍了幾組,最終認為是男女主感情不到位,準備先留着,日後有了苗頭再及時補拍。
六月底的屏州已有三十五六度的高溫,終日陽光灼熱,柏油路上氤氲着扭曲的風。
進組沒幾天,方斐皮膚被屏州的烈日曬紅,顏色加深了一點。楚茵對此非常滿意,改了劇本裏阿晖“頭發遮住眼睛”“怯懦而沉默”的造型,讓方斐剪短頭發,全露出眉眼,無辜注視誰時像不谙世事的小狗,并認為這樣才好勾引見多識廣的寡婦。
劇情先開始純得很,到阿芃不滿足于貧苦生活,經由閨蜜介紹,秘密和來自星島的富商王老板結合,成為他的情婦,就逐漸失控。
阿晖蒙在鼓裏,只當女友花銷越來越誇張,自尊心又讓他說不出讓阿芃“省錢好買房結婚”的傻話。他打很多份工,累得發現不了阿芃每月下旬都會消失好幾天,饒是如此,他仍買不起阿芃喜歡的戒指。
酒吧街有貼出招工陪客喝酒的傳單,阿晖接了,走進去,在一條霓虹燈流光溢彩的小巷結識了死了丈夫前來“找樂子”的富有女人蓉姐。
這會兒《荒唐愛情》已經改掉了後兩個字,只做《荒唐故事》。
天後洛喬安飾演蓉姐,她本是歌手,這次出演是楚茵半玩笑半誠懇地請來。洛喬安對自己沒什麽信心,後來不知怎的又同意了。她三十來歲,美豔形象和劇本裏不謀而合,最難得是拍定妝照同方斐一起,成片竟很有CP感。
洛喬安檔期滿,正式進組就在很後面,但前期她常來探班拍攝。天後出手大方,每回前來必然給衆人都帶禮物,給方斐的又都是獨一份。
“有對手戲,培養感情嘛!”洛喬安的經紀人笑眯眯地說。
拍攝開始後不久,夏槐來屏州,說是看望方斐,其實也在找機會混人脈。
方斐對此毫不知情,仍做男朋友盡職盡責地迎接他,可對方總悶悶不樂的樣子,在劇組待了兩天,回到平京,就對方斐發短信,要分手。
方斐不明就裏,打電話過去問理由。
“你姐姐妹妹一大堆,哪還顧得上我啊!”夏槐說得格外委屈。
兩個人那會兒談戀愛大半年,算來夏槐先追他,任何進展也是夏槐更主動。方斐猝不及防被發一張好人卡,橫豎以為自己做錯了。
先道歉,保證只當做拍戲,于是夏槐勉強同意複合。
沒過多久,方斐再次被提了分手。
短時間內夏槐的态度反反複複,方斐的狀态也時好時壞。
他對女生沒感覺,演戀愛戲總會想他和夏槐談戀愛的樣子——阿芃的角色和夏槐其實有相似之處。好處在于有了楚茵的引導,方斐表現得十分自然,壞處就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與夏槐的感情出現裂痕,劇本卻還沒到那兒,方斐根本無法入戲。
電影拍攝陷入糾結是常态,可這部戲從一開始就不太順。
楚茵不愛罵人,某天,方斐同一場戲NG好幾次,她終于沉思半晌,最後說:“放你半天假,回去好好休息,明早先拍天臺那場吧。”
不止方斐,全劇組都愣怔了。
天臺是全劇的最後一幕。
阿芃意外死亡後阿晖才知道她為星島富商王先生懷孕的事,他認為是王先生及其元配害死了阿芃,懷着憤怒找上門,卻突然覺得自己沒有立場。
被背叛,同時自己又和蓉姐長期保持身體關系,這件事阿芃知道嗎?
他永遠沒機會問了。
于是阿晖收起了那把用來複仇的水果刀,給蓉姐發短信說“不要再見面”,跑到天臺上喝了一整瓶可樂——阿芃喜歡的飲料。
失手倒空了,寬大的白色背心和皮膚都被糖色的飲料染髒。
接下來按照劇本,阿晖把瓶子扔到一旁,雙手一撐,從王先生公司的高樓一躍而下。
楚茵雖不知道他是被反複失戀折磨得形容憔悴,只認為方斐這時失魂落魄,應該能演出萬念俱灰的感覺。與其繼續碰壁,不如讓他試試能不能拍好這條重頭戲。
原本就在公司的布景裏拍戲,調度趕在日出前布置妥當。
夏至以後,一年之中白晝最長,要掐着時間拍,對演員要求極高。
方斐前一天被勒令早休息,本是打算睡覺的,夏槐打電話鬧了一通,他失眠大半宿,從“是不是我哪裏不對”到“分手真的好一點嗎”胡思亂想許多。頂着黑眼圈,淩晨兩點就到了片場,坐下來繼續思考,拍重頭戲的緊張竟消減許多。
他還不太會控制自己的情緒,進得去,出不來。等導演們都到位,楚茵給他講,試了走位和角度,機器全部架好了等開拍,方斐忽然有了異議。
“我覺得……”他猶豫一會兒,堅持說,“我覺得結局不應該是這樣。”
楚茵一愣:“啊?”
天邊已經蒙蒙亮了,所有調度完畢,全都在等他。
方斐說:“我還是覺得阿晖不會自殺。”
關于這段,他們之前劇本圍讀讨論過一次,開拍後編劇跟組時又說過一次,但前兩回都被楚茵耐心駁回了。她有自己的想法,要拍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男女主前後死亡,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被迫殉情。
方斐第三次提,楚茵明顯不太樂意了,皺起眉:“你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
“導演,我真的覺得他不會。”方斐據理力争,他好像在枯坐兩小時後忽然想通了,“他愛阿芃,也愛蓉姐,也許有一瞬間的沖動讓他能放下所有,可他站上天臺,準備用自己的死報複王先生……這不合理。”
楚茵看向副導演,那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撇嘴,示意方斐:繼續說。
“而且這時的阿晖真的無路可走只能死嗎?不是這樣的。”方斐認真道,“他不絕望,他只恨王先生害死了他愛的一個女人。但他卻還有另一個女人,有錢,已經堕落了卻不承認,那麽在這一刻,他要跳,應該會一下子想明白,自己舍不得。”
楚茵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一點:“然後呢?”
方斐拿着道具可樂,指了指逐漸明亮的魚肚白:“城市醒了,阿晖卻沉下去。他要進入這座城市,自殺,又放棄——”
“代表他已經被‘吃掉’了。”
緩慢卻堅定的語速,尾音拉長,帶着笑,這聲音插進對話,好像打破了什麽僵局。
楚茵扭過頭,幾個人次第讓開一條道。
穿襯衫和西褲的男人留着中長發,在腦後紮起時帶有微卷的弧度,他走向楚茵,目光卻透過将散未散的晨霧望向方斐。
那是一雙灰藍的,叫人不敢忘卻的眼睛。
第一縷陽光照亮了他。
男人有着混血特征不太明顯的五官,但眼窩深,鼻梁挺,皮膚是不一樣的白。他收回目光,對已經有所動搖的女導演說:“楚導,我當時也這麽跟您提議,不是嗎?”
這就是方斐初次認識楊遠意。
也是楊遠意所言,六月的偶然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