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失戀與獵物
“遠意,你怎麽來了?”楚茵看見灰藍色眼睛的男人,面露詫異。
男人卻沒過多解釋,指了指越來越亮的天邊。
拍攝要緊,楚茵不追究他突然出現了,思索片刻,最終下定決心對方斐說:“好,就按你說的來。你現在是阿晖本人,你的想法代表了他的意志——只有今天這個機會,如果錯過,那就得過幾天再來了。”
方斐第一次跟導演提完全相反的意見,心情無比忐忑,現在忽然被采納,驀地更緊張。他紙上談兵,分析得好好的,但并不知道如果真開始演,應該怎麽去發揮。
而影響楚茵采納他想法的關鍵人物……
方斐望向鏡頭的位置,那陌生男人在監視器前坐下,沒有看他。
盛夏,南方天亮得快而急,再過一會兒,太陽出來以後效果就不好了。打板開拍後燈光收音迅速到位,現場安靜,全部的注意力卻都集中在方斐的身上。
阿晖這時應該怎麽做呢?
他的初戀死了,他站在害死阿芃的人的公司大樓頂,如果跳下去,就能轟轟烈烈地制造一件慘案招來警察的調查,說不定就能查出王先生的貓膩從而為阿芃報仇。
只是他肯定看不見,也不一定能成功。
真要這麽做?
可樂潑在身上黏膩膩的,阿晖看向遠方。
朝霞鋪滿整片蒼穹,城市每一個腌臜、潮濕的角落都會被短暫照亮須臾。随後,它們再度隐入黑暗,并不因為陽關的片刻眷顧就能逃出生天。
阿晖是只螞蟻,阿芃也是,他們為了鮮亮的上流社會出賣身體,感情,最後出賣生命。
可樂瓶空了,朝陽終于從雲層裏一躍而出,火紅火紅,點燃他全身的勇敢。阿晖屈服了,對來之不易的醜陋的高級生活,對某個依然愛自己的女人。
曾經倔強的眼睛現在空蕩蕩,他不怕死,但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
阿晖舉起那個玻璃瓶,閉上一只眼,嘴裏無聲地喊:
“嘭。”
“最後一個鏡頭好!渾然天成,太棒了,那滴眼淚随着閉眼的一下突然出來,但又不是在傷心,這感覺太複雜了,回味無窮!”
副導演帶頭鼓掌,第一次對方斐贊不絕口。
楚茵雖然沒說什麽,但從她松動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對方斐這段“自由發揮”是滿意的。
坐在監視器後的人神情意外,很快又恢複正常,站起身。楚茵笑着,拉過剛從圍欄下來的方斐給他介紹:“阿斐,這是楊遠意,他學導演的,剛從國外回來。他今天開始會待在劇組,給我打打下手。”
方斐不知所措,還沒從剛剛突然湧起的傷心和委屈裏抽回知覺。
“你好。”楊遠意耐心地說。
他木木地說:“楊老師好。”
楊遠意遞給他一瓶牛奶:“剛才情緒外放一定很累。”
入手時瓶身還有點溫,方斐這才感覺喉嚨幹渴得一陣劇痛。他的眼淚全都往回憋,于是嗓子就像燒起來了一樣——他想了很多東西,在那一刻,好像他和角色在相同的處境,好在現實中他只是失戀,沒有面對生離死別。
現場依舊忙碌,方斐喝完那瓶牛奶,感覺身體裏某個部分也被抽離了。
他坐在最角落的一條木板凳上,天臺本來就有的東西,不是劇組置辦的。他看着朝霞漸漸地消失,忽然感到身邊有誰落座時凳子微微一沉。
“不去看看回放嗎?”
方斐暗帶驚訝地側過頭,看見剛才那個灰藍眼睛的男人,睫毛閃了閃,聲音比說臺詞時小很多:“不了,我想靜一靜。”
楊遠意指尖點了根煙,吸了口,也不說話了。
他們就這麽尴尬又坦然地坐在一起,一個低頭數水泥地經過的螞蟻,一個看不遠處劇組其他人忙得團團轉。不多時楊遠意的煙抽完了,他直起身,把煙頭撚滅扔去垃圾桶,接着仿佛不經意的動作,輕輕一按方斐的肩。
“別太難過。”他仿若自言自語地說,“感情的事分不出錯對。”
好像在安慰他的失戀。
但怎麽可能楊遠意會知道呢?
或許楊遠意只是在說電影劇本吧。
方斐擡起頭時只捕捉到楊遠意潇灑的背影,他擡手碰了碰肩胛,對方指尖的煙味有些烈,讓他片刻眩暈,完全被看穿時只有驚惶。
他坐在天臺上,滿腦子都是夏槐說分手時的困惑。
短時間內,方斐可能學不會怎麽演戲了。
這天晚些時候洛喬安正式進組,天後是派對狂人,楚茵請她來拍戲,歡迎儀式必不可少。也是這時,她才終于正式介紹楊遠意給大家。
楊遠意作為半吊子導演,目前還沒有作品問世,以前做過演員,奈何成績平平,自認不是這塊料所以從善如流地轉了行。因為姐姐是洛喬安閨蜜,他這次跟組,一是為了陪洛喬安手把手教她怎麽演——楚茵忙不過來——二也是挂了個制片助理的名,據說資金有一部分也和他相關。
楚茵這天拿下最難拍的戲之一,心情愉快,破例第二天放半天假,準大家下午再開始。
組裏都是年輕人,就富商王先生的演員汪宏裕年紀大點,熟起來不過兩三杯酒的工夫。申燦最愛玩,飛快地和洛喬安打成一片,幾個人調動全組的氣氛,不多時大家都從連日壓抑中釋放出來了。
方斐喜靜,也不怎麽會喝酒,他還不到二十,就是申燦都不忍心灌他。玩到後面,大家好像忘了方斐的存在。
屏州夜生活豐富,十點以後喧鬧的午夜場才剛剛開始。
方斐無心參與任何一種,他跟楚茵說了聲,累了,想回去休息。楚茵問他需不需要車,方斐擺手拒絕,說自己要走一走,好消化。
吃飯地方離酒店大約兩公裏,平時走不到半小時,但偏偏天公不作美。
行至中途,屏州夜晚陰晴不定,雲層遮蔽月亮,大雨傾盆。
踩到一塊松動地磚,方斐被濺了滿身泥水,可他不僅不惱火,反而升起一股奇異的暢快。他站在遠處,雨水順着發梢滴落在衣服上暈開,越來越密,噼裏啪啦地敲起地面一朵一朵的水花,方斐腳步不緊不慢,繼續順着人行道往前走。
上次這麽淋雨還是高中,大雨天,小城的人都躲進了鉛灰色的房子。
他往家走,一路走一路踩水,回家後被李小勤心疼地罵了一頓。後來發燒了,兩三天沒去學校,再恢複正常時,方斐就決定忘掉那些不愉快。
現在也一樣。
等走回酒店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以後,方斐想,他就能不在意夏槐的離開。假使夏槐回來了,再……說其他。
盛夏大雨把他從裏到外地澆透了,方斐停在紅燈的街邊,抹了把臉。
一輛奧迪在面前停下,他以為是要直行的車輛,沒有在意。但那輛車副駕駛的窗緩緩降下,雨水霎時湧了進去,氤氲開的潮濕之後露出一雙熟悉的眼睛。
“送你?”楊遠意偏過頭,“我也回酒店。”
方斐搖頭:“不用了楊老師,我想走路。”
紅燈倒計時結束,幾輛車沖過斑馬線,楊遠意開雙閃,徑直從駕駛座開門下車。他拿着一把傘卻不撐開,襯衫很快濕了一大片。
“那你拿着這個。”
方斐稀裏糊塗接過,像他拿楊遠意給的牛奶,一點防備心都沒有。
楊遠意重新回到車裏,壓着綠燈最後的倒計時絕塵而去,方斐這才有點感覺到了冷。他撐開那把傘,舉過頭頂,純黑的傘面下有幾顆星星。
方斐用力眨了眨眼,星星沒了。
原來只是燈的光暈,他最近果然眼花得厲害。
回到酒店房間,方斐又在走廊遇到楊遠意,對方打包了一大堆吃的,正艱難地從包裏找房卡。那樣子與從容形象有所差別,方斐鬼使神差,走過去。
他遞上傘:“這個還給你。”
楊遠意沒有要:“我好像忘了帶房卡。”
眼神太深,方斐假裝看不懂,虛僞地假裝誠懇提建議:“可以去樓下重新拿一張,好像只用提供證件就可以了……”
“房間是用洛洛姐助理的證件開的。”楊遠意拎着那袋子食物。
“那……”
“介意我去你房間等嗎?”
他說得仿佛這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方斐直覺有危險,因為楊遠意的暗示和那些想要發生點什麽的情節太像了,盡管對方氣定神閑的樣子似乎足夠讓他打消疑慮。
最終戰勝直覺的是什麽,方斐很久後都沒想明白。
他可能淋了雨感官遲鈍,又或者見面第一眼就開始無條件聽楊遠意的話——好像他等這個人很久了,對方能激發他深藏的癖好。或許在此之前方斐都不知道他原來有這種傾向,面對楊遠意,立刻釋放出來。
方斐和楊遠意對視好久,然後點點頭指向走廊另一端的房間門。
從這時起,他就同意接下來會發生任何事。
開門,手腕被抓住,接着随一聲上鎖的細響,方斐被壓在了玄關處的牆壁,從後腰到脊骨最上方霎時竄過火花似的,燒得他腦內某根弦徑直繃斷。
楊遠意沒有吻他,靠得很近,在黑暗中描繪他的眉眼,用手指擦過眉骨,順側臉滑到了下巴,又流連在冷漠的唇角不離開。
方斐渾身都開始顫抖,他覺得自己是捕獵對象,可一點也不怕。
“……你的嘴唇很好看。”
方斐聽見楊遠意如夢呓般又輕又飄的話,伴随男人指尖淡淡的尼古丁氣息,像一味藥引,釣出他不堪的欲望——方斐明明是對此很淡泊的人。
現在他喉頭微動,什麽也不想在乎,竟然主動地貼上了楊遠意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