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節
澄亮一片,隐約地不安着——唐翎七說話幾分真假他全然不知,多情薄情不過轉眼之間。他貿然與這人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毫無退路了。因為他明白自己是什麽樣的人。
——他太容易陷進去了。
這麽多年,只對百裏辰光一個人動過心,說到頭只是動心;可這次不一樣了,就仿佛在和什麽抓不住形體的東西周旋着,自己坐在原地毫無還手之力,那人卻輕而易舉就能左右自己的情和念。
我到底在做什麽。
我到底把自己袒露給了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忽然有些僵硬,千萬念想一晃而過,眼中的情緒躲不開唐翎七的雙眼。那人漸漸停下,就着相擁的姿勢,把他被汗水沾濕的碎發拂開。
怎麽了?
……沒什麽。
你在害怕。
仍然一語中的。在這個人眼前,秦知閣耗盡心思為自己感情做的那點僞裝簡直不堪一擊。
“你不要怕。”他笑着,手指劃過那張消瘦而堅毅的面容。這笑容宛如霧練,仿佛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比它更柔軟而溫暖的事物了。“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
秦知閣沒有說話,胸口呼吸起伏。不知什麽時候,那人已經解下自己的眼罩。萎縮空洞的那個地方像是枯死的泉眼,再也無法映出任何的美好。
他本能地伸手想遮住,手卻被拉住;那人傾身,落了吻在那裏。
我喜歡這樣的你。
唐翎七說。
難過的你,開心的你,或者裝作開心的你……不管是受傷的還是完好的,我都歡喜。現在,以後,十年之後,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到死,無論什麽時候的你,我都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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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那,怔怔地看着這個人。
他曾經以這樣的歡喜,去歡喜一個身邊的人,歡喜了那麽多年;可那個人其實并不需要這樣的愛慕,需要的人,是他。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
秦知閣知道自己哭了。雖然沒有眼淚,可心裏很深很安靜的一個所在,年幼的自己站在那口洛陽的井旁,放聲大哭。那井中映出的只有他的影子,沒有百裏辰光。
一個結束,一個開始;一個破滅,一個新生。好像天地萬物無時無刻不如此,好像夏天的雷雨,秋天的紅葉;春冰會在同樣冰冷的春水裏破碎融化,冬天的雪和白梅落在一處,分不清彼此。而無論如何,離去的終究會回來,存在的終究會逝去。
他們合衣躺在那裏,聽擦過夜幕和月色的風纏繞在藤上。這一晚,秦知閣睡得很沉。
————
天快亮的時候,唐翎七輕輕起身,去一旁小溪中略沖洗一下,就穿戴整齊,往柏樹林裏去了。
這片柏樹林被村民認為是不吉利的地方。以前這裏有個做柏葉茶的地方,村中很多人都會去場中幫忙賺錢。但有一日一隊鐵騎經過,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從那之後,就有傳言說那些手無寸鐵死在鐵騎之下的村民會化作厲鬼,不能成佛。
往林中大概走一盞茶的功夫,就會見到一塊空地。落葉蓋滿了這裏,早已不複當年的血腥。唐翎七從袖中取出一個竹哨吹了三聲,這哨子聲好像鳥鳴,但更加緊湊輕靈。
随即他将哨子收好,轉身欲回去的時候,見到柏樹旁站着一個灰藍布衫的小孩子,背着漁具,也許是晨起來釣魚的。
“你不信邪?”他笑問,“這裏可是鬧鬼的地方。”
小孩低頭看看,說,你有影子呀。
唐翎七側側頭,沒再說什麽。而小孩叫住他,說,你的哨子真好玩,我也聽過這哨子。
是嗎。
他蹲在孩子面前,拿出哨子來晃了晃。
“你在哪聽過?”
“我爹吹過它。以前他帶我來這撿柏樹葉做茶,在樹根旁發現了這種牛骨哨子。我爹說,這哨子是那些人吹的。每次那些人吹,就是要來殺人了。”
唐翎七又輕輕吹了吹哨子,笑意更濃,“……哪些人?”
“就是那些騎着馬、殺了村民的人。他們這些年都在附近,很多人都認識這種哨子。”
孩子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手中的哨子。因為唐翎七的哨子顯然比他父親撿到的那個要更加華美些,表面用金絲纏繞住,包裹着碩大的紫牙烏與血牙。
只是那哨子忽然被收了起來。男人站起身,伸手拍拍他的頭。
“好孩子,好孩子……”他一邊搖頭,一邊笑道。
男孩退開一步——因為這人教他有些害怕。大抵是這人比尋常人高大些,身上又帶着些一看就知道是兵器類的東西。
唐翎七說,你莫怕,我悄悄告訴你一件事情。
風吹過柏樹林,帶起一片清香。這味道讓人神清氣爽,若柏葉泡茶,能提神醒腦。
而這風未止歇前,他的話音已經散了。
人要信邪啊。
從一旁扯來一棵樹枝,他用寬大的柏葉覆蓋住那具小小的身子;随後慢慢地走出樹林,見到遠處的水車下秦知閣已經醒了,看他回來,那人問他去了哪。
我進了林子,遇到了一只兔子。
打兔子作甚……回去罷。
秦知閣正将衣帶理出來,他就伸出手,從後面環住那人,去替對方結帶。
“咦……”好像是看到了什麽東西,那人叫了一聲。
“怎麽了?”
“你手上有血。”那衣帶被他手指繞住的地方,落下一片小小的血漬。
唐翎七只是笑笑,又耳鬓厮磨,在他耳畔輕聲道,“兔子而已。”
幕二十五
畢竟在外面待了一個晚上,将近中午回去的時候,藍皓思的臉色不好看。浩氣盟是要帶他們去玉門關核實身份,說好聽點是護送,說難聽點是押送。到底唐翎七手上有百裏辰光的将軍令不能弄得太難看,可如果再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鬧下去,給關進牢車也就是遲早的事情。
藍皓思說,下不為例。如果有事要出去,必須先報備。
我又不是浩氣盟的又不是純陽宮的還報備,事真多。唐翎七嘟囔,被秦知閣後面推了一下。
藍壽月依舊是老樣子,吃了睡,睡了吃,鬧倒是不怎麽鬧了。一旁坐着顧青明,換了件清荷錯褐兩色彈墨的唐裙,頗有點笑語盈盈暗香去的味道。
“你五弟為什麽男扮女裝?外出尋人,難道不是男裝更穩妥嗎?”他想把那人注意從埋怨藍皓思這件事情上扯開,就問了問顧青明的事。唐翎七的回答倒是難得簡單利落,“他喜歡。”
說起來這幾日藍壽月安靜地吓人,不知是不是吃錯藥了人更傻了。原來還會瞎說幾句什麽你看不見我,現在索性啞巴了。唐翎七跳過去,說老五你行不行啊我真替你捏把汗,這人別給你灌傻了那大家就都完蛋,他可是五萬貫呢要賠都賠不起……
顧青明說他不是本來就給人灌傻了嗎。
唐翎七說我不是怕你把他灌得更傻嗎……
顧青明沒說話,盯着藍壽月半天,那人就躲開這目光,低頭抱緊了貍貓。半晌,他笑了笑。
“看你能裝到何時。”
說完就帶着烏敕卡起身走了,留那人一個人縮在牆角;唐翎七左右看了半天,只能掏出塊鵝肉幹放在他旁邊,也跑去找秦知閣了。
那頭藍皓思還在,和幾個道士在說話。唐翎七正準備從回廊那溜過去,耳朵裏就飄進了只字片語。
“……畢竟是有兩份将軍令的,不能真的當犯人押送。”
換做旁人,真的就不會往心上去了;但唐翎七一下子站住了,人怔了怔,轉身便推門進去。屋裏人都回頭看他,不知道這人忽然闖進來有何貴幹。
“——你們剛才說什麽,兩份将軍令?”
他盯着藍皓思,那人也看着他。藍皓思道,“那時候查你們的過所和驗身,是兩份将軍令。而且你不是也說過嗎?‘兩人都有天策府百裏辰光的将軍令’。”
唐翎七愣住了,“我說過嗎?”
道士們都點頭。大家都認為這人廢話多,随口亂說可能自己都不記得了。
唐翎七思索得很快,又問,“那我說過是誰和誰有将軍令嗎?”
這……他們面面相觑,都覺得這的确沒有。唐翎七那時候只提及他們中有兩個人有将軍令,一個是他,另一個是誰沒有說。
但是查的時候,确實是查到了兩份。
“一個是我,一個是我老板秦知閣。他的驗所在五支那裏遺失了……那麽那時候,你們看到有将軍令的是誰?”
他問完之後,屋子裏突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藍皓思的雙唇顫動了一下,緊接着搖頭。
“是那個人……”
“是……他嗎?”
他心裏已經隐約知道了。
——在五支館的牢房中為何莫名遺失驗所,浩氣盟在抹蕊班城門排查時他為何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