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節
打苦業城。
百裏辰光問,苦業城能支撐多久,需不需要增援?
探子說,情形十分穩定。似乎是秦将軍在守着,萬無一失。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氣。自己的師弟自己知道,如果今天是秦知閣守城,估計連自己都打不進去。
沒過多久,戰局也開始進入了必然的僵持。兵臨城下,舍尼納果然放棄了苦業城,轉而對戰主城外的唐軍。摩珂婆狼神軍以兇悍暴戾着稱,多年來不斷征戰,吞并附近部族,勢力不可謂不強大。
“傳令下去,今夜輪流留守,中軍休息,養精蓄銳。”他在高處遠眺戰況,果然因為地勢原因仍舊僵持,“明日主力傾出,必須沖開城門。”
這樣吩咐完畢,他也入帳中休息。今夜降霜,寒漠入夜後宛如冬日。百裏辰光入睡後沒有多久,突然被侍衛叫醒,說有緊急軍報。
他披衣起坐,自己穿上铠甲,“是有偷襲?”
侍衛說,不是偷襲,是摩珂婆的城門開了。
城門開了?他有些訝異,因為之前沒有讓人買通什麽內應——但是此刻,城門真的大開着,無人守衛。
有人将外面的守衛調走,并且打開城門——到底是使詐還是如何,一時難以料定。他不敢貿入,只是讓三軍集結在城外等候機會。又過了半個時辰,城內出來了一隊士兵,在他們面前丢盔棄甲;城頭也升起降旗。
對方投降了。
三萬大軍入城,剩下的在城外接應。他們長驅直入到達王宮,一路上真的無人守衛。到正殿門口,只見兩名侍衛跪迎,道,王已下令投降。
“是舍尼納的命令?”他心下更加疑惑。雖然現在已經徹底控制住城內外的局勢,但舍尼納的為人竟然會投降,叫人難以接受。
殿門打開,顯露出燈火微弱的內室。用狼骨和黃金堆砌造就的王座上坐着一個人——只是并不正常,這個人與其說坐着,不如說萎縮着。見他們進來,男人睜大了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
王座旁立着一名衣着華貴之人,身形瘦削,眉目有些中原人的味道。他輕聲哄着男人,唇邊帶着溫和的笑意。
Advertisement
百裏辰光認識這個人——顧青明。當時與唐翎七一同來,與自己相談大計的。記憶中此人應是女裝打扮,話并不多卻字字珠玑,一直在自己兄長身後。而王座上的人,應是舍尼納。
只一眼,很多人就覺得,這個人……
“王突發暴疾,神智失常,已經下令投降。”他含笑說,“恭喜百裏将軍兵不血刃。”
百裏辰光颔首,一旁兩名士兵上前,要将舍尼納架起來;王座上的瘋子忽然哭喊,“漆勒!漆勒!”
顧青明的袖子被他拽住,轉身哄他。士兵們待哭聲停止又要上前,顧青明卻攔在座前,眉目溫婉。
“請各位稍待。”他說,一邊擡頭看向百裏辰光,“将軍,在下之前與你的師弟有過約定,在城破一日,望将軍饒他一命。”
“是知閣親口與你約定?”
“是。在下不敢妄言。”
“既然這樣,我們不會殺他。待去苦業城問過師弟明細,再做決定。”
“相信将軍不會食言。”
他躬身行禮,讓到一旁。士兵們将已經瘋癫的舍尼納帶了起來,在哭聲和尖叫裏離開了王宮。顧青明站在那很久,發現百裏辰光看着他——
“我之前見過這個裝束。你是宮中的宦官?”他問。顧青明沒有直接回答,可表情說明了一切。“那……俗話說病從口入——是從飲食着手?”
那人又低下了頭,“不可言說之事。”
“這不可言說的病,以後可有痊愈之機?”
“若無人醫治,幾乎不可能痊愈。”
很好。他走向門外——這場惡戰以一種令人意外的方式結束了,反而教人覺得疲憊。只是身後傳來顧青明的問題,“将軍,在下身為摩珂婆大內司,可否行一道王未來得及下的诏令?”
果然有私心。百裏辰光略笑,道,這是大內司分內之事。
他聽見顧青明召來三名宮人:王哀及五內,然天不假年。先祖建國而喪于我手,國破形同身亡,王痛不欲生,惟念中宮及諸妃,國榮則榮,國破也應以身相殉。王感其侍奉殷勤,特賜殉國之榮,賜中宮王後千佛罩面,賜諸妃白绫。其餘侍奉之列,悉數杖殺,以安國魂。
————
苦業城原是一座佛城,被吞并後,原先的佛塔都已成為了民居。佛像寶座都被拆除丢棄在城外,時而能見半尊石身,寶相尊嚴,蒙滿飛沙。
唐翎七站在殘佛前,想起那一日他帶秦知閣離開,而顧青明沒有走,留在了摩珂婆。臨分別時,他只問自己要回了墨小林留下的藥。
現在摩珂婆投降,想必與那瓶藥有關。
遠方降旗飄蕩,只是很快絞在旗杆上——今夜霜降,想必是沾染了水氣,沉重難飛。
高臺上,能見到唐兵的旗幟緩緩向這裏行進,他讓人打開城門。百裏辰光不在其中,摩珂婆投降,他要回帳內處理許多事務——自己也是。
秦知閣在遠處的哨塔上,看着那寒漠孤煙,不知想些什麽。唐翎七在臺下問,你和我走嗎?
那人問,不必了。待會我會自己回去。
要讓送嗎?
不用。替我留一匹馬。
唐翎七沒再說什麽,安靜離開。兩人之間已不可能再回到最初,這一道傷疤,要讓它愈合,也許只有時間。
幕三十七
當年那日,苦業城失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幾乎将整座城焚成灰燼。
很多年後,唐翎七依然會夢見那場大火——當時他站在主城宮殿前,作為舍尼納之後的王位繼承人;這時有人跑來告訴他,秦知閣走了。接着就見沖天的黑煙,将苦業城的方向罩得鋪天蓋地。
這把火放的很痛快。
這之後,他登位,接回了已經瘋癫的舍尼納。漆勒依然是大內司,帶着昔日的王去了已是廢墟的苦業城定居。計柯爾自盡,其餘的皇族已無人還有異議。
一切就此塵埃落定。他得到了這個王位,将母妃從巴蜀迎回。什麽都按部就班,除了一個王後。摩珂婆有兄妻弟承的傳統,只是那年舍尼納的後妃們一個都沒留下,全部被顧青明賜死。這人是滴水之仇湧泉相報,不可謂不教人膽寒。
有一日他閑來無事,問漆勒,當時為何下這麽重的手。那人說,因為他毀約了。
床笫之間,舍尼納肯定與他發了什麽誓言,只是很快忘到了腦後。自己也做了相似的事情,而對象是秦知閣,所以被付之一炬的只有苦業城。
顧青明笑笑,說,幸好那是個老實人,換做我,被燒的就不止一座城了。
三年之中,他寫過信去往洛陽,得知秦知閣已經回了豫州老家。兩邊相距千裏之外,他還是輾轉托人将信帶往豫州。正好是個春冰乍碎的時候,孤城中春寒料峭。
這封信就此沒了回音,大抵被扔了或者燒了。
沒有回音讓人難受,他又在王位上動彈不得。王位這種東西,平時在下面擡頭看好像蒙着一層光一樣叫人向往,真的拿到了手,又好像一盤沒什麽味道的菜。
這期間發生了點刺激的事情。漆勒把那天賜死的所有的人,從王後到妃子寵臣,屍體全部吊在苦業城一間石室裏,平日無事,就把它們的皮慢慢扒下來,給舍尼納當圖紙畫。畫完後洗洗就可以再用,他覺得比宣紙帛布節儉多了。這件事吓到了不少人——雖然這位曾經縱橫宮廷而地位卑賤的大內司搬到了苦業城,看似無權,可據說往年他也與現在的王耶葛交好。耶葛沒有立後,其他人猜測會不會和漆勒有關系。
唐翎七覺得,實在是難為他們了。
摩珂婆的有些風氣和中原迥異,比如在房事上,從前宮宴頗有點酒池肉林的味道,凡是宴上侍候或者侍女,只要喜歡皆可拉過去直接親近起來。唐翎七一向覺得太亂,他畢竟好幾年在巴蜀長大,這種場面有點融入不進去。
結果舍尼納覺得他拘謹的有意思,就從身邊叫出了個身披金絲纓絡的侍從,唐翎七注意到這個人一直沒人敢動。眉目難說得多美豔逼人,但清雅無辜之色少見。
這人光是身上披着的那些飾品就貴可傾城了。這也算舍尼納喜愛一個人的兆頭,就好像喜歡一只小貓小狗,總喜歡讓它皮毛鮮豔好看些。
他兩年回家一次,有些時候弄不懂王兄身邊又多了什麽新人。只聽見旁邊有人大笑道,王今夜都将漆勒賜給你了,這是只有連打三次勝仗的人才有的待遇。
叫漆勒的人笑得很好看,可惜不是他的那杯茶。不過就在那個時候唐翎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