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字如其人

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回了原處,秦語洛轉身準備走開時,正巧看見牆上挂着新寫的鬥方。墨香是熟悉的,字跡卻是陌生的,出自誰之手便不用再多猜了。

不要小瞧了莊攸寧給人的印象只是一介書生,下筆的力道還是極足的。若論字如其人,那從筆鋒間的氣勢來看,堅定、果決,的确會讓人猜想是出自武将之手。

真是個深藏不露之人。

“好字吧。”

一聲稱贊喚醒了秦語洛,她急急回頭看去。

不知何時,秦淮謹已經站在後邊,撚着須笑望着牆上的鬥方。

“确實好字。”秦語洛扭頭又瞥了一眼,嘴角噙着淺淺的笑意。

秦淮謹又笑起來,品評道:“字如其人,鋒芒都是顯在外頭的。不過年輕人嘛難免的,算不上缺點,也絕不是壞事。”

秦語洛微怔,心道,看來昨晚他們二人談了不少,甚至應該談到了很嚴肅的問題。

秦淮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湊過去閉上眼聞了聞,不由誇道:“好茶啊!”他往椅子上一坐,對着秦語洛的背影沉聲道,“你也別忙着出去,坐下來跟爹聊聊吧。”

如果只是閑話家常,應該沒必要用這麽嚴肅的口氣。加上秦淮謹雖是個滿腹詩書之人,卻絕對算不上健談。如果沒什麽特別的情況,很少會提出來要跟秦語洛聊天。

這麽一想,秦語洛才坐下來,便試探着問道:“這位莊二公子,昨兒是不是跟爹說了什麽話?”

秦淮謹聞言,不覺哈哈大笑起來:“果然,爹有什麽心事都瞞不過你呀。”旋即又斂住了些笑容,眯着眼感慨道,“這小子今年好似也不過才二十吧,說話很直接,居然問我為何在此等局勢下,依舊能在此安心待着。”

這麽一來,書案上為何會出現那封信,也就很好解釋了。

秦語洛眼神略往那信箋上一帶,低頭架起了耳邊的一縷碎發。

雖是掩飾之舉,但秦淮謹稍加一想,便知道自己的女兒恐怕已經猜到個大概了。

緩了口氣的秦語洛,聲音溫和地打着太極:“其實,百善孝為先……”

這個理由正是秦淮謹用來搪塞回京日期的借口。他可沒這耐心,關起門來還得跟自己的女兒說這些套話,忙擺手打斷道:“不必說這些了,你應該知道爹是為何不想回去的。”

秦語洛愣了片刻,但要真的細說起原因來,她還真的是心如明鏡。

如今朝堂之上,黨争不休。一派只忠心于當今聖上,一派着眼将來已經向東宮靠攏。而各位已經封王去往番地的皇子之中,當屬榮王征戰疆場、殺伐果決,自然威望最高。雖從目前看來,榮王不像是會有異動的樣子,可架不住這做了十幾年儲君的蕭承志疑心漸重。幾次較量下來,武官又多多少少偏向了榮王。原本不大疑心自家兄弟的皇帝,也未免有些觀望之态了。

如此局勢之下,各人謀事時,都是帶着私心的。其中既有各大家族的利益牽扯,也有幾方勢力的較量。

“因為太子。”秦語洛說完,便重重地阖了一下眼,視線有了那麽一瞬的模糊,手心也突然微微有汗滲出。

秦淮謹摸着下颚,望着眼中總是不自覺透露出深沉之态的秦語洛,怔怔出神。

這丫頭今年也不過才十四歲,離京之時其實還不到十二歲。可就是這樣一個從小只被要求學過些詩詞,對于經濟學問不強加要求的女孩子,偶爾從眼中釋放出的那種通透,和不經意的幾句言語中,總有着與她的年紀閱歷,甚至是學識範圍完全不相符合的穩重老練。

秦淮謹有時也偷偷對劉氏感慨,如果秦語洛是個男孩,也許會把她大哥給壓下去的。

不過眼下不是分析這個的時候,秦淮謹很快便收回了思緒,撚須低聲為難道:“你大哥現在還年輕,不能因為我與某些人的政見不合,就放棄了他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爹卻是……”他長長地嘆了一聲,眼神黯淡了不過須臾的工夫,即刻又變得明亮了起來,“也不是我老了,這個我可不服!只是不知為何,人到中年按說應該懂得更多了吧,我卻反而比年輕時更加迷茫了。接下來的人生,是該稀裏糊塗地過呢,還是依舊記得當年入仕的抱負。哎呀,才說的不服老,其實說來說去,還是老了,不如年輕時那般意志堅定啊!”說罷,便自嘲地搖頭笑了起來。

秦語洛手指輕輕點在膝上,沉思了一會兒這才回道:“是偏安一隅還是不忘初心,爹應該更傾向于後者。只是您需要更多的時間和勇氣,重新邁出那一步。您不是無兒無女、一身輕松的毛頭小子了,您有家有室,卻不見得能像那些名門望族之人,還有退路可尋,稍一行差踏錯,賠上的或許是全家乃至全族的性命。”

這話把秦淮謹說得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的是,總算這世間有人懂他的糾結,懂他的難斷不是單純的對勢力的恐懼;心酸的是,這原該是個不需要猶豫不決的問題,當年的授業先生常說的,總是先有國後有家。

這個道理,年少時說來那是不假思索的,可有年紀的時候卻又糊塗了。

剛正不阿者,往往最先倒下,一步不肯退讓的清流真就那麽好嗎?鋒芒太露的人,總是容易招致禍端。惡人的刀劍又快又狠,然後朝中仍懷着一顆赤子心的人就會越來越少。有時退一步還可歇口氣,等待時機徐徐圖之。如果賭上全部身家,終究擰不過人家的手腕,最後落得個報不了國,還盡不了孝的下場,忠孝就不止是難兩全了,而是兩空。

秦淮謹呷了一口不再溫熱的茶,不無自嘲地嘆道:“你把為父的這一點懦弱,說得很是高尚。”

秦語洛見了,忙起身從溫壺中提了茶壺出來,給他續了一杯熱茶,這才柔聲緩緩道來:“爹,六部之中,吏部一直最受關注。很多人或是削尖了腦袋自己想進去,或是想方設法拉攏讨好這裏頭的人。總之,這個掌着官吏調動的衙門,歷來是衆多勢力的必争之地。您是文選司,四司之首的郎中,卻對于是否回京甚至是否為官始終猶豫不決。這也難怪人家二公子即便不與您相熟,也忍不住要好奇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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