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歸心已定
秦語洛一邊觀察着他臉上的細微變化,一邊回說:“想要出頭的人太多了,而文選司郎中的筆尖是重于泰山的,聖上一直選不出合适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原是很在理的一句話,卻不想惹得秦淮謹把茶盅扔回了案上,濺得滿是水花,帶着怒氣抱怨道:“天下都是他的,又有何難?”
秦語洛心頭一緊,深知這話說錯了,忙上前幫着整理。
秦淮謹對局勢的諸多不滿,其中一條正是聖上對東宮放任太過。
案上的書信已經全濕了,帕子往上頭一摁,字都花了。
也許毀了也好,宮裏的聖人只是有些不作為,卻不代表他什麽都不知道,有可能只是不發作而已。那麽這個不發作裏頭,既有對于東宮乖張之舉的忍耐,也有對于朝中重臣躲事的按捺。
秦淮謹如今的舉動,看在旁人眼裏未必就不是躲事。沒了那封信,過陣子等他想通了,也好早日回京。官場這地方,進去難,出來難道就簡單了?
秦語洛擡眸,正對上秦淮謹的怒目。
她不動聲色地悄悄多使了一點力道,信紙被掀起,即刻斷成了兩半。
秦淮謹動了動唇,卻又沒法再說什麽。
于是,秦語洛便将浸濕的紙揉成了一團,都給扔了。
“天下是蕭家的,可蕭家又何嘗不是天下的?人難做,官難做,寶座之上的一切就更是難了……”秦語洛一面輕聲回話,一面低眸擦着手指上的墨跡。
秦淮謹起身,背着手踱步到窗前,望着遠處的青山,有些氣餒地問道:“大臣們給我面子,誇我剛正不阿,其實我自己知道,我也懦弱過、退讓過。語洛,你爹我真的算得上是公平公道之人嗎?”想了想又覺得這問題太為難人了,便又不想知道答案了,“罷了,你不過是個孩子,再聰明也……”
“女兒認為世上不會有絕對的公正。”秦語洛忙忙地起身,恭敬地站在原地。
這個問題,她一直很想以旁觀者的身份跟秦淮謹談一談,免得他總是如此妄自菲薄。
“不對,也會有絕對公正的人吧。如果那個人是個真真正正的孤臣,無父無母、無兒無女、無兄無友,那便可能靠近公正。因為這種人除了他自己內心的道義,沒有任何事情能左右到他。可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放眼滿朝,誰是誰的兒,誰是誰的姻親,誰是誰的摯友,不都是如此嗎?”說到激動處,秦語洛竟然有些哽咽,“就連爹也不可能免俗。我們秦家不過是靠着鄉下這幾畝良田,從前官位最高的太祖父也不過只做了窮山惡水處的一個知縣。按理,您應該不至于如別人那般,需要去計較族中親友的升遷,計較姻親的成敗得失,但是您看見調令中有同鄉、同年,您的目光一定也會多停留一番。但這已然是如今官場中,對于吏治最小的影響了。畢竟在您手底下,幾乎沒有埋沒過任何一個寒門舉子。”
秦淮謹沒有回頭,因為他的眼中也微微泛了紅,這可不能讓女兒看見。
他被說服了,他又有了些自信,總算自己不是個很差的人。可他不算糟糕又如何,關鍵是他的谏言真的還會有用嗎?
良久,秦淮謹才又嘆道:“可是聖上早就不是當年的聖上了,失去慎王之後,他似乎對于皇子們日漸松散了,尤其是太子……”
無意中提起的一件陳年舊事,猛然間如悶雷一般打得秦語洛有些身形踉跄,幸而她一手撐着書案,這才漸漸站住了身子。
慎王死于英年,那時候的秦淮謹應該還只是個初入仕途的小人物,更無從談起秦語洛這個人了。可是關于慎王的一切,她卻都記得,并且記憶猶新。
此時,秦淮謹的情緒有了些好轉,不再那麽激動了。他因沒聽見秦語洛回答,便回頭去看她的反應。
秦語洛紅着一雙眼,倏地一低頭,差點來不及避開。她搓着裙帶,極力克制着內心的波瀾,推說:“爹的話都說到這上頭了,那就不是我這女流之輩好置喙的了。”
是啊,再聰明也不過就是個未及笄的女孩。秦淮謹也覺得自己要她給出答案,有些不切實際。
秦語洛覺得心頭的那點慌亂稍稍緩過來了以後,便暗暗提了一口氣,仍鎮定地勸解道:“我只知道,這莊稼人有時遭旱災,有時遭水患,麻煩事兒年年都有,卻也沒見着誰因為這些就賭氣不種地的。不種地自己吃什麽,別人吃什麽?我想,這些窮苦百姓唯一盼的就是天災少一些。實在無可避免,那麽就得盼着朝廷派下來的人能清廉一些,這樣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啊。”
秦淮謹聞言一怔。
明明是在說朝堂大理,秦語洛居然能在三言兩語之間,将這些大道理與普通百姓最根本的需要串聯在一起。秦淮謹覺得,這個女兒看待世事的能力,其實遠遠在他之上。
是啊,說來說去,什麽猶豫、失望、害怕,都是因噎廢食,是爛透了的借口,根本是全無道理的。
秦語洛見他又是一陣沉思,忙寬慰道:“當然了,我能輕飄飄地說出這話,是因為我不曾真的在官場上遇過黨派相争,不曾被人為難或是穿過小鞋,更不曾親眼看見現實的潰爛腐壞與理想中的清明高遠之反差。爹卻是經歷過的,想得自然比我複雜,所以最終還是得由您自己去決定。”說罷,又福了福身,往廚房裏頭幫忙去了。
說是讓秦淮謹自己決定,可話都說成這樣了,還能做其他打算嗎?
秦淮謹彎起唇角不由笑了笑,看來是該好生收拾收拾心情,利用這所剩不多的閑暇時光仔細想想回去之後該做的事,和如何提防可能會遇到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