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廷之內出了差池,如今中原一方既然偏袒樓至韋馱,料想今日自己再無勝算,既然朝廷如此背信棄義,倒不如反出中原,以謀王弟生機,想到此處揚聲說道:“我有皇帝密诏!”
此言一出,旁人未及反應,卻見那紅衣少年眉目一凜,冷哼一聲,衣袖輕揚之際,随身寶劍應聲而出,電光火石之間卻見紅雲一朵,那紅衣少年早已躍至朝天驕身後,但觀朝天驕面目茫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後,一顆螓首頹然滾落在地,臉上依舊殘留着訝異與怨怼的表情。
绮羅生在旁聽得那少年冷笑一聲,便知他竟起了殺心,只是斷沒想到他一個皇帝內衛,竟敢當堂誅殺一國之主,看來此人必然帶有旨意前來,縱然樓至韋馱乃是國色,怎知中原王朝竟為他一人安危,不惜削藩。
自己應邀前來斬去天之厲的魂魄,救回故友遺體,多少知道中原與戰雲之間勾結,只是不想那上邦皇帝如此機心,想到此處,越發替朝天驕不值起來,眼見她螓首落地,身子兀自維持着站立的姿勢,不由心中大怒,也不等旨意,站起身來扶住朝天驕的屍身,擡眼與那紅衣少年怒目相對。
那少年見他面露殺意,卻全然沒有懼色,緩步行至绮羅生跟前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聖上口谕,若朝天驕對皇後娘娘不敬,立決無赦,念其并無子嗣兄弟存世,鄰邦東宮之主九千勝大人煩請暫行太子監國之職。”說罷對绮羅生點頭一笑,取出監國印信交在他的手中。
绮羅生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心道這中原皇帝好深的算計,他心知命人制裁朝天驕,自己心中定然不服,如今戰雲地界雖然廣袤,中原朝廷到底鞭長莫及,倒不如将這片勢力做個人情,送在自己手上,便可保樓至韋馱安然離去,此所謂釜底抽薪之計。
绮羅生想到此處不由心下大怒,心道“那中原皇帝忒會玩弄人心,只将人命看得便如棋子一般,當我绮羅生與旁人一樣,皆是見利忘義之輩不成。”
想到此處手按雪璞面帶凜然,冷眼看着那紅衣少年卻不言語,那少年似是料定他必然有此反應,輕笑一聲道:“殿下人品貴重,自然是好的,想必亦是聰慧機敏,也早有對策如何向父兄解釋抗旨因由了?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必然不肯為了一己之私傷及兩國交情,致使萬千生靈塗炭,豈不是罪過……本朝聖上曾在天佛原鄉修行佛法,最是見不得殺伐之事,還請大人體恤今上一片慈悲之心。”
绮羅生聽聞此言,便知自己年少輕狂,如何敵得過此人竟盤算得滴水不漏,自己以庶出身份被立為太子,早有嫡長子一派虎視眈眈,如今貿然為摯友報仇,與宗主國結下梁子,只怕回到國中輕則貶為庶人,重則性命之危,自己雖然不曾戀棧名利,怎奈那嫡長子為人輕浮驕縱,十分極端,若是自己卸下太子之職,來日王位落入那人手中,豈非蒼生劫數?想到此處咬緊牙關收斂行跡,平複片刻道:“绮羅生領旨謝恩。”
那紅衣少年聞言一笑道:“殿下果然是聰明人,聖上不曾看錯了你,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識,将來前途不可限量。”說罷躬身再拜,回身對樓至施禮道:“一切齊備,請娘娘鳳駕回銮。”
樓至今日經歷幾番生死變故,如今只想速速離開此地,正欲轉身離去,複又回頭看了那绮羅生一眼,心中憐憫他小小年紀,卻處在權力漩渦之中周旋迎待,将自己的真性情都掩在心內不得發洩一二,便對他點了點頭柔聲說道:“我樓至韋馱答應過你的事,一定設法為你周延,還請殿下不要挂懷仲王病體,助他料理國喪為要。”
那绮羅生卻未曾想到樓至一旦得勢,卻如此顧念自己處境,他雖然頗具機心,到底尚在豆蔻年華,年輕心熱,點了點頭道:“绮羅生感念娘娘心意,鳳座後事,還請娘娘放心。”樓至見狀點了點頭,回身往喜筵出口而行,那紅衣少年十分乖巧,早行至樓至身旁,伸手攙扶他迤逦而去。
衆人從雲梯出離了戰雲王殿,彼此之間恍如隔世一般,樓至一擡頭,迎面卻已不是自己來時那架琉璃八寶七香車,不知何時換了一駕黃金鳳辇,內外上下,皆是純金白玉打造而成,八匹汗血寶馬耀武揚威,伫立車前,以作鳳辇助力。
樓至看罷猶原搖頭贊嘆,厲族小弟兄幾人更是不明就裏、暗暗咋舌,唯獨劍布衣一人笑道:“果然好大架勢,雖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我可不敢攀這個高枝兒,我的菩薩哥兒,你安心跟這孩子回去,到家記得報個平安,彼此問個好吧。”
樓至見了這鳳辇的架勢,心下早已猜着了幾分,便知劍布衣再不肯與自己一道回去的,不由眼圈兒一紅,上前攜了他的手道:“趕明兒閑了,得了空便來瞧瞧我。”劍布衣對他頑皮一笑,眨了眨眼睛。
樓至複又回身吩咐小弟兄幾人道:“你們幾人功體在此受制,保着你家兄長速速離開此地,好生調養,他若醒了……”說到此處前行幾步,壓低了聲音道:“他若醒了,就對他說是我的話,他的命是我樓至韋馱救下的,若他再有什麽荒唐的念頭,碧落黃泉,無相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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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題解:《左傳·桓公十年》:“初,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獻。既而悔之,曰:‘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賈害也?’乃獻之。又求其寶劍。叔曰:‘是無厭也。無厭,将及我。’遂伐虞公。故虞公出奔共池。”樓兒這才叫傾城傾國啊。。。
第七十二回
宮無後近鄉情怯,水熒兒豔骨芳魂
樓至舉身登車,進入內中,卻見車駕之內,竟是一架綴滿珠玉的拔步床,搖頭嘆道,“這也太奢華了。”那紅衣少年聞言笑道,“這原是後宮制度,娘娘在宮裏待久了,自然有更好的供奉。”
樓至見事已至此,只得朝那拔步床上坐了,一面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十幾歲了,”那少年垂手侍立道:“奴才宮無後,年十六,入宮侍奉已經十年,這趟差事照顧娘娘飲食起居,安營戍衛,都是奴才分內的事,娘娘若有什麽想的,只管吩咐奴才便罷。”
樓至聞言苦笑道:“你在他身邊也有十年了,說到底,咱們都是一樣的人。”宮無後聽聞樓至語帶怨怼,不知如何應答,垂手侍立不語。
樓至見他雖然武藝高強、面目卓絕,性子卻還算單純,便放低了聲音道:“你五、六歲就入宮了,家裏人可舍得?”宮無後搖頭笑道:“我沒有家人……只有……”說到此處擡頭深看了樓至一眼,複又低眉垂目道:“只有一位義姐,也已經故去多年了,如今想來,她倒有些像娘娘的品格兒呢。”
樓至卻不曾想到宮無後有此一說,見他雖然身屬皇帝內衛,卻言語直爽,又見他在世上也算無依無靠,不由心下頗為憐愛,笑看着他點了點頭。
宮無後見樓至笑看着自己,連忙俯身道:“是奴才失言,折損了娘娘。”樓至搖頭笑道:“我并沒有惱,你說我生得像你姊姊,也是好事,往後多在我跟前行走,就跟回家了一樣。”宮無後萬沒想到樓至如此溫柔體貼,眼圈一紅,只是他身為煙都內衛,血淚已幹,只得極力隐忍,語帶哽咽道:“多謝娘娘。”
樓至笑着點點頭道:“我如今鬧了這半日,身子乏得很,要略歪一歪,你便坐在我床邊戍衛罷,不必侍立。”宮無後聞言推辭道:“奴才卑賤之軀,怎能如此親近娘娘。”樓至乏力一笑道:“方才你不是說我像你姊姊麽,就當是在家一個樣兒,別見外了。”說罷不待宮無後反應,兀自朝裏睡了,宮無後猶豫半晌,到底朝那拔步床邊坐了,默默看着樓至的背影不言不語。
樓至睡到傍晚方才悠悠轉醒,一回身見宮無後目不轉睛看着自己,樓至睡得發絲散漫,倒臉上一紅,連忙起身伸手在鬓邊按了按。宮無後見他醒了,知他意欲梳洗,便取來盥洗之物,跪在樓至床前道:“讓奴才服侍娘娘梳洗罷。”
樓至見他十分機靈乖巧,倒是個妥當得力的人,微微一笑道:“那就偏勞你了,只是往後在我跟前也別自稱奴才,叫無後就好。”
宮無後聽罷此言心下一暖,躬了躬身,說聲“失禮”,便服侍樓至重整雲鬓,樓至妝罷對鏡微笑道:“好手段,倒跟貪穢不相上下呢。”說到此處略覺不妥,見宮無後并未答言,便知他久在禦前,倒是個省事的,主子的事不肯多問,不由點頭道:“來時見簾外道路崎岖,怎的回程卻睡得這般深沉,倒像是沒有坐車一般。”
宮無後躬身答道:“咱們走的都是官道,各省官員已經掃平道路驅散居民,轉為娘娘一人過境,只是聖上心知娘娘不喜奢華排場,是以免去沿途官員請安,只在城門跪迎便罷。”樓至聽聞此語不置可否,宮無後見狀岔開話頭道:“娘娘奔波數日,饑餐渴飲曉行夜宿,想必未曾像樣用得一膳。”說罷自身旁接手桌上拿起一個錦盒,在樓至面前打開道:“請娘娘多少用些,此去京中,還有幾日路程,別熬壞了身子。”
樓至見他服侍殷勤,只得朝盒中一看,原是自己素日愛吃之物,竟還有效仿自己當日親手所制豆黃的樣式,樓至見了此物,眼圈一紅,卻隐忍不發,伸手将那豆黃撿了一塊放入口中,一段蜜意糾纏心頭,卻與當年自己所制一般無二。不由搖頭苦笑道:“他這是怕我惱了,想了這些法子來哄我,怎知我卻不是惱了,我是……害怕……”
一旁侍立的宮無後卻不明就裏,聽聞此言道:“娘娘不必擔心,無後誓死護得娘娘周全。”樓至見他情窦未開,會錯了意思,噗嗤一笑道:“是了,你的手段我昨兒倒是見識過,有你在身邊,我沒什麽好擔心的。好孩子,這幾日難為你,我不會叫你辦砸了差事的。”
沿路無事,主仆二人車中度日,越發到了京城外圍,早有皇後儀仗陸續尾随車後,樓至在車中打起簾子觀瞧,總有幾百人的隊伍跟随着車駕魚貫而行,宮無後見樓至張望窗外景色,便上前笑道:“此去京中只有半日路程,此地也算京都衛城,頗得天家繁華之意,只是風土人情倒也淳樸敦厚,與京中風流富貴之地別有意趣。”
樓至見他對此地風物頗為熟稔,便笑問道:“你深知此地掌故,莫不是原籍在此麽?”
宮無後見樓至心細如塵,往那簾栊外面張望幾眼道:“正是,只是我離家日久,卻有數年光景未曾回到此處了……”
樓至見他語帶悵然之意,便問道:“家中可還有什麽親朋故舊麽?”宮無後搖頭道:“再沒旁人了,只有我義姐的墳茔還在此地,十年未曾培土,不知還在不在……”說到此處眼圈兒一紅,卻不敢駕前失儀。
樓至見他面露哀戚之色,點頭笑道:“既然來了,豈有不放你回去看看的道理,咱們便在此處稍作停留,越發祭拜了你姊姊的墳茔再回京中罷。”
宮無後不想樓至竟如此體恤自己,連忙躬身道:“無後不敢為自己家事勞煩娘娘,況且聖上在京日夜殷切之情……”樓至不待他說完,一擺手笑道:“我自有道理,決不讓你們為難就是,坐了這數日的車子,身子都坐乏了,也想下去散一散,你只管替我安排便罷。”宮無後見樓至執意如此,只得下車吩咐止銮,一面攙扶着樓至下了鳳辇。
樓至吩咐皇後儀仗跟随鳳辇在原地等候,自己只帶了宮無後一人在村中逛逛,一面觀瞧那社林茅店、人跡板橋的風物,一面向宮無後打聽此處風土人情,見此地村民家中多有識文斷字者,門前對聯也與別處不同,多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之句,倒很有些晴耕雨讀的疏淡況味,心下越發喜愛,回身對宮無後笑道:“這是個難得的所在,你家裏可有祖宅麽,帶我去逛逛可使得?”
宮無後躬身說了個“是”字,一面上前引路,帶着樓至橫穿過村中小徑,來到一處清幽所在,正是當日自己故裏。宮無後伸手拂去門前蛛網,見那大門兀自緊鎖,搖頭一笑道:“這麽多年,竟也果真未曾有人進來。”說罷伸手在領口出摸索了一會兒,扯出一段紅線摘在手內,紅線一端卻系着一把鑰匙,宮無後将手中鑰匙開了自家大門,回身對樓至躬身道:“娘娘千金之體,還請在門外稍作等候,容我進去灑掃一二,再迎娘娘銮駕如何?”
樓至噗嗤一笑道:“看你小小年紀,說話倒越發一本正經起來,既然你說我像你姊姊,咱們今兒就只當是故地重游也使得,哪有那些個虛禮,倒沒得拘束壞了你我。”說罷竟扶了宮無後的手,與他一同進入院中。
宮無後見樓至執意如此,也只得罷了,兩人行至院中,卻見此地久無人居,早已蕭瑟破敗,不複生機,兩間草舍兀自伫立,院內一眼枯井,早已幹涸多時。
樓至環顧四周道:“這卻是個曲徑通幽的所在了,當日選址之人倒是好個見識。”宮無後笑道:“不敢,這是當日遷居至此,家父所選之地,他原是一位坐館的先生,頗曉一些堪輿之術,只是我父母緣薄,未曾報得生養之恩,雙親便相繼辭世,都是我與姊姊相依為命。”
樓至聽罷,倒搖頭嘆息了一回,轉過草屋後身,便見一處荒冢兀自獨立在此,饒是宮無後久在禦前,早已将真性情掩埋心內,此時此地卻難以将息,默默滾下淚來。
樓至見狀,便知這是他義姐的墳茔,上前伸手拂去墓碑之上的塵埃,卻見一行蜿蜒小字寫到:“義姐水熒兒之墓”。樓至見了墓志點頭道:“水熒兒,果然姓名兼美,想必定是一位美人了。”宮無後談及義姐,眼中難得神采閃現道:“姊姊她,就像娘娘這般美貌……”說到此處方覺失言,連忙低頭不語,垂手侍立。
樓至見宮無後如此小心謹慎,搖了搖頭,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伸手在宮無後腮邊為他拭去淚痕,一面嘆道:“看你,可憐見的,他平日如何苛責于你,叫你這般小心謹慎,你比質辛也大不了幾歲,好孩子,真是難為你……”
宮無後沖齡入宮,受盡折磨,除卻水熒兒一人之外,再無人對他如此溫顏軟語,如今見樓至這般溫柔體貼,心下泛起一陣暖意,便貪看了幾眼樓至的笑靥,卻聽得樓至笑道:“此處景致清幽,不如我帶你在此地多盤桓幾日,把你的祖宅拾掇出來,再多陪陪你義姐的墳茔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題解:宋之問《渡漢江》:“嶺外音書斷, 經冬複歷春。 近鄉情更怯, 不敢問來人。”;白居易《羅敷水》:”野店東頭花落處,一條流水號羅敷。芳魂豔骨知何處,春草茫茫墓亦無。“
第七十三回
蓬門外太子駕到,□裏皇後逃婚
宮無後聞言大驚道,“這如何使得,娘娘千金貴體,怎能久居林泉之地,再說……”說到此處躊躇不語。
樓至知他擔心蘊果責罰,點頭笑道,“你放心,我既說了不會讓你為難,心中便已有因應之策,這段時日,我有心留你在身邊服侍,咱們就還住着你家的房子,容我将心思理理清楚,自然會與他見面的。”
宮無後雖見樓至如此說,心中到底覺得不妥,還想開口規勸之時,卻見自家門口一陣喧嘩之聲,宮無後心生戒備,拔劍護在樓至身前,卻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回禀道:“太子銮駕已到,前來谒見中宮。”話音未落,早見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公子飛奔進來,後面迤逦跟随着許多侍從紛至沓來,那小公子進得院中四下張望,早已瞧見樓至,“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進樓至懷中。
樓至定睛觀瞧之際,懷中之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愛子質辛,幾番生離死別之下,不禁悲從中來,俯身将他緊緊抱在懷中,遍身遍體地摩挲着道:“好孩子,難為你……”宮無後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躬身施禮。
母子二人哭了半晌,好容易彼此止住眼淚,樓至自袖中取出錦帕一面給質辛擦拭臉上淚痕一面問道:“你如何知道媽媽在這裏?是你自己來的麽?”質辛點點頭道:“剛有人來宮裏回報說媽媽……母後的銮駕停留在此,父皇便叫兒臣前來迎迓母後回銮。”
樓至聽他口中改了稱呼,不由一蹙眉道:“如今不在爹爹跟前,咱們不用立規矩,還照舊稱呼好不好?”說罷憐愛地吻了吻質辛的小臉兒,質辛見媽媽如此親近自己,最近在宮中習學禮儀早已拘束壞了,不由歡呼雀躍起來道:“這個最好,質辛再記不住這些勞什子的,只是父皇……爹爹規矩大,質辛在東宮過得不快活,每天都盼着媽媽早日回來呢!”
樓至聞言還想再說,卻見衆人桠桠杈杈跪了一地,一蹙眉道:“無後,你先打發他們回宮,我自有道理。”宮無後見狀沒奈何,只得答應了一個“是”字,率領衆人退了出去。
樓至四顧無人,見總無可坐之處,便将随身錦帕鋪陳在井邊,自己俯身坐了,複又抱起質辛放在膝頭道:“你進宮之後,爹爹便讓你住在東宮麽?”質辛點點頭道:“是呀,還冊封孩兒做了太子呢,只是平日裏孩兒與那十九郎甚是相與,誰知如今做了太子,十九郎和緞師父每日見了孩兒都要行國禮,孩兒拘束得很,心裏不自在,又不敢對爹爹說的……”
樓至搖頭一笑道:“如今在媽媽跟前沒有這些虛禮,咱們就住在你無後哥哥家裏好不好?”質辛不解問道:“誰是無後哥哥呀?”樓至笑道:“就是剛才一直跟在媽媽身邊那個少年,他比你大幾歲,是照顧媽媽的人。”質辛聞言拍手道:“這裏最好,質辛想跟媽媽住在一起。”複又歪頭想了想道:“原來爹爹早就知道啦!”
樓至聞言不解道:“爹爹早就知道什麽?”質辛晃了晃小腦袋說道:“爹爹剛才召見孩兒的時候說了,媽媽必不肯跟孩兒回來的,讓質辛留在此地好好照顧媽媽。”樓至聞言,不由蹙起眉頭尋思片刻道:“他自己如何不來?”質辛搖頭道:“孩兒也問過爹爹,爹爹說,媽媽如今要想清楚一件事,再不肯見他的。只是媽媽是個最心軟的,他若來了,倒叫你心裏為難呢。”
樓至聽聞此言,怔怔滾下淚來,質辛見自己言語惹出樓至的眼淚,不由慌了手腳道:“媽媽不哭,是質辛不好,又惹媽媽傷心了。”說罷也顧不得取出錦帕,伸手在樓至的臉上亂抹起來,樓至給他這樣一鬧,倒破涕為笑道:“媽媽不是責怪質辛,好孩子,你去叫無後哥哥進來,媽媽有話對他說。”質辛聽聞樓至言語,如同得了聖旨一般飛也似地去了。
樓至一人枯坐井旁,心內尋思蘊果谛魂此番安排,他與自己成婚十年,到底自己心裏想的什麽,要的什麽,竟全能了然于心,反倒是自己做了他十年的枕邊人,竟連他的身份也未曾看出,這卻也怪不得他,到底自己在他身上用心原本涼薄,不過這一二年方才漸入佳境,他對自己一片情意卻可上溯佛鄉生涯。
當年自己青春少艾,驕縱叛逆,最是看不慣他世家公子的做派,如今想來,許是當時已經埋下根由,到如今他一再遷延真相,也是深知自己不喜奢華,疏遠塵嚣的性子。若不是自己今日任性妄為前去營救王跡,逼得他不得不暗中派人保護自己周全,也許蘊果真可一生一世隐瞞身份,陪伴自己甘老臨泉。
如今因為自己與那王跡糾纏不清,卻為他惹來四境**波谲雲詭之勢,若是相見,自己越發不知如何自處,只是他非但不惱,卻體貼如斯,深知自己愛子心切,便将質辛率先一步送至自己身邊,以慰膝下寂寞之意,想到此處,越發深覺兩人用情深淺差別太過,是為夫妻之間大忌,如今不如爽性在此住上幾日,将自己心思整理清楚,方能坦然面對蘊果谛魂。
樓至兀自尋思之際,卻見質辛與宮無後拉拉扯扯而來。樓至見了宮無後拘謹之态,又見質辛遇上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便不由分說熟絡起來,倒把個宮無後纏得沒法,忍不住撲哧一笑道:“質辛從小就不怕人的,你多擔待些,不要拘束,就把他當做你弟弟看待好了。”
宮無後從小失去親人,如今見樓至與質辛雖然身份顯赫,卻對待自己如此親近,忍不住心下一緊道:“無後身份卑微,怎堪陪伴太子殿下。”
樓至搖頭笑道:“咱們如今借住在你家,倒是給你添了麻煩,快別見外了,外頭的人你都打發了?”宮無後見他有此一問,躬身答道:“按照娘娘的意思,已經叫他們先行回宮,娘娘與太子在此略坐一坐,待無後将兩間草屋收拾出來,服侍娘娘下榻如何?”
樓至搖了搖頭笑道:“既然咱們是來借住的,自然客随主便,只是你不谙質辛的脾氣秉性,卻不知如何布置,不如你只做些院內雜務,這收拾屋子的活兒索□給我罷,當日在佛鄉之中,我因頗受師尊寵愛,單獨辟了禪房給我居住,便很有些收拾屋子的功夫在身上。”
說罷複又低頭一瞧,噗嗤一笑道:“只是這身行頭卻使不得,你在此間可還識得幾個老街舊鄰麽?倒要勞煩你為我謀得幾件家常的衣服,瞧我這身裝束卻是如何收拾?”
宮無後聽了樓至吩咐連忙回禀道:“家父坐館之時頗有幾個相熟的朋友,想來十年之間未曾搬遷,容我前去詢問。”說罷點了點頭躬身離去,不出片刻回轉家門道:“可巧當日家父一位故友還在,如今他家中上個月剛剛辦完喜事,新人過門随身帶了三套嫁妝,聽聞是貴人到此,便奉上這套最好的,新婦還未曾上身,倒還幹淨,只是委屈了娘娘。”
說罷将手中一套家常衣服延展手中奉在樓至眼前,樓至見此物雖然簡樸,針腳卻是細密,一針一線都費去許多工夫,想那新嫁娘在村中自然也是個好的,方能做出如此活計,又見衣襟上的刺繡十分鮮亮,一套衣服配色得體,便有些喜歡,接在手中道:“如此多謝你家故人了。”
說罷轉身進入房中掩了門,将一身流火華服換了這套荊釵布裙,推門而出,卻見宮無後與質辛看着自己不言語,低頭瞧了瞧道:“有何不妥?”卻聽得質辛笑道:“媽媽真好看。”樓至聽他童趣之言,噗嗤一笑道:“倒是在宮裏學會了規矩,竟說得好精致的謊話前來哄我。”質辛見沒有蘊果谛魂在跟前,便撒歡撲進樓至懷中道:“質辛再不是哄你的,那十九郎都說媽媽面嫩得很。”
樓至笑着嗔了句“胡說”,便與宮無後拾掇起這間小小院落來,因地方不大,不出片刻便整理妥當,衆人忙了半日,早已是掌燈十分,質辛忽然想起什麽,拉了樓至的手拖着他迤逦而行,走到院外自己的車駕一旁道:“爹爹說了,媽媽小時候最喜歡自己拾掇屋子,便不曾派人在此打理,只是媽媽從不用人家用過的東西,所以給質辛帶了好多鋪蓋和吃穿用度之物,不教咱們用別人的東西。”
樓至聞言,頓覺蘊果谛魂心細如塵,心下又和軟了幾分,便對宮無後點頭道:“無後,咱們把東西搬進去,鎖了院門也該安置了。”宮無後答應了幾個“是”字,衆人一起将屋子鋪陳齊備。
用過晚膳,樓至吩咐質辛先在內間睡了,轉身出了外間,卻見宮無後手持朱劍戍衛在門口,便上前笑道:“你這是做什麽,咱們都到了天子腳下,還有人敢謀害不成?況且此地民風淳樸,倒不用如此小心謹慎,今兒我帶着質辛在內間安置,你就在外面炕上将就一夜可使得?”
宮無後斷沒想到樓至如此不與自己見外,又見他裹在一套荊釵布裙之中,面容嬌嫩,夜色掩映之下,真與自己的義姐水熒兒有幾分相似之處,不由眼圈一紅,躬身答道:“無後身份低微,不敢與娘娘共處一室。”
樓至搖頭笑道:“在我跟前不用立規矩,如今雖然天氣暑熱,眼看也是快要入秋的節氣,夜裏風大,沒得在這裏受委屈做什麽。”說罷不待宮無後反駁,便攜了他的手将他拉進房內,安頓在外間炕上,宮無後見樓至如此,也只得在外間合衣而睡。
樓至安頓了宮無後,複又轉身回到內間,見質辛猶原在床上滾動不肯就睡,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往日在爹爹跟前,周旋迎待就是個最老到的,怎麽到了媽媽這裏,就這般淘氣起來,莫不是要我再将你送回宮中?”
質辛聞言将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道:“我再不去的!”樓至噗嗤一笑,寬衣上床,将質辛摟在懷中輕拍着,卻聽得質辛笑道:“若是沒有爹爹,就我和媽媽兩個人,倒也快活得很呢。”
作者有話要說:題解: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其中兩句別有深意XDD
第七十四回
掩國色荊釵布裙,花影動風露中宵
樓至聽聞此言噗嗤一笑道,“好,咱們最近不理他,越發過了年才回去呢。”說得質辛雀躍起來,複又與樓至細訴滿腔離別之情,方才沉沉睡去。
樓至有一搭沒一搭拍着質辛,只覺窗外月光如洗,村中早已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只有時而幾聲柴門犬吠,更顯野趣。昔日樓至久居蘊果谛魂府中之時,卻未曾如此早早安置,初嫁幾年,蘊果為解他病中寂寥,府中多安排些宴飲小戲,又經常邀約渡如何與師弟野狐禪、觀世法等親朋故舊前來探望自己,府中常常玉辇縱橫、金鞭絡繹,倒也分去了不少病中寂寞蕭疏心意。
樓至在床上輾轉了幾番,見質辛早已睡熟,便憐愛地在他小臉兒上一吻,起身披了家常衣裳,正欲打起內間簾子,轉念一想宮無後武藝卓絕,自己出了內室少不得驚動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到此處,轉身推開內室後窗,矮□子一躍而出。
樓至躍至小小院落之中,卻是雙足輕點,全無聲息,只是身材過于窈窕,那借來的衣裳卻略略寬松,施展輕功之際,衣角帶起一絲風聲,幸而夜間風大,倒可含混過去。樓至屏氣凝神,側耳傾聽了半晌,卻不見宮無後出來,便知他未曾聽見自己動作,放緩了腳步提起布裙,輾轉兩間草屋後身,去瞧那水熒兒的墳茔。
誰知轉過草屋山牆,卻見熒兒墓碑之處,竟有一人伫立在此,手撫着墓碑沉吟不語,倒把樓至唬了一跳,夜色掩映之下,細看那人身形,竟似自己心中所思所想的模樣,不由怔在原地,逡巡不前。
兩人如此伫立中宵,半晌卻不見那人回轉過來,只是笑道:“夜裏風大,快回去罷。”樓至聽聞此言,心中一緊,微張檀口,卻無言以對,半晌方道:“你如何在此。”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知你換了地方,夜間必然睡不安穩,萬一想起我的好處來也是有的,便戍衛在此,碰碰運氣。”樓至欲言又止了幾次,強壓心頭千情萬緒,緩步上前從身後環住那人腰身,見臉頰緊貼着他寬厚的背部道:“我還不能……”
那人給他抱住腰身,卻是一怔,伸手在樓至手中摩挲道:“手這樣冰了,快回去罷。”樓至聽聞昔日之言,難以将息,到底滾下淚來,卻聽得那人頗為焦灼之意道:“別哭,你再哭,我就要回頭了。”
樓至聽聞此言急道:“不許看!”那人噗嗤一笑道:“不看也知道,卻不是牡丹插在粗瓷瓶內——荊釵布裙,難掩國色?”樓至怕他回頭,到底緊緊箍住他的身子道:“你且別動,咱們就這樣說話,你若回頭瞧我,我就要喊人了。”說罷方覺自己這話說得偏頗,兩人原本正頭夫妻,說得倒像是坊間不清不楚的勾當一般。
那人聽了樓至言語,複又輕聲笑了起來,伸手執了樓至環住他腰身的雙手,攏在袖內,助他取暖,兩人在袖中十指糾纏,摩挲了片刻,那人雖未轉身,卻順着樓至的胳膊摸索着他的身子,漸漸探入腰腹之處,樓至見他不規矩,便将身子緊緊貼住他的背部,不給他可趁之機。
那人見自己一招未曾得手,卻也不惱,複又向後一路摸索過去,将樓至的臀峰探在手中揉捏起來,還不時輕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