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午後, 雲層厚厚積壓,山雨欲來的天氣令人沉悶氣短。
慈寧宮後的小花園裏?,宮人們恭敬站在賞心亭外, 涼亭之內,顧太後與顧首輔對座品茗。
茶香幽幽, 氤氲水霧模糊了顧太後的面容,她淺啜一口,放下?杯盞:“兄長所說,哀家都知道了。皇帝那邊哀家會提醒一聲,至于昭妃,哀家也會找她聊聊。”
顧首輔颔首;“人心有偏向, 這無?可厚非,然陛下?是皇帝,須得知曉雨露均沾的道理……珍妃之禍便是前車之鑒。”
“昭妃這孩子?和珍妃不同?, 阿寅和先帝也不同?。”
修剪精致的指甲輕刮了下?杯壁, 顧太後輕笑:“先帝是要美?人不要江山, 阿寅他嘛,從一開始就沒想當這皇帝。他是個性情至純的孩子?, 我至今還記得當年将他尋回來,他黑黑瘦瘦, 豆芽菜似的,眼睛卻亮得驚人。那回他與哀家說的第?一句話,是問那些老虎哪去了?還叫哀家發誓,決不能傷害它們。”
說起初次與蕭景廷相見的情形, 顧太後眼角泛起慈愛淺笑, 直到觸及顧首輔嚴肅的面龐,她笑意稍斂:“兄長官做得越大, 臉上的笑卻是越發少了。”
顧首輔抿唇,仍是那副不茍言笑模樣:“太後,我們現下?在說關乎社稷的正事。”
顧太後不置可否,又?喝了一口茶水道:“兄長要說的正事,哀家也說了會提醒陛下?。”
這話就有些賭氣的意味。
顧首輔皺眉:“阿蕙。”
“我自己養大的孩子?我知道,阿寅不是那種不知分寸的糊塗蛋。至于昭妃,倘若她會做出什麽?危害陛下?、危害江山之事,我也不會容她。”顧太後淡着語氣說罷,擡手扶了扶鬓角:“兄長若無?其他事要說,便回內閣罷。”
看着眼前年紀越長卻越發任性的妹妹,顧首輔眉頭?緊擰,剛想開口,便見顧太後直接起了身。
“得去給菩薩燒香了,我就不送兄長了,你?請自便。”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鬓間那鳳釵流蘇輕晃兩下?。
一如當年她辭別家中進宮時,只那會兒鬓發烏黑如鴉,如今卻摻了幾?根銀發。
良久,顧首輔才收回目光,輕嘆口氣,起身随着宮人退下?。
哪知前腳出了慈寧宮,後腳就見顧貴妃急哄哄地趕了過來。
“虞兒,你?怎麽?來了?”
“我聽父親來見姑母,這才趕來。”顧貴妃往慈寧宮方向看了看,疑惑:“父親這麽?快就與姑母聊完了?”
顧首輔面上閃過一抹不自在,輕咳道:“內閣政務繁忙,沒空閑坐。倒是你?,尋我何事?”
顧貴妃抿了抿唇,想着在自家父親面前也沒必要忸怩,便将左右宮人屏遠了些,直明來意:“父親,陛下?寵愛陸氏,還破格立她為妃,現今鬧得沸沸揚揚,內閣諸位大臣是個什麽?說法?”
“祖宗規矩,內閣之事,後妃不可過問。”顧首輔肅聲道。
顧貴妃讪笑:“女兒不是想打聽國事,只是……”
她委屈撇了撇紅唇:“陛下?如此寵愛陸氏,就連我這個貴妃都要避其鋒芒。現今她幾?乎夜夜都和陛下?在一起,萬一……萬一她懷上了,母憑子?貴,我該怎麽?辦呀!”
她心心念念期盼的皇後之位,難道要被一個家世低微的岳州土包子?搶走?這叫她如何甘心!
“我知你?着急,但?這種事也急不來。”
到底是自己的親女兒,又?是個急躁性子?,顧首輔也怕她又?做出些沖動之事。如今顧容予在江南當差,前途一片大好,若是因女兒在後宮做出傻事影響顧家的前程,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如今顧首輔倒有些後悔當年沒聽太後勸說,執意将女兒送進宮了。
壓下?心頭?悔意,顧首輔上前低語:“據我所知,陛下?和那陸氏至今尚未同?房,是以你?完全不必擔心陸氏有孕。”
顧貴妃驚詫,本想問“父親如何知道”,轉念一想,父親在朝廷經營多年,內廷裏?的人脈消息自是比她靈通。又?或許是姑母與他說的也未可知。
“陛下?那不愛與人親近的毛病都這麽?多年了,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顧首輔道:“你?且當這昭妃是個治病的藥引,等她徹底治好陛下?這奇怪病症,我與你?姑母自會替你?打算。”
顧貴妃聞言,心下?稍安,眉眼也舒展開來:“有爹爹這話,女兒就放心了。”
父女倆又?寒暄了兩句,便各自分別。
望着養心殿的方向,顧貴妃眸光沉了沉。
就聽父親的,權當那陸氏是個給陛下?治病的藥引……
只要陛下?能與女人同?房了,那個陸氏就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
陸知晚原以為蕭景廷是心血來潮才叫她一起早朝,沒想到接下?來三天,他每天都拖着她去上朝。
到了第?四天,陸知晚實在撐不住了,頂着一對哀怨的黑眼圈,生無?可戀:“陛下?,明早臣妾能不能不去了?”
蕭景廷面無?波瀾:“朕每日上朝,春夏秋冬,風雨無?阻,你?才三日而已?。”
「可你?是皇帝,我又?不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大不了你?不當皇帝,回家種田好了。」
陸知晚心下?正腹诽,冷不丁聽到男人開口:“你?勸朕當明君時,可不是這般态度。”
陸知晚:“………”
那她也沒想到當皇帝會這麽?辛苦,跟她以往對皇帝的認知簡直大不相同?。
連着三日上朝,相當于連着三天開早會,一開就是一上午。有時候一件小事都能叫那些朝臣們吵來吵去變複雜,她站在旁邊聽得又?煩又?困,恨不得叫他們都滾出去,吵出個結果再來禀告。
“陛下?,非得每日上朝嗎?”
「每日上朝也太折磨人了,也不是天天有重?要的事要禀報,完全可以三天或者五天一次早朝,統一讨論,其餘時間一對一開小會就好嘛。」
蕭景廷慢條斯理打開一本折子?:“這規矩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合理的規矩就該改正嘛。”
“你?想改祖宗的規矩?朝堂怕是要炸開鍋。”
蕭景廷淡淡說着,忽又?掀起眼皮看她,嘴角微翹:“不過那些朝臣知道是你?的主意,應當會罵你?更多。若是這般,的确可以考慮改一改早朝的規矩。”
陸知晚:“……”
「做個人吧你?。」
“陛下?恕罪,臣妾不該妄議祖宗規矩,陛下?就當臣妾方才說的是胡話,千萬莫往心裏?去。”
“好吧。”
蕭景廷有些失望嘆口氣:“本來朕還想拿你?當個幌子?改了這規矩,現下?看來……只能繼續叫你?陪朕上朝了。”
陸知晚險些吐血——「世上怎會有這麽?狗的男人。」
「算了,跟着這樣的老板看來也沒什麽?前途可言,我還是早點給自己打一口漂亮的棺材得了。」
看着她低着頭?一本正經思索棺材板上要刻什麽?花紋的模樣,蕭景廷眉心微動。
那個夢境到底是有多真實,以至于她确信到如此地步?
叛軍進城、囚禁毒殺、大火燒死……
她這一身嬌嫩皮子?,要是被火燒成焦炭……
想到那個畫面,蕭景廷濃眉蹙起,燒死可不成,他還想夜裏?抱這副綿軟身子?睡個好覺。
***
翌日早上,陸知晚一覺睡到自然醒,得知蕭景廷竟然沒有叫醒他,自個兒去上朝了,她坐在床上懵了好半晌。
黑心老板突然良心發現了?
不等她想明白,慈寧宮來了宮人,說是顧太後召見。
陸知晚一聽太後召見,也不敢耽擱,連忙叫夏禾伺候着梳妝,換了套端莊得體而不失俏麗的宮裝,便乘辇往慈寧宮去。
顧太後一如既往的溫柔可親,拉着陸知晚親切寒暄了一番,才委婉提起後妃不得幹政。
陸知晚聞弦歌而知雅意,知曉前幾?日陪着上朝之事,太後定然是知道了。
她并未厲聲警告或埋怨,而是這般溫柔提醒,愈發叫陸知晚生出幾?分敬愛。
“太後娘娘放心,臣妾會謹記妃嫔本分,好生侍奉陛下?。”
至于幹預朝政……她不能保證全然不幹預,要是蕭景廷有往昏君發展的趨勢,她總是要勸一勸,拉一拉。
顧太後見她是個明白事理的,也不再多說。
留着她吃了頓午飯,便叫她回去。
陸知晚這邊剛回到麗風殿,就察覺到殿內氣氛有些不同?,宮人們都緊張兮兮的。
她心下?正疑惑,一張熟面孔便晃入眼簾:“昭妃娘娘您可算回來了,奴才給娘娘請安,娘娘萬福。”
這熟臉不是旁人,正是錦貍苑的掌事總管陳金喜。
“陳總管怎麽?來了?”陸知晚也有些訝異。
陳金喜滿臉讨喜的笑:“這不是給您送富貴來了嘛。”
陸知晚愣了下?,心說你?個管大貓的太監總管給我送什麽?富貴?
“嗐,娘娘您真是貴人多忘事。”陳金喜哈腰做了個請的姿勢:“您往裏?一瞧便知。”
陸知晚疑惑入內,當看到那裝在鐵籠子?裏?生龍活虎的小豹子?時,先是一駭,而後也想了起來——
先前蕭景廷說要送她一只豹子?,現在可不就送來了。
“小富貴兒已?滿五十日了,如今能下?地走動,也能脫離母豹生活,奴才瞧着時機正好,便将它給娘娘您送來。”陳金喜笑吟吟說着,滿臉讨好之意:“上回娘娘給富貴兒取名時還是婕妤,這才多久啊,您就成了一品昭妃,看來富貴兒這個名兒取得極好。”
恭維話誰都愛聽,陸知晚也不例外,笑着與陳金喜寒暄兩句,又?問起養豹子?的一些注意事項。
陳金喜雖帶了個專門飼養豹子?的小太監過來,但?對于陸知晚的問題,也都親力?親為地詳細解答。
這般一來一回聊了快一個時辰,陸知晚對養豹子?也有了點底,再看籠子?裏?那比尋常貓兒稍微大上一圈的小豹子?,越看越覺順眼。
“我還記得它剛生下?來時,那麽?小一只,這才五十日就這樣大了。”陸知晚輕聲感嘆,籠中的富貴兒則睜着一雙圓溜溜大眼睛,警惕盯着她。
雖是家養的豹子?,眼中還是透着幾?分難馴的野性,而這份野性配上它那身油光水滑的漂亮皮毛,透着一種尋常貓兒所沒有的魅力?。
“這些食肉的小祖宗都長得快。待過了一個月再看,這小祖宗能更大呢。”
陳金喜道:“娘娘可想與富貴兒親近親近?奴才将它抱出來,給您摸摸?”
陸知晚表情有一瞬間僵硬,看了看目光灼灼的小豹子?,再看陳金喜滿臉期待的模樣,幹巴巴笑了下?:“還是不了吧。”
撸貓可以,撸豹子?……哪怕這麽?小的豹崽子?,她仍舊擔心手指會被咬斷。
“還是等我和它熟悉幾?日再說。”她說着,生怕陳金喜又?勸她,忙轉移話題:“陛下?這樣喜歡貓兒虎兒,如何不拿一只在身邊養?”
陳金喜恭順答道:“奴才從前也問過陛下?,陛下?說,他自個兒在宮裏?就夠了,何必帶着它們一起到宮裏?……”
意思大致是這麽?個意思,但?陛下?當時說這話有幾?分自嘲,就好似這金碧輝煌的紫禁城是座牢籠,既已?困住他,就不該再困住其他。
“看來陛下?真的很看重?這些貓兒們了。”陸知晚從陳金喜閃爍的目光裏?也領悟幾?分:“是了,他連小名都叫阿寅。”
寅,虎也。
那喜怒無?常狗男人的小名通俗點講,就是小老虎。
“可不是嘛。”陳金喜笑道:“錦貍苑這些貓兒都如陛下?的親人一般,陛下?待它們十分珍視。”
陸知晚聞言也沒多想,畢竟貓奴嘛,現代把貓咪們當做兒子?女兒來養的人也一大堆。
陳金喜觑着陸知晚的臉色,又?笑着恭維:“陛下?能将小富貴兒托給昭妃娘娘您養着,說明陛下?待您的愛重?非比尋常……昭妃娘娘日後有何用得着奴才的地方,盡管開口,奴才就仰仗着昭妃娘娘您了。”
陸知晚不是很擅長這種人情世故,不尴不尬地笑了兩聲。
好在不一會兒,便有宮人上前禀報,給小富貴的搭建的住處已?經歸置妥當,請她一觀。
陸知晚和陳金喜一道去了後院,養豹子?的小太監也将小富貴從籠子?裏?放出來,送進那片空曠場地。
雖然沒了籠子?拘束,但?在一個全新陌生環境裏?,小家夥仍舊警惕,毛絨絨的小身子?緊貼在欄杆,圓滾滾的小腦袋四處打量,還是那平時負責照顧他的小太監拿了奶和肉誘哄着它,它才試探地邁出步子?,上前進食。
見豹子?肯進食了,陳金喜的差事也算辦完,眼看天色已?不早,便與陸知晚告辭。
陸知晚讓夏禾去送送,順便還備了個沉甸甸的荷包,算作這一趟的辛苦費。
“娘娘,這小豹子?喝奶的模樣就像貓兒一樣,實在乖巧。”
秋容姑姑站在陸知晚身邊一起看豹子?,笑着感慨:“難怪陛下?喜歡待在錦貍苑,有煩心事時,看看這些小家夥,的确能靜心寧神。”
陸知晚看得也有些入迷,聽到秋容姑姑這句感慨,随口問:“他遇到煩心事,就會去錦貍苑?”
“從前是這樣的,現在不是有了娘娘您嗎,也有許久沒去錦貍苑了。”
見陸知晚似面露羞赧,秋容姑姑輕聲:“陛下?自小就不愛與人親近,往常有什麽?喜怒哀樂,從不與人透漏半分心思,更願意和貓兒們訴說。”
陸知晚眉梢微挑,不由腦補着蕭景廷和老虎獅子?訴說喜怒哀樂的場景——嗯,可以說很童話公主了。
“秋容姑姑,你?在陛下?身邊很久了嗎?”她漫不經心問。
“奴婢在陛下?身旁也有十五年了,雖沒有餘總管那樣久,也算得上第?二長久。”
“那他小時候就很喜歡貓兒?”陸知晚實在有些好奇,一雙烏眸定定看向秋容姑姑:“性情也是這般……獨特?”
秋容姑姑也明白陸知晚的意思,輕輕嘆息一聲:“娘娘莫要誤會陛下?,陛下?與常人相比,雖然的确有些不同?,但?也不能全怪他。陛下?他身世可憐……”
身世可憐?陸知晚眸光微動。
自幼喪母的确挺可憐的,不過有顧太後這麽?一個溫柔後媽撫養長大,也不至于養成如今這種古怪的性情吧?
她剛想再問問秋容姑姑是個什麽?可憐法,身後忽的響起宮人們此起彼伏的請安聲——
“陛下?萬福。”
陸知晚一怔,緩緩轉身,便見傍晚灰蒙蒙的天色裏?,一襲蒼青色長袍的男人闊步而來。
夏日晚風吹拂着袍袖,那張淡漠面龐一如往常看不出表情,只那雙漆黑狹眸如感應到什麽?,直直朝她的方向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