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但遲于真的能離開這座城池嗎?
莉莉的預言像是懸在遲于頭上的一把刀,随時随地都會落下。不管遲于如何努力,劇情總會修正,将他引向既定的結局。
遲于很可能不能離開這座城池。
不是此刻不能離開,而是遲于此生都無法離開。他短暫的生命将會終結于此。
遲于将會被偏執的國王抓起來,用自己的生命力澆灌王後瀕死的靈魂,成為國王和王後之間的荒誕的愛情旋律之中的一個短暫而充滿希望的音符。
但事情顯然和上一個時間線産生了巨大的差別。遲于對她的日益熟悉、下意識的依賴,都代表她這個最大的變數在遲于的心底已經占據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吳卿不敢保證這種重要到底有幾分,更不敢保證自己能成為約束遲于理智的最後一根缰繩,但多少還抱有微薄的希望。
而這岌岌可危的希望在奔跑着的青年停下腳步的那一瞬間坍塌成了粉末。
青年仰着頭,一滴鮮血從他上方的井蓋中低落,恰巧落在了他的眼睛下方。血珠順着他蒼白的皮膚滾落,化作了一道血淚。
吳卿聽見了。
壓抑的悶哼聲,卻沒有求饒。
伴随着它的還有另外一道殘忍的聲音:
“遲于!不要妄圖逃離——國王的巫師進行了占蔔,我知道你就在這內城之中。”
“一天的時間,如果你不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你就只能看見埃裏克的屍體!”
“我将給你充分考慮的時間。每十分鐘的考慮,埃裏克将會付出身上一塊肉的代價。但不必擔心,王宮裏的醫師将會保證,在太陽下山之前,埃裏克不會死去!”
連耀的聲音陰狠,大概是想起被埃裏克重傷的下屬,他一腳将埃裏克踩在了地上,鞋底狠狠碾在埃裏克的脊梁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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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被一個有一個士兵複述,一層一層傳遞開來。
儈子手們離他們是那麽的近,近到猙獰的聲音如同砸在屋頂的驚雷一樣在他們的耳畔炸開,再炸開,炸得人心神震顫。
吳卿可以保證,遲于向上看去的那雙漂亮的眼睛,可以透過井蓋的孔眼,看見親如他爺爺的埃裏克因為被踩在地上從而正對着遲于的那張臉。那張臉上的表情大概纖毫畢現,每一絲疼痛都會從埃裏克臉上扭曲的褶皺中展現出來。
此刻的埃裏克不再是一個一米九幾的壯漢,而更像一個真正的虛弱的老人。
遲于避無可避了。
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像是下雨一樣。遲于呆楞着仰着頭,雙肩一下子塌了下去,雨落在他的頭上臉上眼裏,他滿臉都是水,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
他聽見埃裏克大喊着恐吓他不要現身,又看見鋒利的刀刃從埃裏克的手臂上劃過。
剔透的組織從埃裏克的身上滑落,又那麽巧地堵住了遲于窺探地面上的世界的唯一的窗口。遲于的視野變得猩紅而模糊。
他的嘴動了動。
吳卿知道,這一次,她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了。
莉莉的預言成真了。
“放開他!不是要抓我嗎?我就在這裏啊!抓着一個老人欺負算什麽本事!!”
他是在怒吼嗎?
不,他是在悲鳴。
是一只剛豐滿羽毛的雛鳥,仰着纖細脆弱的脖頸,發出的悲鳴。
不知道為什麽,吳卿感覺自己的心口也有點發疼。
晴轉多雲,轉暴雨。
地上的血跡已經被瓢潑大雨沖刷得一點不剩了。雨水帶着十足地力道撞擊在撐開地傘面上,像瀑布一樣從傘面上傾倒而下,再落地濺起,打濕了吳卿的鞋面。
她站在街角,站在埃裏克行刑的場地。沉默地看着街道中央的那一塊井蓋。她當然什麽都看不見,人早就散了,遲于也被押進了王宮,昏迷的埃裏克被莉莉接走了,街道上連鬼的影子都見不到。
但她還在這裏站着。
頭頂的烏雲将月亮嚴嚴實實地包裹,天地之間沒有一點光明。整個王國只有王宮還在通明着,在這漆黑的天地之間,喜悅地通明着。
一個下午,她看見了許多。
看見了湯姆拿着獎金從王宮中大搖大擺地出來,騎在高頭大馬上得意忘形,看見連耀帶上了屬于軍事大臣的肩帶,喜不自禁。街道上的其他人吹噓着自己見到了真正的精靈,不斷潤色好不容易獲得的談資。
好像,所有人都很高興似的。
吳卿提醒自己這不過是電影院裏的一場悲劇。
悲劇是什麽?
悲劇就是将璀璨純淨的寶石碾碎進泥土之中,用來換取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就是微小的希望出現,破碎,再出現,再破碎,用無數希望醞釀出一場無法驅散的絕望;就是将一個堅強的人推倒,冷眼看他爬起來,再推倒,再冷眼看他爬起來,最後給他致命一擊,送他一場荒誕的死亡。
但是吳卿對這場悲劇動了恻隐之心,真正的恻隐之心。
不知道她的心髒在什麽時候違規跳動。或許是在下水道的時候,被遲于眼底沼澤一般的悲痛所觸動;也可能是遇見鋼針灰鼠的時候,青年毫不猶豫地将她拉起,手臂擦過了粗砺的樹幹,帶下一道刺目的血紅,他卻只是緊張地看着她……
又或者……
是那天清晨,噩夢之後,拿遲于逗趣,遲于像一只做錯事的小狗一樣,愧疚又緊張地在房間裏轉圈圈。那雙狐貍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眼中的關切如同溫柔的春風一樣将她內心的傷口包裹。
大概是還沒有從夢境中完全蘇醒,有一瞬間她以為,她等到了那個人。
就在眼前。
王宮最高處的塔樓,塔身是灰白色的,尖聳入雲的塔頂鋪蓋着黑色的瓦礫。陽光從塔尖一路向下,映襯在灰色的塔身上,從其中一個又一個排列整齊的窗口探入建築物之內。但是站在內城中央的噴泉廣場看過去,只能看見幾乎不可見的渺小黑點。
黑點中隐藏着什麽,沒有人能知道。
相反,如果站在最高一層的窗口向下看,能将整個內城盡收眼底。星羅棋布的街道,高低淩亂的屋檐,再向外就是灰撲撲的外城,陳舊的城牆之外是茂密而一望無際的廣袤森林。
內城的城牆在這樣的視角下薄得跟一張紙張一般。居住在內城中的貪污的官吏以為一道防線足以使得他們高枕無憂,是十足愚蠢的想法。
窗口站着的青年嘴角扯了扯,像是在冷笑。
青年身上披着深紫色的披肩,柔軟的綢緞順着他的肩頭如同流光一樣垂墜而下,停在了他的足踝處。披肩之下是黑色的襯衣,領口做了繁複的花邊設計,襯衣下擺被收進了利落的黑褲子之中。他腳上踩着一雙皮鞋。
他蒼白的手在寶石權杖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目光在落在一個地方的時候終于有了一點溫度。在他的眼中,斷斷續續的鮮血在深色的石板道路上逐漸顯現,從十字街口一路延伸倒了一個小屋之中。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大人,王後請您過去。”
青年垂着眼簾,無動于衷。
又聽見身後的侍從說道:
“據說王後請來的一位服裝設計師曾是您的舊識,王後特意允許你們——”
黑色的身影從他身邊一陣風一樣的掠過,侍從的餘光只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紫色衣角,他轉過頭,看着越走越快的那道背影,終于說完了最後連個字,“相見。”
青年跑步的速度越來越快,耳邊除了風聲就剩下了自己喘息和心跳的聲音。終于看見那件在最頂層的房間,他無視了房門口左右兩側的兇神惡煞的石像,用力将房門推開。
光從眼前的一條微小的縫隙迅速向兩側擴大,強勢地擠入了他的整個世界。
房間中背對着他的那道纖細的身影轉過身來。青年的目光落在她中式古典的面頰上,胸脯因為劇烈運動而上下起伏着,他緩緩深呼吸了兩下,笑了起來:“好久不見。”
吳卿有些震驚地一身黑衣的青年,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身為祭司的遲于和她印象中的模樣很不一樣。
他沒有穿上個時間線中的那一套虛僞的白衣,反而一身矜貴的黑色。
相比于聖潔的白色,深色似乎更能襯托遲于的五官。
他那雙狐貍眼顯得更加上揚,眼角的弧度更加勾人,而他立體的面骨也顯得更加冷峻和精致,他的皮膚看起來更白,嘴唇看起來更豔,像故事書裏誘惑人的妖孽。
擁有了金錢的供養,遲于的氣質變得矜貴。但是生命力的流逝又讓他看起來脆弱又孤獨。唯有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他眼中迸發出的耀眼的光茫,才能将籠罩在他身上的陰影短暫地驅散。
當整個國家被王後清醒但是還沒有完全康複的消息席卷的時候,她就知道,遲于運用了自己身為精靈的治愈能力,但是并沒有乖乖地一下将王後治好,一切都和上個時間線發生的一樣。
所以,她遞交了見王後一面的申請——為她上一次的遲到做一個道歉,順便,還希望送上自己精心設計的服裝圖紙。
王後身處囚籠之中,并沒有抛棄自己善良的本性。她很尊敬他們這些遠道而來的服裝設計師,因此同意了這個提議。
在和王後交談過後,她試探着詢問是否能見到救治王後的大人一面。
她說:“這位大人曾經免費讓我在他家居住過一段時間,我還沒有來得及送上謝意。”
王後再一次同意了。
于是,吳卿又見到了遲于。
有了王後的吩咐,兩人站在走廊盡頭交談的時候并沒有任何人的打攪。吳卿沒有擡頭,視線落在了王後房門熟悉的花紋上。
她知道遲于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發頂。
同樣也知道,對方開口的第一句,一定是問她埃裏克的傷情:
“埃裏克……怎麽樣?”
吳卿的喉嚨幹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