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天上午,埃裏克眼睜睜看着青年被穿着鐵甲的士兵從下水道中拎出來，親眼看着士兵将青年壓倒在了堅硬的石板地面上。青年的雙膝狠狠砸在堅硬的地面上，發出的悶響如同一道驚雷一般在他的心頭炸開。
在埃裏克的眼中,跪下的并非一米八幾的青年，而是那個,還沒有長高，像一個小跟屁蟲一樣跟在他身後，扯着他衣角哭的小孩。往前數的十八年中，遲于和他相處的時間比和查爾斯相處的時間還要多。孩童纖細的胳膊撐在地面上,倔強地仰着頭，寧用自己的生命換他的離開。
精神是人內心的支撐力。只要想到自己親手養護長大的小孩能夠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埃裏克就覺得血肉離身的痛苦都不複存在。但是,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為了救自己，自願走向滅亡，他的精神就會像風化成沙礫的石塊一樣垮塌。
他的精神散了。
肉.體更加支撐不住。
在那個黑暗冰冷的雨夜之中,埃裏克望着天花板，希望一寸一寸從他的身體內抽離，那雙渾濁的雙眼逐漸變得空洞。
窗外的暴雨依舊在下着,屋內已經變得沉默。
一條銀色的手串從埃裏克的懷中滑落出來，落在了地上。莉莉循着聲響将手串撿了起來，她輕輕轉動着手串的珠子,指腹拂過上面的符文。
“這是一個祝福手串。”莉莉開口，聲音在雨夜的背景之下變得有些虛無和悠遠,“雲游四方的大女巫凱琳娜最擅長放下祝福，真令人驚訝,這老頭竟然還能找到凱琳娜。”
“據說所有受到凱琳娜祝福的人都能平安順遂,哪怕是被神明抛棄的孩子。”莉莉頓了一下,表情有些微妙，“……被神明抛棄的孩子？哈！他肯定誤會了什麽。從陷入沉睡的光明之神的身上偷盜魔力的巫術之神，每當嗅到來自光明的氣息就藏得嚴嚴實實。老頭替遲于要的祝福手串怕是一點用也沒有。”
莉莉轉過身，“看”向了吳卿：“但好歹是心意，如果你還能見到遲于的話，這個手串還是交給他吧。”
手串落入了吳卿的掌心之中，還帶着來自埃裏克身上的最後一點溫暖。
吳卿的指尖輕輕顫了一下。
她似乎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跋山涉水，費盡千辛萬苦為自己擔憂的小孩求來了祝福。他終于放下了心頭的巨石，調轉馬頭……卻不知道，期待中的下一次見面，就是永別。
他的努力起源于一場誤會，所有的成果都沒有價值。
這是一個多麽令人傷感又荒謬無比的故事結尾。
Advertisement
吳卿不敢直視遲于，也不敢開口回答。
沉默給了遲于确切的答案。陰影又從角落一擁而上，變成了籠罩在他身上的無法掙脫的監牢。
年少的遲于可能會哭，讓眼淚沖刷自己的悲傷，但是青年的遲于不會哭，他有的只是沉默，讓人感到心痛的沉默。
青年眼底的光亮碎裂了，融化進了無望的深海之中。
遠處的侍從試圖打斷兩個人的交談，提醒遲于已經到了為王後治療的時間。
遲于忽然握住了吳卿的手，那雙被黑暗湮滅所有光亮的眼睛緊緊盯着吳卿，流露出一點為帶着人性的擔憂
“答應我一件事情。”他說。
嚴肅的神情和語氣中難以察覺的顫抖吸引着吳卿的全部注意力。
“立刻離開這個國家，回到你的祖國去，或者去到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好。揭發我的人——”
吳卿：“是湯姆。”
遲于深吸了一口氣：“是的，是那個瘋子。在我為羅伯特治療之後，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不同。如果沒有猜錯，他再一次選擇将消息賣給連耀。”
吳卿：“你被抓走之後，我看見湯姆從王宮中出來，拿着豐厚的獎金。”
遲于的眼中流露出了恨意。
他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又壓低了聲音：“現在他們正在加固內城的城牆。怪物不是一般的記仇，逃脫的那部分一定會卷土重來，吞噬這個傷害過它們同胞的國家。”
最後，他将自己手上身上的寶石全部摘下，放在了吳卿的手裏。他握住吳卿的手，一觸即分：“……本來，我要來的這些東西是用來給埃裏克看病的。”
他頓了一下，聲音有點哽咽：“現在埃裏克已經用不到了，幹脆全部給你算了。”
說完，他定定看了吳卿一眼，緩緩松開了手，目光像是在說：“快走吧。”
随後，他就收回了視線，頭也不回的和吳卿擦身而過。
吳卿的大腦因為接收了重要的信息而十分混亂，她一把抓住了遲于：“你呢？”你不和我一起離開？
遲于低着頭沒有說話。
吳卿也看懂了他的沉默。
青年走不了，在他的生命徹底耗盡之前，他無法從這個牢籠一樣的國家離開。
吳卿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
遲于卻笑了一下，低下頭湊近了吳卿。
他低沉的聲音就落在吳卿的耳畔：“吳卿，你知道當一只精靈靈魂裏已經沒有一點生命力可以傳送的時候，它會傳送什麽嗎？”
說完，他直起身，緩慢又堅定地将自己的衣袖從吳卿的手心中抽出。
他走不了。同樣，他也不會走，腐朽的王室、貪婪的官員，他想看着着一些化為烏有。埃裏克粗糙的掌心似乎從他的頭頂撫過，同時，他也想要加一把火。
但這一切都和眼前的這個外鄉人沒有關系。
他只希望對方能夠離開。去到其他溫暖而充滿陽光的地方，在自己美好的生命中見識更多的花朵、藍天以及……其他人。就像他自己也能看到一樣。
遲于最後留戀的看了一眼吳卿，義無反顧地轉身離開。
深紫色的衣角在他的身後卷起，帶起一道堅決的弧度。
【建議宿主盡快離開，】腦海中的機械音提醒道，【檢測到遲于的黑化程度即将突破臨界點，你的死亡一定會成為他徹底黑化的強有力的催化劑。經過測算，如果你立刻離開并且活下去，阻止遲于黑化的任務将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成功。】
離開這裏，回到現實。
多麽具有誘惑力！
吳卿心頭萦繞着的莫名奇妙的不舒服立刻煙消雲散。她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将所有的遲疑都驅逐出自己的大腦，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又恢複了一個觀衆的身份。
電影即将散場，她還有什麽理由留在觀衆席？
吳卿拜別了王後，目光僅僅在那張被精靈之力的療愈而容光煥發的面容上一眼，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遲于，就扭頭而去，一點遲疑都沒有。
遲于下意識側了一下臉，随後十分克制地轉了回來。
如果王後死在遲于的治療過程中，深愛王後的國王難免會遷怒和遲于認識的吳卿。吳卿知道自己的時間并不多，她快步離開了王宮，買了一匹馬，策馬朝着外城的方向狂奔。街上的喧嚣聲都化成了呼嘯的風聲。
當她胯.下的馬匹成功離開了外城的那一瞬間，她聽見了腦海中系統的聲音：【遲于死亡，未能黑化成功，恭喜宿——】
聲音戛然而止。
吳卿的眼前一黑，重新回到了虛無的空間之中。
又見到了那個藍色的人影。
“怎麽回事？任務不是成功了嗎？”她怎麽沒有複活？
藍色的小人似乎嘆了一口氣，十分惋惜的樣子：【本該如此。】
吳卿皺眉：“什麽意思？”
【在最後一刻，遲于黑化成功了。】
“為什麽？我明明活着離開了。”
【為什麽？】
藍色小人身後的光點彙聚，一張清晰的大臉出現在了吳卿的眼前。
一張熟悉的大臉，屬于她自己。迎着風，騎在馬匹上的她，臉上情不自禁地綻開一個重獲新生的笑容。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笑起來這麽傻。
“……有什麽問題嗎？”
【遲于本來就隐約觸摸到了世界的真相。在和王後同歸于盡的這一刻，他的視野能遍布整個游戲世界。】
【很不巧，對他來說，他‘人生’中僅剩的一個重要的人——是你。】
【他看見你笑了，笑得——】
系統斟酌了一下用詞。
【像一個幕後黑手。】
“……”吳卿，“所以，他黑化成功了。”
【恭喜你宿主，人生奇妙的旅程又續期了呢。】
吳卿：“……”
百分之一的概率，她又穩穩地碰到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