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新房客15
衡寧這番話, 讓整個已經死掉的氣氛又冷出了新紀錄。
那一瞬間的安靜像是能殺死人,所有人都不敢率先做出動靜,生怕打破這難以啓齒的平衡, 叫一切都向深淵崩塌去。
衡寧此時有些破罐破摔了, 他很少有這樣無奈的時候,只想着如果對方家長嫌他學歷不夠, 這頓飯他也就吃到這裏罷了。
錢, 還有別的辦法掙, 只不過再不會有這個快罷了。
衡寧捏着銀質的刀叉, 銀面上清晰的倒影輕輕顫抖着,像是等待宣判的死囚克制不住的戰栗。
他只希望那刀子快些落下,他就可以放下這盤食之無味的晚餐, 脫下這自我欺騙的西裝, 走出這從一開始就不歡迎他的空氣中了。
但這熬人的沉默并沒有持續太久, 楊文武作為一名成功的新聞主編, 應變能力自然不會太差, 意識到自己失言後, 立刻坦誠道:“抱歉, 我這話說快了就不過腦子,我這麽問完全是因為衡老師表現得完全不輸專業的大學生,現在看來,這樣的缺憾美反倒是讓衡老師更值得人尊敬和佩服了。”
衡寧愣了愣, 被他說得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說不愧為文字工作者, 能把根本拿不出手的學歷講成缺憾美,把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變得讓人尊敬佩服, 這颠倒黑白的功夫實在是了得。
但這番話卻直接掐滅了衡寧揚長而去的沖動。
成年人了, 應當現實些了, 為了錢,他也應當忍受下去。
于是他輕輕松開有些泛白的指尖,好半天終于擡起頭,彎着眼客套道:“能幫上楊夢圓就好。”
真的累死了,衡寧心想,倒不是成年人之間的那套虛實相間的禮儀讓他疲憊,而是強行逼迫他跨進不屬于自己的階層,那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那種近在咫尺卻決不能觸碰的心酸,和那無論怎麽克制都會瘋了似的肆意生長的嫉妒……
真叫他喘不過氣來。
一邊,沉默了好久的溫言書終于開始轉移話題,放下手中的高腳杯,舉着刀叉道:“累死我了,我這塊兒牛筋真切不動,早知道就不要全熟的了。”
楊夢圓也揚了揚還沾着血水的刀叉道:“牛排吃全熟就是老啊,你要不要試試看我這個三分熟的。”
溫言書看了一眼那對父女倆面前紅泱泱一片的盤子,面露痛苦:“救命,我還是吃盤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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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寧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把自己盤裏幾乎沒怎麽吃的牛排切成小丁,往他那邊推了推:“換?”
溫言書立刻在楊夢圓玩味的眼神中,喜滋滋地拿過盤子來。
事情的結果就是,衡寧幾乎沒怎麽吃,只是大力出奇跡地把溫言書那片兒帶着牛筋的牛排也切開來,兩份都進了溫言書的肚裏。
而溫言書趁大家不注意,一口一口喝着楊文武帶來的紅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差不多半瓶下了肚。
臨結束,楊文武去買單,楊夢圓便跑過來問衡寧:“衡老師,你英語口語怎麽樣?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每個星期找你加一個小時的英語對話。”
今天的兩堂課,一堂是上的數學,一堂是上的生物,明天兩堂則是專攻物理化學,他們并沒有關于英語方面的計劃。
衡寧無奈地笑了笑,說:“我口語水平肯定不如你,我的英語只有卷面應試水平還可以,口語一直沒有太多鍛煉的機會……”
一聽這話,楊夢圓有些失望地洩氣了:“啊……”
這孩子雅思托福SAT都考過,還拿到那麽多國外高校的offer,英語水平哪會有多差。衡寧心想,自己兩個活的外國人都沒見過,哪有那本是給她當口語老師。
衡寧悶悶地想着,卻忍不住問:“你爸媽平時沒有給你找過外國口語老師嗎?”
雖然他沒有接觸過大城市的教育,但他平時也有所耳聞,一些想把孩子往國外送的家長,從小就會請英語母語的國外老師,培養孩子的語言溝通能力。
果然,楊夢圓說:“有啊,但我最近決定參加高考,就已經沒有再特意去報口語班了,畢竟專門去上課還是有點耽誤時間,我覺得一天練個一小時就夠了。”
一邊,一直袖手看着的溫言書嚷嚷道:“口語要加錢啊,一小時八百不過分吧?”
楊夢圓豪氣道:“随便開價。”
衡寧思忖了片刻,這才有些艱澀地做出決定:“我可以陪你練口語,但是我自己的水平有限,所以我一小時只收一百意思一下,你就當我是你的同學,只是個交流的對象,不要太指望從我這裏學到很多。”
他不知道自己受了什麽刺激,明明差點都想撂挑子不幹了,卻又主動攬了更多的活。
楊夢圓在一邊樂得上下亂竄,衡寧腦子卻亂亂的,他覺得自己心裏确實有種詭異的沖動,但這樣的沖動讓他有些心慌。
這似乎并不是什麽好的征兆。
吃完飯,楊文武想開車送兩個人回去,溫言書看出衡寧抗拒接觸那輛奧迪S8,便道:“我倆消消食,在周圍走走散散步,就不麻煩楊哥啦。”
看着那昂貴的車消失在巷尾,衡寧顯然松了口氣。
溫言書擡頭看他還有些僵硬的身子,輕輕往他身邊貼了貼:“你晚上沒怎麽吃吧?我請你吃燒烤?”
衡寧沒什麽胃口,無奈道:“就這樣吧,我吃不下了。”
溫言書不得不加快步子,貼在他身邊取暖,有些自責道:“早知道就不來吃的。”
“沒事。”衡寧心不在焉地搖頭道,“挺好的,只是我吃不慣而已。”
溫言書不敢随便說話了,低着腦袋跟在他身邊,好半天才猶豫地道:“你要不願意的話,我明天和老楊說一聲,還是讓圓姐換個老師吧,差不多的工作還有很多,我可以再幫你留意留意……”
“不用。”衡寧毫不猶豫道,“就這樣,我需要這份工資。”
這樣的殺伐果斷讓溫言書有些喘不過氣來,今晚還喝了不少紅酒,他只覺得頭又開始突突地疼,地上的雪影晃得他有些犯暈。
衡寧的身影在視野裏一晃,溫言書本來就不怎麽穩的步子又趔趄了一下。
還好衡寧伸了手,一把将他撈起來:“你不是千杯不倒嗎?”
衡寧今晚自顧不暇,更是顧不上一緊張就開始給自己灌酒的溫言書了。
這一番晃蕩只讓溫言書更難受了,只蹲下身,坐在馬路牙子邊臉色泛白。
他知道自己思維依舊清楚,只是酒精将他身上的怪毛病都激了出來——偏頭痛、胃痛、頭暈、反胃……
他也知道自己情緒好的時候喝酒不會有任何問題,一旦像現在這般緊張、困惑、難受,各種各樣的生理反應便也都來了。
衡寧看出來他不舒服,就彎腰詢問:“你有沒有事?”
一陣惡心勁兒過去,溫言書稍稍緩過來,卻順勢委屈道:“你別不理我,別嫌我煩……”
衡寧被他這麽一鬧,倒也沒別的心思了,只坐到他身邊:“我沒……”
溫言書晃了晃腦袋,還有一點刺刺的痛,倒是讓他的視野更清晰了些。
他們正坐在長安街旁,沿途澈亮的夜景比頭頂的星辰更加閃爍。
衡寧也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着,看那燈帶在夜空劃出銀河,看那高樓在天地間璀璨。
溫言書一不舒服,整個人說話就軟乎乎的,他只抱着膝蓋,有些無奈道:“是你讓我來北京的,我就來了,我一直都聽你的……”
衡寧的目光也閃爍起來,覺得胸口難受得泛酸,卻不忘伸手把大衣給他披上:“北京不好嗎?”
“好啊……”溫言書把半張臉埋進臂彎裏,悶悶道,“好的醫療、好的教育、見都沒見識過的大型活動,還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罷遼,他就像在邀請一位從未來過北京的客人,真誠地感慨道:“北京可好了,真的。”
身邊的衡寧長久地沒出聲,溫言書知道自己刺激到了他,卻因為自己的腦子也被酒精裹挾住了,便也開始胡言亂語起來:“你喜歡北京嗎?我是說這裏的北京,真正的北京……”
他扭頭,面前這個西裝革履的成熟男人就這樣盯着他,他的視野有些模糊了,他看不清對方眼裏藏着什麽情緒,只像一團霧一樣,讓他撥不開,吹不散。
好久好久,衡寧才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喜歡,所以我來了。”
這裏有着他年少時的夢,有着他的夢中人,有着他做夢也不敢夢到的幻境,有着他現在依舊異想天開的夢。
因為喜歡北京,因為喜歡的人在北京,所以他來了,所以他一直在,所以他沒離開。
面前的長安街像是一串斷了線的珍寶,散落了一地昂貴的閃爍,叫他想伸手去撿,卻灼熱得沒有勇氣去碰。
就在他也跟着恍惚時,一邊的溫言書擡頭,整整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衡寧?”
衡寧擡起眼,似乎能猜出他要說些什麽,只想趁他開口前離開。
但那人還是說了,沙啞又軟糯的聲音,在喧嚣的夜景中,清晰地像是一顆流星:
“你有沒有想過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