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匆匆那年05

衡寧和溫言書的這段戀情, 是避着所有人偷偷進行的——

因為他們是同性,因為他們不招人待見,因為他們見不得光。

也正因為此, 每當他們躲在隐秘的牆角偷偷接吻, 每當溫言書趁別人不注意悄悄牽住他的手指,每當他們藏進看不見的的小樹林裏偷偷相約, 他們所收獲到的刺激和滿足, 都被這只屬于二人的隐秘擴大到無數倍。

他們糾纏在一起的時光, 就是獨屬于他們的伊甸園。

其實他們倆和彼此的話都不算多, 黏在一起的時候,除了互相宣洩過剩的欲望之外,最多的就是找個安靜的地方, 一人塞一個耳機, 一言不發地靜靜聽着王菲一首接一首地唱。

在那段煩悶不堪的日子裏, 溫言書身上的橘子香總能讓衡寧感到一絲安慰, 世界上不只有他一個人活得痛苦, 真是糟糕又幸運的事情。

說來好笑的是, 他們從來沒提過一句“在一起吧”, 倒是說過好幾次“分手”。

溫言書作為學校不受歡迎的異類,招來的麻煩從沒少過,和衡寧結伴只是短暫讓他有了喘息的機會,緊接着便拉着衡寧一起, 墜向更加叫人恐懼的深淵去了。

戰火遷移到衡寧身上, 其實是個潛移默化的過程——從連帶着一并被開玩笑,到周邊的朋友越來越少, 再到最後, 哪怕不和溫言書走在一起, 也會有人對他冷嘲熱諷,更甚者會對他動手動腳。

那一天,衡寧在體育課打完籃球回來,發現自己放在抽屜裏的校服外套被人潑了墨水。

那時候的衡寧正急着趕回來訂正卷子,看到那一團被弄得亂七八糟的衣服,意外地沒有什麽情緒波動。

他覺得無聊,似乎只有小孩子才會做出這樣幼稚的舉動,他也同樣覺得可以忍耐,畢竟他和溫言書約好,只要熬過這苦難般的高中生活,只要他們一起考到北京,就能徹底和這糟糕的一切告別。

所以他把那髒衣服從地上撿起來,準備帶回家洗幹淨,卻沒想聽到走廊外傳來一聲駭人的聲響。

“卧槽!打出血了!!”還沒等衡寧反應過來,那一聲驚叫就倏地将他的心髒揪緊。

他下意識探頭朝外看着,那一堆蜂擁着的人群叫他幾乎眩暈。

不知道哪兒來的直覺,從不湊這種熱鬧的衡寧瘋了般撥開人群。

眼前的一幕在他的意料之中,卻依舊叫他整個人快要四分五裂——

“道歉!!”

嘶吼着這兩個字的人是溫言書,這是衡寧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樣子。

他依舊是狼狽地被人怼在牆上,這回對方似乎下了狠手,不知用什麽東西砸了他的腦袋,滿臉的鮮血滴滴答答淌到了地上。

但平日裏有一套熟練的挨打法則、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快點結束絕不還手的溫言書,此時居然也伸手揪着對方的衣領,平時貓一般溫順的眸子,此時滲出殺神一般的目光,幾乎要将對方整個撕咬吞吃。

“我讓你!給衡寧道歉!!!”他的聲音在走廊裏傳開,嘶啞的音色配着頭上的血跡,畫面恐怖得像是部暴力的香港警匪片。

這大概是溫言書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生氣,至少是衡寧見過的唯一一次,原因很簡單,因為對方弄髒了衡寧的校服。

正當衡寧失控般沖過去,把他們兩人撕扯開的時候,年級主任姍姍來遲。

嘈雜的人群一瞬間安靜、退散,他們三個也凝滞在原地。

沉默、沉默,終于,溫言書轟然倒地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輕微腦震蕩加皮外傷,溫言書在高三緊張的檔口住進了醫院,而對方則被勒令回家反思,直到下學期開學。

住院的事情必然瞞不住自家老媽,但含糊了事情的詳盡細節,傳到他母親耳朵裏的話便成了“和同學鬧了矛盾”。

盡管衡寧上門為他說情,但得到的反饋卻叫他感覺到冰冷刺骨——

“溫言書一直就是這樣,總和同學處不好關系。”

“他的性格問題太大了,不夠陽光、不夠合群。”

“他這回倒是開心了,整整五天不用去學校,落下的功課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補回來。”

“這是我作為母親教育的失敗。”

“衡寧,溫言書要是能成為像你這樣優秀的孩子就好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完全沒有避着病床上的溫言書,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雙腿交疊,脊梁挺得筆直,像是講臺上放着的一根筆直的戒尺。

而她的身後,溫言書就這樣宛如一具幹屍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光渙散地盯着雪白天花板,一言不發、毫無反應。

衡寧當即後悔說了這些話,等着溫言書媽媽出門,想着跟他再道個別,就回去看書了。

等那扇門冷漠的合攏,他發現自己的喉嚨也被門鎖住了,連句再見也說不出口。

他嘆了口起身,準備就這樣離開,就聽溫言書木讷地開口道:“我們分手吧。”

衡寧一瞬間便哽住了,他第一次這樣慌不擇路地跟人道歉:“對不起,我真沒想到今天你媽媽……”

“不是這個……”溫言書皺了皺眉頭打斷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終于軟了下來,帶着顫音道,“我不想你再因為我……被人欺負了……”

那一瞬間,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齊刷刷湧上了衡寧的喉頭,他覺得自己該說些更有擔當的話,好半天,他才擠出三個字:

“我樂意。”

細想起來,這可能是他對溫言書說過的、最浪漫的情話了。

當天晚上從醫院回來,衡寧就被幾個人堵在離家不遠的小巷子——

今天打人的是之前那個方銘昊的兄弟,這處分剛領回家,就迫不及待叫來一幫人尋仇。

好在衡寧反應快,在扛了兩棍子之後硬是掀翻了面前的幾個人,一股腦兒鑽進人堆裏去了。

這是衡寧第一次挂彩,他知道父親看不清楚,回家便悄無聲息地給自己洗了衣服、上了藥。

棍子落在身上的感覺是很疼的,他忍不住想,像溫言書那樣、連親兩下都會疼得倒抽涼氣的人,挨打的時候該有多痛啊。

溫言書出院的時候,他在蛋糕店買了一個最便宜的杯裝蛋糕悄悄送給他,算作是出院禮物。

本來那人縮在媽媽身邊,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看見衡寧的一瞬間,整個灰蒙蒙的眼睛都亮起來了。

他興奮地對衡寧說:“我覺得我們像亡命之徒,像一起共赴死路的絕命伴侶。”

“我們應該偷一輛皮卡車,連夜加滿油,哪邊有路就往哪開,哪裏有光就往哪走。”

“我們可以邊走邊打工,窮的日子住在車裏,賺到了錢就立刻花掉,不讓今天有一絲遺憾,不給明天留一點幻想。”

“不要學習,不要家庭,不要朋友。孑然一身更方便我們四處飄蕩。”

他言語中勾勒出的烏托邦太過美好,像是已經精心策劃過無數遍,像是已經準備好行囊,說走當即便就能走。

衡寧忍不住道:“活不下去怎麽辦?”

“那不是更好?”溫言書居然明朗地笑起來,“還有什麽是比埋葬在旅途上更浪漫的事情嗎?”

有時候衡寧會把他的一些胡言亂語當真,但清醒之後便了然,這不過是這人在自己的腦哈子,畫出一個自欺欺人的幻想世界罷了。

閑暇的時候,衡寧也願意陪他一起做夢——

夢見他們身着铠甲砍倒了無數猙獰的敵人,夢見他們拿着詭谲的法杖治好了所有善良之人的病痛,夢見他們腰纏萬貫坐擁金山銀山,夢見他們學滿世間所有的知識、與全世界的專家學者侃侃而談……

盡管夢醒後,貧窮、欺淩、疾病、壓力,一切該面對的依舊會盡數到齊,但只要能喘氣,他們就能看見逃離這一切的可能。

逃,便是他們那匆匆的青春裏唯一的救贖。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寒冬,溫言書找到一套可以應付他媽的好技巧、衡寧父親的身體逐漸穩定,他們甚至摸出了欺淩者出現的規律,每每成功避開,他們便又平添了一份欣喜。

似乎只要那一層薄雪消融,他們便能真正迎來這場戰役的勝利。

但他們期盼的春天最終還是沒有到來。

衡寧至今還記得,那天的天是灰蒙蒙的,霧很大,還飄着些細碎的雨。

這是渝市常有的天氣,但那天卻格外黏濕,刺骨得叫人難受。

溫言書其實下課就收到威脅信了,因為收到過太多,便像往常一樣塞進了抽屜裏,下課和廢稿紙一并扔進了垃圾桶裏。

他們放學便碰了頭,根據摸索出來的經驗選了一條合适的回家路線,卻沒想到,在快到家門口的地方,被那一群人團團圍在了中間。

帶頭的依舊是方銘昊,他們像是精心策劃好了一般,把他們所有可以逃跑的路線都團團圍住。

而與其他人不同的的是,方銘昊不是帶着棍棒之類的鈍器,而是舉着銀晃晃的尖刀,整個人透着一股恐怖的寒氣。

溫言書其實可以理解方銘昊對自己的怨恨——除了不喜歡自己的長相性格、他還是溫言書媽媽班裏的學生,據說前不久,他在學校犯了事,溫言書媽媽沒有包庇,他便在即将高考的前夕,被退學回了家。

方銘昊的家境很算不錯,似乎已經做好了出國讀書的打算,卻在這個檔口滿盤皆輸。

眼下,他拿着刀的手背上都滿是青筋,隔着七八米,兩個人便感受到了那逼人的殺氣。

似乎真的要沒命了。

這一個想法劃過腦海的一瞬間,一群人先撲過來摁住了衡寧,緊接着另一群人直接沖向了溫言書。

那銀光在空中迸裂開來的剎那,殷紅的血也四濺開來——

真的捅人了,溫言書真的可能要被殺死了。

慘叫聲刺破了衡寧的大腦,他想起第一次看見溫言書被人圍在巷子裏欺辱的畫面,想到了他那次頭破血流,想到這段日子裏他們團抱在一起的瑟索,實實在在的切膚之痛在他周身燃起。

那一瞬間,撕心裂肺的呼號裹挾着被欺壓多日的怨恨一起,齊刷刷沖垮了他的理智。

第二刀揮起的時候,衡寧已經猛然擺脫周圍人鐵壁一般的束縛,他感覺自己的肩膀可能脫了臼,但此時他的大腦已經不再能支配自己的身體。

利劍、寒風、鮮血。

灰蒙的霧霭下,他似乎真的成了一位身披铠甲的騎士,砍斷周身的荊棘,朝那咆哮的惡龍奔去。

那短暫的幾秒裏,他想起來溫言書對他說,他們要孑然一身,要一起在旅途中被埋葬。

算是挺身而出,算是拒絕逃避,算是把先前的壓抑通通釋放、将積蓄的憤怒一筆勾銷。

那一刻,幻夢遮掩了現實,他奪走了方銘昊手中的匕首又舉起——

連着那惡龍和他微茫的未來一起,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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