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匆匆那年06
在那之後的喧嚣、嘈雜、驚呼、痛哭……紛雜的一切刻在衡寧的腦海中, 理不成連貫的畫面,卻一幀也忘不掉。
他當時腦子是麻木的,刀子掉落在那已然沒有生命跡象的人身邊, 汩汩的血流到他的手上, 卻沒有任何感覺。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救護車和警車的燈光閃得他睜不開眼。
警笛聲、哭嚎聲、還有滿身是血的溫言書跪在警察腿邊泣不成聲的求情。
那一晚的畫面被仔仔細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刻在了無數次無法克制的閃回中, 刻在他根本躲不過的夢裏。
“別自責, 我是在保護我自己。”臨別前, 衡寧對溫言書說,“分手吧。”
下一刻,冰涼的手铐铐上了他的手腕。
溫言書被聞訊趕來的醫生擡上了擔架, 衡寧轉身上了警車, 車門合攏的瞬間, 他們的人生軌跡, 就徹底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駛去了。
當天晚上, 溫言書膽囊破裂, 腹部出血嚴重, 險些喪命。一直到身後呼嘯着的警笛聲徹底消失,他才覺得,劇烈的疼痛快要讓他死去了。
等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的膽囊被摘除, 腹部那深深的刀口被細心縫合, 但他生命中缺掉的那塊,卻再補不回來了。
他被診斷出患有應急障礙和重度抑郁。
事實上, 他很久以前就有了抑郁的症狀。
第一次被衡寧從小巷子裏救出來的那天, 他其實是打算服藥自殺的。藥片他都囤好了, 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卻沒想到那天夜裏是在衡寧家度過的。
眼下出了這檔子事,那一向雷厲風行的母親也徹底崩潰。
她趴在自己的病床邊道歉,露出了十幾年來從沒有過的難過和自責。
溫言書看着眼前這位陌生的母親,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他知道自己不争氣,拒絕溝通,已經是他能做出最決絕的态度了。
事發之後整整一個星期,他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大人們給他請來了心理醫生,警察也答應等他狀态好一些再來做筆錄。
一直到一周後,他一個人跑去學校收拾行李。
經過年級長廊的時候,他發現這次聯考的成績已經下來,光榮榜就張貼在樓道口最顯眼的地方。
他本不想看的,視線卻不受控制地被那紅紙的顏色吸引。
他想起來,衡寧在模考前就跟他許願,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回到第一名的位置,為此,他拼盡全力,不眠不休地學習,只祈求聯考打破他近三年“萬年老二”的屈辱。
與此同時,那一行大字紮進他的視野裏——
“恭喜衡寧同學,在本次百校聯考中獲得全區第一名的好成績。”
他的夢想完成了,他的夢想又永遠完不成了。
于是,整整一周沒有開口說話的溫言書,蹲在紅色而喜慶的光榮榜前、在整個年級同學老師的注視之下,嚎啕大哭。
高三的最後一段時間,他全部用在對抗應激反應和抑郁症上。
自己的媽媽終于幡然悔悟,她不止一次跟溫言書強調,媽媽不需要你取得好成績,媽媽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你可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然而,像是刻意跟她作對一般,待這一次與他無關的高考過去,他立刻跑去了整個渝市最嚴格的複讀學校,連夜收拾好行李,投入到了高強度封閉式的複讀生活中去。
再後來,衡寧因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加上等待宣判的将近一年,他的人生被整整抽走了八年時光。
這段時間,溫言書和母親給予了衡寧父親生活上很大的幫助,卻抵不過思念成疾,在衡寧出事不久便去世了。
而溫言書在第二年的高考中考上了中傳,來到了和衡寧約好的北京、在這裏上學、工作、買房、紮根。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去嘗試探望過衡寧,直到被人拒絕探視了不下十回,他便自覺得、再不會出現在這人的世界裏了。
直到命運兜兜轉轉、又一次讓他們相遇在通州區白馬橋的紅豆網吧。
此時,衡寧的目光十分平靜,卻正是這份平靜,讓溫言書整個心髒都快要變得粉碎。
“你比任何人都應該更能理解我。”衡寧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傳來,“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只會拖累你的。”
因為案底,他不能參加法考,拿不到律師資格證,因為案底,他不能考公考編,當不了公務員入不了編,因為案底,他不能考教資,當不了老師……
這讓他想到了古代的墨刑,上學的時候總覺得這是最輕的刑罰,但落到自己身上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個将一個人慢慢從精神層面、到社會存在價值一并判了死刑的極刑。
再次回到社會後,所那記錄在檔案裏的一筆、時時刻刻提這着他在人生中被平白抽走的八年,提醒着他這一切已絕不可能再回到正軌了。
“我不是走不出過去。”衡寧無奈地笑了笑,“我是不能給你好的未來。”
溫言書看着這人溫柔似水的目光,酸澀湧上鼻尖:“我樂意。”
當初這人就是用這三個字搪塞了自己,但眼下顯然并不好使。
“你知道我們沒可能的。”衡寧很狡猾地用了陳述句,似乎篤定了溫言書就是這麽想得一般,“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溫言書是個記者,犀利時可以把對面問到啞口無言,但眼下,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看那人轉身要離開的落寞身影,罔顧撕裂般疼痛的大腦和依舊翻湧叫嚣着的胃,一個箭步攔到他前面,伸手,将衡寧直接推倒了牆邊。
“溫言書……”衡寧似乎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麽,伸手要推開他。
結果下一秒,溫言書幾乎是使盡渾身力氣,發狠一般吻了過去。
這個吻明顯是一種挽留人的下等手段,慌亂得毫無章法,險些把他自己的嘴唇磕破了。
似乎是硬要堵回衡寧的話,他胡亂地啃|咬着,直到那人投降般輕輕握住了他的肩膀。
溫言書這才脆弱地擡頭,哀哀地祈求道:“就一次,就今晚,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纏着你了行不行?”
他的目光中,是他自從開啓新人生後從未展現過的極度卑微,那一瞬間,這人似乎又成了當年在學校被欺負的那只可憐的小貓,濕漉漉地,瑟瑟發抖。
衡寧早已經被他身上的橘香味撩撥得亂了心智,下一秒,那人的手便輕輕勾開了他領口的衣扣。
倘若他在這方面有半點兒克制力,早在當年,他就不會和溫言書厮磨在一起。
就算是一場告別儀式好了,衡寧這麽心想着,小心翼翼地将他捧進懷裏。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接納彼此,居然是在這種情景下,悲怆得有些黑色幽默般的滑稽。
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悲傷,溫言書的眼淚自始至終就沒有停過:“對不起……對不起……”
聽着那人斷斷續續的道歉,衡寧輕輕抱住他:“不用道歉,你不用道歉。”
細數這麽多年的心境,有過絕望痛苦,有過自怨自艾,有過抱怨和詛咒,唯獨沒有的,是對那落下一刀的後悔。
“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麽做。”衡寧吻着他的耳尖道。
看着他好好活着,看着他在北京有了自己的生活,這麽多年藏在陰影中的窺伺似乎都有了結果。
“哪怕我會變成一個殺人犯,哪怕餘生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溫言書的指甲克制不住地在他的背後抓出紅痕,颠簸中,繃緊的足尖将身下的皺褶畫了一遍又一遍。
未關嚴的窗将月光輕輕撩起,将那一地破碎的汗滴鍍得慘白。
直至珠殘玉碎,柳敗花零,溫言書才哭着對他說:
“你不是殺人犯,衡寧。”
“你是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