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都是夜歸人05

這麽多年來, 他從未為那刺下的一刀感到後悔,唯獨深深覺得對不起父親。

母親生下自己難産去世之後,他們父子倆便相依為命。父親在生病前是當地鄉政村的一個文員, 日子不富足, 卻非常注重對衡寧的教育。

印象中父親是個非常樂觀且溫和的人,和衡寧年少老成不同, 這個男人哪怕到了三十多歲, 也依舊像個清澈單純的少年人。

他教會衡寧最基本的做人的道理, 告訴他先成人在成才, 還會在他悶頭學習太長時間的時候,強行拉着他去野外釣魚爬山、翻牆去學校打球跑步。

同樣,他也尊重衡寧的願望——在重病時依舊支持兒子暫停打工去補課, 在衡寧生日的時候送他一塊學校門口文具店便宜的手表。

父親沒能給他帶來富裕的物質生活, 卻給了他堅定而善良的靈魂, 告訴他人可以清貧但不能低賤。

他對衡寧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衡寧可以完成自己的夢想, 可惜事到如今, 父親對他唯一的期許都沒有達成。

衡寧在墳前跪了許久, 直到腿快沒了知覺, 才緩緩起身。

他掃了碑上的灰,拔掉了土坡邊的雜草,心道,等把債都換完, 一定要給他換個好看的碑。

衡寧頭腦發麻地走下山, 漫無目的地在附近溜達了幾圈。

他其實很少出于沖動去做一件事情,但這次回來渝市, 偏就是頭腦發熱做出的決定。

他理了好久才确定了接下來的行程, 去街上挑選了些品相看起來還可以的水果, 拿着出獄時收到的地址,敲響了那戶人家的門。

那棟樓房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同樣蒼老的還有房間的女主人。

衡寧拎着果籃,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看着滿眼錯愕的女人:“嬢嬢。”

這是衡寧的姑姑,當年父親生病時賣了房子接濟他們一家,還為此和丈夫離了婚,唯一的兒子也不願意認她,為此,衡寧心裏非常愧疚。

看見衡寧的一瞬間,姑姑并沒有認出他來,湊過去打量了好半天,才驚呼一聲,蒼老的臉上爬滿了淚痕:“幺兒哦……”

“嬢嬢。”衡寧覺得喉頭有些發堵,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在北京賺了些錢,順便帶來換給你們。”

衡寧出獄之後能在北京立足,也多虧家裏的親朋好友出力——紅豆網吧是家裏人托關系才租來的,衡寧的二手摩托車也是叔叔拿去翻修成了新的送給他的。

他們照顧衡寧的自尊,幾乎沒有給他打電話、也沒有去北京找他,但卻在他背後默默出力,力所能及地幫了衡寧所有的忙。

姑姑見到衡寧,情緒激動得有些收不住,衡寧覺得難過,卻除了看着她流淚,說不出半句話來。

“幺兒,留下來過年吧?”姑姑好不容易說出個完整的句子來,蒼老的手在他掌心摩挲着,“叔叔伯伯們都很想你。”

事實上,出獄這之後,衡寧無數次想着回渝市,卻總被那磨人的自尊心阻攔了——他始終覺得自己沒臉回來,沒有辦法以一個殺人犯的身份去見曾經對他殷切期盼的家人們。

所以他隔着上千公裏的距離,每個月定時往回還錢,卻從不敢邁出歸家的一步。

但這一回,叔叔伯伯們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打來姑姑的手機上,急迫而激動地詢問着衡寧的情況,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個遠征歸來的英雄,全家人都為他自豪地接風洗塵。

很難受的感覺,卻又非常溫暖。

“好。”衡寧終于說道,“我給家裏幫幫忙,過完年再走。”

說着要等到過年,家裏親戚聽到他的消息,幾乎是全員連夜出動,把姑姑家的小破屋子擠得水洩不通。

衡寧雖然內向,卻早已經習慣了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他一個一個回答着親戚們的問題,仿佛在接受一場熱鬧的記者招待會。

不得不說,家裏人都真的善解人意,沒有人再提當年坐牢的事情,只是問着衡寧在北京的生活,問着大城市的繁華和新奇。

最後,開了那個口的人還是衡寧。

他微微笑着,仿佛在說個輕描淡寫的故事:“我老漢兒當年留給我最大一筆‘遺産’,就是那一千塊的高利貸,這一千塊還得比十萬八萬還累,倒也讓我一直惦記着我老漢兒忘不掉。”

這一千塊,是衡寧出事那天,衡志文走投無路借下來的——為了幫衡寧找律師,為了求當天的目擊者說些好話,為了把衡寧從裏面撈出來。

事實證明,錢買不來公正的結果。這區區一千塊最後甚至做不成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件事,還成了衡寧出獄後的一段夢魇。

這句話讓家人們沉默起來,氣氛變得有些緊張,唯獨衡寧仿佛釋然一般,毫不在意地忙着手裏的家務活。

終于,另一個嬢嬢小心翼翼罵出來:“那龜孫兒就是該死,老娘日他全家的仙人板板,咱們寧寧這是為民除害!”

這話說出了家人們的心聲,一個個認同道——“就是說啊!”“講得全對!”……

衡寧無奈地笑笑,倒是覺得氣氛輕松起來便好了,大家夥兒聊得更熱鬧,衡寧也邊聊邊幫姑姑家過年的衛生打掃了一遍。

臨散場前,叔叔把他拖來的行李箱遞給了衡寧:“你以前的東西要不要?我幫你收拾好了一直放在家裏……”

衡寧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接過行李箱進了姑姑給他安排的房間。

他關上門,毫無防備地打開那陌生的箱子,卻被撲面而來的回憶差一點擊垮——

那副他早以為已經丢了的眼鏡、以前的一些書本、筆記和試卷、十年前渝市一中的校服……

在往下翻,是一個收拾的時候就已經鎖好了的密碼盒。

他幾乎想都沒想,撥了四位數字“0924”——是溫言書的生日,也是他的手機密碼。

在密碼鎖應聲彈開的一瞬間,衡寧便後悔了,他不想打開這個盒子,偏偏裏面的東西很多,把松了勁兒的盒子頂出一個縫來。

最上面是一個已經壞掉的耳機,這是溫言書自己攢錢買的,被他媽媽發現直接判了死刑立即執行。

衡寧那時候在他家補課,目睹了整個“家庭教育”的現場,他親耳聽着耳機被高跟鞋踩碎,咔咔的聲響伴着溫言書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天晚上溫言書實在哭的很慘,衡寧以為他舍不得這個耳機,便悄悄幫他把屍體藏了起來。

他記得自己還對他許諾:“等我幫你修好,就還給你。”

下面還有一張積滿了五個章的奶茶兌換券,那時候他就在這家奶茶店打工,溫言書每個星期都會去那裏買一杯奶茶,直到五個星期過去,那家夥跑來店裏,小心翼翼地把這張滿點的兌換卡遞給他:“給衡寧兌一杯奶茶。”

再往下,有溫言書用了一半的橡皮、一本從他那裏沒收來的巴掌大小的口袋書、一塊兒他剪下來送給衡寧的皮卡丘貼紙、還有那人送給他用粉色卡紙疊出來的玫瑰花……

衡寧一樣一樣把這些東西擺在桌面上,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心思比少女還要細膩柔軟的男孩,一個人趴在桌邊,等着自己來給他講題。

最後,裏面掉出一張沒了膠的便利貼,衡寧下意識把他打開,這是一份手寫的“紙質合同書”:

“衡寧和溫言書要好好學習、好好生活、開開心心、永不言棄!”

“一起離開渝市、一起留在北京、一起賺大錢、一起過上好日子。”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下面是兩個不同字跡的簽名——

“承諾人:衡寧、溫言書。”

那字跡不像平時那般敷衍潦草,哪怕是這樣幼稚的形式,卻依舊能看出來兩個人落筆時無比的真誠。

至少,在寫下這行字的那一刻,他們是相信一切皆會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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