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柳士白見她站在原地看着孟礎潤遠去的背影發呆, 體貼地道:“孟小娘子,你若是覺着不方便,那不如改天再來。”

孟允棠回過神來, 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用了, 馬上都到東市了,我們去吧。”

柳士白颔首。

兩人繼續往東市南門走去。

柳士白似是不善言辭,剛才孟礎潤一直喳喳喳地勾着他說話,孟允棠還沒覺出什麽來,如今孟礎潤一走,兩人之間頓時就冷了場。

孟允棠是個黏人性子, 很不習慣這樣兩人走在一處卻無話可說的氣氛,正搜腸刮肚地想着能與他聊些什麽,柳士白忽問道:“不知孟小娘子想買一匹什麽樣的馬?”

孟允棠道:“我阿娘叫我不要買太健壯、跑得太快的馬, 怕不安全。”

柳士白似乎愣了一下, 随即委婉道:“看來我今日的任務不重。”

孟允棠忍不住一笑。其實她對柳士白觀感還不錯, 那次他被竹簡砸了頭,卻第一時間安慰被吓壞的孩子和她, 讓人覺着很溫和。

見他主動打破了沉默,她也就不故作矜持了, 問了個她想問很久的問題:“柳郎君,你家中為何有那麽多書卷啊?”

柳士白道:“我阿爺愛讀書,很多是他留給我的。還有部分是我向朋友借來抄錄的。”

“那麽多書,你都看過嗎?”

柳士白點頭。

孟允棠驚呆:“都看過了?那, 那裏面有教人做糕點的書嗎?”

“做糕點?”柳士白想了想, 搖頭:“那倒沒有,菜譜倒有兩本。”

“哦。”孟允棠略有些失望。

柳士白又道:“不過有些宮廷野史, 民間傳奇之類的書冊裏,倒是有一些不太常見的糕點的名字,有些還有做法,只是我不通烹饪之道,不知書中是胡編還是按着方子真能做出如書中所述那般好吃的糕點來。”

孟允棠停下腳步,轉身看着他興奮地問:“真的?”

柳士白轉過頭,看到一雙水盈流光燦若星辰的眼。

他呆了一下,很快又移開目光,白皙的耳廓微微泛紅,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就是要這種!柳郎君,你能不能……”孟允棠本想說“你能不能把那些書借我看一下?”但想起他家裏藏了那麽多書,應該是特別愛書之人,許是不太願意将書外借,于是便道:“若你得空,我能不能去你家抄一下這些糕點的名字和做法?”

這樣的要求讓人怎麽拒絕?

柳士白點頭:“當然可以。你過幾日再來,我先回去将相關書冊找出來整理一番。”

“嗯!”孟允棠心情顯而易見地好了起來,暗暗想着既然臭阿弟跑了,那她自己也不方便請他喝茶什麽的,不如待會兒看看有什麽合适的禮物買一個送給他,就當報答他幫忙買馬和借她抄書的情分。

兩人帶着仆婢進了東市,孟允棠一邊走一邊看兩旁有什麽店鋪。相對于東市來說,她還是對西市更熟悉一些。

“孟小娘子,當心腳下。”柳士白在一旁溫和地出言提醒。

孟允棠收回目光往路上一看,前面一坨馬糞,再走幾步就要踩到了。

她不好意思地對柳士白笑了笑,道:“謝謝提醒。”

繞過那坨馬糞後,她想起了賀臨鋒,若方才身邊人換成是他,怕是又要蠻橫地将她一把拽過去,惡聲惡氣地說“好好走路”了吧?

不論是找夫婿還是交朋友,還是和脾氣好的在一起才舒服。比起被驚吓被呵斥,她寧願去踩一腳馬糞好嗎?

反正現在她和賀臨鋒也算是義兄義妹了,不必擔心再有其它的牽扯,只是不知道他那樣的臭脾氣,什麽樣的女子才能受得了和他結為夫妻,成天生活在一起呢?

也有種可能,那就是他遇見他真正喜歡的女子,就不會這麽兇了。

若是這樣的話……她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柳士白一眼,心想看着性格如此溫和的人,是不是也會有脾氣不好的一面呢?

一行來到馬行入口,恰對面一位五十多歲身穿藏青色圓領袍的老者也帶着家仆趕到了馬行入口。

老者下馬帶着家仆往馬行裏走,經過柳士白與孟允棠面前時,柳士白停下來向他行了個叉手禮,口稱“童相公”。

老者沖他點一點頭,就到馬行裏頭去了。

孟允棠問柳士白:“認識啊?”

柳士白點頭,道:“他是尚書省左仆射,入了政事堂的。”

孟允棠瞠目,那不就是宰相?怪不得柳士白叫他“童相公”。這柳士白倒不是個阿谀奉承之輩,看到宰相來逛馬行,也沒丢下她跟上去奉承,而且剛才跟這個童宰相行禮的模樣也是不卑不亢的。

“我們也進去吧。”柳士白對出神的孟允棠道。

孟允棠點點頭,一邊跟着他往馬行裏走一邊好奇地問:“宰相也需要親自到馬行來買馬嗎?如果他好馬,應該會有人送他好馬吧?”

柳士白道:“童相公一向以清廉著稱,便是有人送馬,也是不能要的。東市偶爾會有一些家道中落的人在此寄賣好馬,許是童相公遇上了一匹,這才親自來了。”

孟允棠恍然:“哦,原來如此。”

童廉進了馬行沒一會兒,馬行的管事便點頭哈腰地迎了出來。

童廉忍着怒氣問:“馬呢?”

管事道:“馬被那位貴客的随從牽走了。”

“我付了定錢與你的!你怎可一馬兩賣!”童廉高聲喝問。

管事苦着臉道:“童相公容禀,若是小人能拒絕,小人又豈有這個膽子得罪相公呢?實在是……唉,那位貴客正在裏頭簽買賣契約呢,要不相公你親自去與他談談?”

童廉道:“帶路!”

管事的将他帶到馬行中專門用來簽契約交錢的屋舍前。

童廉看到自己看中的那匹骨棱神駿肌肉精瘦的棕紅大宛馬被鹿聞笙牽着就在屋舍外的空地上,氣得抓心撓肝,上前就推開了半掩的房門。

房裏,身穿挼藍色翻領胡服的年輕男子擡起臉來,精致深邃的眉目間揚起雪地月光般的笑意,道:“童相公來了。”

童廉原本要沖口而出的話在喉頭打了個轉,問道:“賀大将軍,緣何半途劫道奪人所好?”

賀砺揮揮手,房裏伺候的人就都退了出去。

“童相公,請坐。”他向着坐床對面讓童廉。

童廉負起雙手側過臉去,下颌微擡。

賀砺伸手拿起案上的茶壺,給對面的空杯斟上茶水,道:“童相公不敢與我同床而坐,是怕人瞧見了去告訴秦相公你與我私會麽?我聽聞政事堂幾位宰相,秦相公不到你們都不敢開飯,是真的嗎?”

童廉瞧着窗外,冷聲道:“賀大将軍既已投靠北司,也就犯不着用這般幼稚拙劣的手段挑撥南衙離間了吧?”

“原來我不肯接受秦相公的示好,便是投靠北司?魚俊義在朝上為我說兩句話,便是證據确鑿了?童相公,你是個才子,二十三歲科考及第,宦海沉浮三十二年,見事還如此短視膚淺,實在令人驚訝。”

“你不必顧左右而言它。”童廉看了合上的房門一眼,道:“我與你不熟,也沒到可以關起門來說話的地步,告辭。”

他轉身想走,賀砺曼聲道:“童相公不要這匹馬,可以。但令夫人,還收着我兩百萬錢 。”

童廉愣了愣,倏然回身。

賀砺放下茶杯,長指交握,擡起眼看着童廉道:“童相公不必怨責令夫人,她為了幫你籌錢買馬,不惜借娘家弟妹之手去典當首飾。堂堂宰相的夫人啊,何其令人動容。她不知那錢是我出的,借錢給她之人只說是敬仰童相公的官品,并一再保證不會因此事到府上去求你辦事,她才收的。”

童廉微微捏緊了拳頭,眉頭緊皺,眼睑低垂,面上表情一時也說不清是愧疚更多,還是窘迫更多。

在原地僵立了片刻,他走到坐床旁,在賀砺對面坐下,看着他問:“你究竟意欲何為?”

賀砺垂着長睫,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緩緩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童廉蹙眉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賀砺擡眸,道:“童相公此刻心中定然在想:如此宏偉大願,就憑你這個甫回長安便惹是生非仗勢欺人的武夫?”

童廉被他說中心思,也沒否認。

“我自是不成的,但我希望朝廷的中流砥柱,是有此志向之人。我知道童相公口中雖然說着南衙北司,也身在其中,但對于分奪皇權彼此傾軋之事并不熱衷。你是太子之師,許是覺着,只要教好了太子,你的志向,終有一天是能通過太子來實現的。但你就沒想過,若太子以後不再是太子了?”賀砺盯着童廉。

童廉瞳孔放大面露驚色,失聲道:“你……”

賀砺不在意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們文人含蓄,習慣看破不說破,謂之心照不宣。但我是個武夫,喜歡直來直往。如今皇後病重,瞧着,也不剩幾日了。若皇後薨逝,秦貴妃再生下皇子,童相公以為,太子之位,還穩當嗎?就算眼下穩當,将來穩當嗎?”

童廉垂下眼睑,面露憂愁之色。

“我與秦家有滅族之仇,在太子一事上,我與相公的立場絕對一致,這一點,童相公是否認同?”賀砺問。

童廉看着他,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賀砺道:“太子左右監門率府,掌東宮諸門禁軍及物品,人員出入,幹系何其重大。将來若有萬一,秦衍只需抛出一個晏閱,便能成其大事。雖然現如今秦貴妃還未生下皇子,但也不妨礙我們防患于未然吧。”

童廉沉默片刻,稍稍向他那邊湊過頭去。

賀砺與他低語一番。

童廉坐正身子,思慮良久,一言不發。

賀砺從懷中拿出一枚麒麟圖案白色穗子的碧玉玉墜,對童廉道:“若童相公同意,再見這枚玉佩之日,便是計劃施行之時。”

童廉凝眉看着他,道:“此計是否過于兒戲了?”

“此計只為讓晏閱丢官罷職,兒戲才能讓人相信是他渎職之過,若是缜密,那便是謀害東宮,要嚴查的。”賀砺道。

“太子知道此事?”童廉問。

“太子不必知道此事。”賀砺道。

童廉沉默一陣,下床出門。

賀砺起身相送,道:“令夫人借去的那兩百萬錢,就不必還了。這匹馬,本就是太子托我為童相公的五十五歲生辰準備的壽禮。太子送馬,我就送童相公草料吧。”

童廉明白,這般大事,要合作,自己總得有點把柄在他手上才能讓人安心,于是便沒吭聲。

賀砺目送他離開後,叫鹿聞笙牽上馬,正想走,秦思莞帶着兩個丫鬟從不遠處的馬廄拐角朝他走了過來,顯然是一早在那兒等着的。

賀砺只作未見,與她擦肩而過。

“賀砺!我有話與你說。”秦思莞回身,看着他高挺的背影道。

賀砺理都不理,徑直離開。

秦思莞追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賀砺停住,側身,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扯住的袖子,再看看她,語調冰冷:“松開。”

“我不松又如何?”秦思莞自幼被捧慣了,性格嬌蠻,難得遇着個敢跟她唱反調的,便起了較勁的意思。賀砺叫她松手,她偏攥得更緊。

賀砺見狀,猛的一揮手。

秦思莞攥得太緊,被他這般一扯,整個人跟着踉跄過去,嫩嫩的指尖火辣辣的疼,當即攥不住,手一松人就跌了出去,摔倒在地。

“娘子!”随行的丫鬟見她跌倒,大驚,忙上前攙扶。

賀砺嫌惡地撣了兩下袖子,瞟都不瞟她一眼,轉身就走。

秦思莞受此奇恥大辱,氣得臉龐漲紅雙眸含淚,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沖着賀砺離開的背影喊道:“賀砺,你等着,總有一天你會求着我與你說話!”

賀砺沿着馬廄中間的道往馬行外走,忽然從右邊的馬廄裏出來一男一女。

他目光掃過,腳步一停。

孟允棠一擡頭,看到前面停着的活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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