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孟允棠回到家中, 也未去內堂見周氏,直奔自己的卧房,往床上一撲。

過了片刻, 周氏來了,還未進門, 便聽孟允棠在與鹦鹉彩衣吵嘴。

彩衣:“你又哭,又哭,就是個小哭包。”

孟允棠聲音帶着哭腔罵道:“你學誰不好,學他?我都養你十年了還學不乖!閉上你的鳥嘴!”

彩衣:“我偏不,氣死你氣死你!”

周氏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走進內室道:“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去東市買個鹦鹉, 怎還哭着回來了?”

孟允棠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從床上爬起身來,垂着頭坐在床沿上, 低低叫了聲阿娘。

周氏在她身邊坐下, 伸手捋了捋她鬓邊散發, 輕聲問道:“發生何事?有人欺負你?”

孟允棠一開始不好意思跟周氏說賀臨鋒撓她腳心的事,經不住周氏一再擔心詢問, 就掉着眼淚道:“他故意吓我,我不過想踹他一腳, 又沒踹到,他就抓着我的腳撓我腳心,我癢得受不住,在坐床上滾來滾去, 還說了許多……許多讨好他的話, 好狼狽……他卻跟沒事人一樣。阿娘,他真的好讨厭, 我不要嫁給他。”

周氏覺着,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一句話說到底,就是兩人對彼此的感情深淺不對等。撓腳心這種事,放在夫妻之間那就是種情趣,而彤兒顯然還沒有那麽喜歡賀六,所以會覺得羞恥,被冒犯,丢顏面。

話說回來,這賀六對彤兒,是不是有點太自來熟了?他回來才幾日?才與彤兒見了幾面?怎麽就覺着能與彤兒做這等親密之事了?雖說兩人青梅竹馬,但分開時畢竟還小……對了,分開時彤兒還小,但賀六不算小了。他走那年十四,當朝男子十五可婚,他人又聰穎,應當一早就知道與彤兒之間是怎麽回事了。

這樣說來,這個賀六極有可能少年時便喜歡彤兒,流放在外的這些年,也沒忘了她。只有經年的念她想她,才能再見面便如此毫無隔閡吧。

而且他也不嫌棄彤兒是二嫁。

如此一想,周氏便覺着賀六這樣的極難得了。雖是脾氣臭了些,但男女雙方本就是各自父母生養的,縱有生來便脾氣相投的,那也是極少數。要湊在一起做夫妻,大多數還不都得靠磨合?她剛嫁給彤兒她阿爺時,不也曾惱恨他生性風流胸無大志麽?幾年夫妻做下來,知道他雖風流但有分寸,雖胸無大志,但疼愛兒女,也就罷了。

觀賀六其人,也不是個能容旁人替他做主的。他既說要娶彤兒,只怕早晚會娶。看彤兒如今這情況,少不得還得開導勸慰一番,要不将來受苦的還是她自己。

她掏出帕子給孟允棠拭了拭淚,道:“你想不想聽阿娘與阿爺剛成婚時雞飛狗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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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允棠抽噎着果斷道:“想。”

周氏伸指戳她腦門兒,嗔道:“哭着倒還不忘要聽八卦。”

孟允棠順勢抱住她的胳膊,紅着一雙兔子似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周氏低聲叮囑:“我跟你說,你可不興跟旁人說。”

孟允棠忙道:“阿爺和阿娘的事,我又豈會跟旁人說?阿娘你快說。”

周氏回憶着道:“阿娘與你阿爺成婚半年,就懷了你,你外祖母知道後,寫信給我,叮囑我有身孕之後不能再與你阿爺同房,叫我主動給他擡一房好掌控的妾室。當時我與你阿爺新婚燕爾,自覺鹣鲽情深,如何肯依?便沒擡。不久之後,你阿爺迷上了平康坊一位善舞的妓子,名喚驚鴻。”

孟允棠震驚地瞪圓了雙眸,微微松開周氏胳膊,看着她。

周氏雲淡風輕地笑了笑,展臂将她攬進懷中,繼續道:“那時你阿娘我年輕氣盛,哪裏容得下?與你阿爺又哭又鬧,就差動手了,惹得妯娌與下人都在背地裏笑話我。而你阿爺呢,我一鬧他就哄我,賭咒發誓,幾天不去平康坊,幾天後,又會偷着去。于是我知曉了,人都是自私的,不管在什麽時候,他最想滿足的,都是他自己。比起讓旁人快活,他更想讓自己快活,哪怕這個旁人,是他的妻子。

“我心灰意冷,寫信給你外祖母,說想與你阿爺和離。外祖母回信來,問我是不是無論如何都治不住你阿爺了?是不是寧願舍棄親生骨肉,也治不住你阿爺?若是,待我生産後,她就派你大舅舅來接我,與孟家商量和離之事。

“我想了一夜,想通了。我不和離,我要治住你阿爺。因為我舍不得與腹中的孩子別離,也因為,就算再嫁,也不見得能尋着一個不風流不納妾的夫婿。女子這一世,早晚要過這一關,只要保住孩子,管住錢財,和夫婿感情如何,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讓自己過得快活的本事。”

孟允棠聽到這裏,心疼地抱住周氏。

周氏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背,繼續道:“想通了這一點,我腦子就清醒了。我想起在閨中時,你外祖母曾教導我,想要拿捏別人,就要從別人要緊處下手。何為要緊呢?他好什麽,什麽對他來說就是要緊的。那你阿爺好什麽?他好面子,好平穩的生活。我要拿捏他,就得從這兩方面下手。

“我去平康坊給那位驚鴻姑娘贖了身,領回家來,對你阿爺說,我身懷有孕,不能伺候他,想給他納一房妾室。既然他喜歡驚鴻姑娘,那就讓驚鴻姑娘留在府裏伺候他。你阿爺沒料到我會這麽做,一時大喜過望,對我感激涕零,對內對外,都說能娶到我這樣寬容大度善解人意的妻室,是他三生有幸。他的那些酒肉朋友,對他亦多欽羨恭維之詞。

“驚鴻姑娘在府裏安頓好後,我對你阿爺說,最近總是夢到你外祖母,想趁着月份不大回去看看她,待以後月份大了就不好動彈了,也不知何時才能見上一面。我剛成全了他與驚鴻姑娘,他自是抹不開臉拒絕我這點要求,甚至在你祖母提出反對時,還據理力争為我争取到了那次探親之旅。

“我回到你外祖母家後,就住下了。大半個月後,你阿爺給我寫了第一封信,問我何時回去。我說想多呆幾日。一個半月後,他又寫信來催,我依舊找借口不回。兩個月後,他親自來接我了。

“他來了,你外祖父外祖母大舅舅他們都對他以禮相待。只是當他提出要帶我回家時,你大舅舅就說,我回家兩個月,他才有空來接我,顯然在家忙得很,只怕分身乏術照顧不了我,不如就讓我留在娘家生産,他們必定會好好照顧我。

“你阿爺如何肯?我前腳剛給他納了一房美妾,後腳我就回了娘家久住不回,那外頭不知內裏詳情的人,還不都得指摘他寵妾滅妻氣走了我?他是好面子的人,如何肯受此污名?見說不動你外祖父母和大舅舅,他就來求我。

“我只是哭,對他道雖是成全了他與驚鴻姑娘,但心裏卻着實忍不住傷心難過,若讓我留在綏安侯府看着他們恩愛,于我養胎不利。請他将心比心,好歹讓我在娘家生完了孩子,坐好了月子再回去。”

“那阿爺答應了嗎?”孟允棠緊張地問。

周氏道:“他如何能答應?在正妻孕期納了一房美妾,讓正妻在岳家生産坐月子,若真這麽做了,他會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将來走仕途,一個品行不端的帽子就能讓他被涮下去。你阿爺自己回去了,半個月後,他又風塵仆仆趕到揚州,對我說驚鴻已經被他送人,讓我跟他回去。你大舅舅派人去長安打聽,打聽得他将驚鴻送給了禮部侍郎的侄兒,并謀了個奉禮郎的官職,這才放我和他回去。”

“後來呢?”見周氏停下,孟允棠追問。

“回長安後的那幾個月你阿爺一直十分消沉。他未必不知道驚鴻之事是我用來對付他的手段,但他能怨誰呢?難不成我給他買了妾,連心裏難過躲回娘家去的權利都沒有嗎?回府之後,我采買了一批丫鬟,從中挑了容貌最好的兩個安排在他書房伺候,他還是郁郁寡歡,我也不理會他,只安心養胎。幾個月後,你出生了,你阿爺這才緩過神來,一得空便抱着你,愛不釋手的,也不出去與狐朋狗友瞎混了。我見他為人父後似有改過自新的端倪,便對他假以辭色,又有你這個乖乖肉兒在中間維系,夫妻關系才逐漸和緩起來。随後兩年他一直沒納妾,直到我懷了你弟弟,主動給他納了白姨娘。”周氏道。

孟允棠小聲道:“原來阿爺和阿娘竟然也有這樣的過往,我還以為你們一直感情很好。”

“好也分多種,現在誠然也是一種好,但我最想要的好,是我與你阿爺成婚後的那半年。那之後再沒那麽好了,以後也不會有那麽好。”周氏道。

孟允棠想了想,問周氏:“阿娘,你今日特意與我說這些,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周氏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道:“娘是想告訴你兩件事,一,這世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郎君。二,遇事逃避是沒有用的。”

孟允棠聞言,低下頭去,悶悶不言。

周氏道:“自小你便總因為賀六郎欺負你哭着跑回來,這麽多年過去,你依然只會因為他欺負你哭着跑回來,這如何能行?你需明白,你說再多的不想嫁,也抵不過他一句想娶。所以,說不想嫁他是沒有用的,你得想着,若是嫁了他,你要如何做,才能讓自己過得舒服。”

孟允棠搖頭,面露無助道:“我不知道,我說也說不過他,打也打不過他。你至少還知道阿爺好什麽,所以才能治他,可是我連賀六郎好什麽都不知道。”

“你還真是應了那句,當局者迷。他好什麽你不知道?他好你啊。”周氏道。

孟允棠愣住。

周氏道:“那孩子自小性子就冷,尋常人等都愛搭不理的,為何偏偏招惹你?若說小時候不懂事,那現在早懂事了,怎麽還招惹你呢?你細想想,與他在一處時,是不是一颦一笑一哭一鬧都能牽動他的情緒?若是,那證明他已經被你治住了,你還覺着他給你委屈受,純粹是因為你還沒找對治他的法子罷了。”

孟允棠垂下小臉,負氣地扯着披帛。

周氏見狀,嘆氣道:“也是我太過嬌慣你了,偏又碰着個賀砺這樣的。你若受得了也就罷了,既受不了,遲早是要想法子治他的。”

這時丫鬟在外頭喚周氏,似是有事禀報,周氏留下一句“你自己好生想想吧”就出去了。

孟允棠回身又往床上一趴,心中暗道:就他那臭脾氣,誰能治他?就算僥幸治了他,過後也只會被他治得更慘吧。

換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趴着,她又想起了阿娘與阿爺的往事。

果然,就沒有女子不介意丈夫納妾娶小的,若是将來賀砺要納妾,她攔得住嗎?

攔不住。

越想越不想嫁了,不然她去出家?待賀砺娶了別人再還俗?

“娘子,隔壁柳郎君讓小厮送了這些書冊來,說是你要的。”穗安托着一只裝了七八卷竹簡的托盤進來,對孟允棠道。

孟允棠回頭一看,道:“就放在案上吧。”

穗安放下托盤,出去了。

孟允棠又趴了一會兒,覺着無聊,便坐起身,走到坐床上盤腿坐下,發現竹簡上頭還放着幾張卷起來的竹紙。

她将竹紙取下來展開一看,還未看清寫的是什麽內容,目光已被滿紙鸾飄鳳泊的字所吸引,她甚至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字寫得有多看,只覺得看着便心曠神怡十分愉悅。

這是她有生以來所見過的寫得最好看的字。

孟允棠愛不釋手地看了半晌,才開始注意他到底寫了什麽。

寫的都是糕點方子,每個方子後頭都注明了是從哪本書裏摘抄出來的,有些生僻字還特意做了注解。

沒有只言片語,但僅僅是這樣将糕點方子抄下來,便細致得叫人動容。

孟允棠一手托腮,忍不住暗忖:都是男子,差別為何就這麽大呢?

用過晚飯,洗漱一番,她坐在坐床上看柳士白送來的那些書簡,很快便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爬到床上睡覺去了。

夜深人靜,一輪圓了大半的明月清輝萬丈地懸在天幕上。萬籁俱寂的孟府後院院牆上翻過一道人影。

那人影在後院悄無聲息地探查了一圈,最後才來到孟允棠所住的廂房外,從支着的窗戶下翻進房中。

“進賊啦,抓賊啊!進賊啦,抓賊啊!”

孟允棠睡得正沉,猛然被彩衣的叫聲驚醒,睜眼一看,昏暗中隐約看到床沿上坐着個身材高大的黑影。

她吓得頭皮發麻,張嘴欲叫,對方一手伸來将她的嘴捂住,低聲道:“莫怕,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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