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長興坊的武侯們正在巡夜, 一邊走一邊熱火朝天地議論着最近西市新開了什麽酒家,哪家的舞姬好看雲雲。

邵承祖抱着刀,一路都沉默不語。

“邵二, 想什麽呢,一句話都不說?我聽說你大嫂給你相了一門親, 如何?有沒有與對方小娘子見過面?這未來媳婦長得有孟家小娘子好看嗎?”一名年輕武侯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八卦道。

“啊呀你這個人,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另一名稍年長些的武侯将那年輕武侯拉開,自己走在邵承祖旁邊,勸道:“邵二,看開些,有些人啊, 對咱們來說,那就是有緣無分的。夫妻兩個過日子,最重要的是合适。孟家小娘子怎麽說也是侯府出生, 說不得冬天想吃荔枝夏天想吃紅薯, 錢是小事, 關鍵是咱也沒那個能耐給她弄來不是?你大嫂精明能幹,對你也好, 給你相看的媳婦必不會差。”

邵承祖郁郁道:“我省得……”話說一半,他突然抽了抽鼻子, 道:“好像有血腥味。”

他這一說,旁邊的武侯也都停了下來。這一靜下來,何止血腥味,那叮叮的刀兵相接聲也聽得一清二楚。

幾人忙循聲沖到事發的巷道內, 擡眼一看, 月光下七八個人手持刀具厮殺在一處。

說厮殺似乎也不太妥帖,是幾個人在圍攻一個人, 只是被圍攻之人兇悍,未呈敗相,所以乍一看像是兩撥人在厮殺。

“何人在此犯夜行兇,還不速速放下兇器!”

維護坊內治安是他們這些武侯的職責,有人夤夜在坊內持刀行兇,這還了得?武侯長當即拔出佩刀,朝那邊大吼一聲。

無人理他。

“兄弟們,上!”武侯長帶着五六名武侯朝厮殺處撲了過去。

甫一交手便覺不妙。剛才見他們數人圍攻一人而不能得手,以為武力不過泛泛,一交手才知竟都是個中好手,然職責所在,便明知不敵,也不能退。

一番血腥厮殺後,地上躺倒一片。

賀砺右手握着卷了刃的刀,微微喘息着低頭一看,胸前衣襟被劃開一處,他伸手進去一摸,剛從孟允棠處拿來的放妻書被鮮血洇濕了一半,心中不免十分惱恨。見地上還有刺客在掙紮動彈,他上去照脖子便是一刀。

幾名武侯也是負傷累累,見戰鬥結束,那人卻還在挨個補刀,十分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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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武侯長捂着受傷的胳膊問。

賀砺擡起他那張沾血的臉,眉目冷厲,道:“賀砺。”

武侯長一怔。

他補完最後一刀,看着那幾個武侯問道:“你們傷勢如何?”

武侯長道:“某等無大礙,只是邵二受傷頗重。”

賀砺目光移向被兩名輕傷武侯架着的那個年輕人,他自己用手捂着肚子,整只手幾乎都被鮮血染紅了。

賀砺對武侯長道:“若不想受牽連,今夜之事便不要說出去,只說發現屍體即可。你們兩個,架着他跟我走。”

……

次日上午,周氏身邊的雪蘭來到孟允棠屋前,說段夫人來了,周氏叫孟允棠上內堂見客去。

穗安為難道:“娘子還未起呢,勞煩姐姐找個借口拖延片刻,我這就伺候娘子起床。”

雪蘭有些驚訝,雖知道娘子愛睡懶覺,卻也從沒有睡到日曬三竿還不起的。但驚訝歸驚訝,她倒也沒多話,答應着去了。

穗安讓禾善去傳早膳,她自己去房裏喊了孟允棠起來。

孟允棠還沒睡夠,哈欠連天睡眼惺忪地坐在妝臺前,抱怨道:“段夫人?哪個段夫人?非要我去見做什麽?”

穗安一邊幫她梳頭一邊道:“怕不是上次在汝昌侯府得罪過娘子和夫人的那個段夫人。”

孟允棠想起鐘麗嬌對她說的那件事的後續,便覺麻煩,總是不太想見。目光一轉,掃到昨夜賀臨鋒帶給她的那只紫檀盒子就放在妝臺上,便捧到面前打開盒蓋。

裏面一格一格放了十支玉镯,昨晚燈下沒看清楚,今日在天光下一看,真是支支絕美,而且圈口都比她手上戴的這只要大。

她心情好了起來,愛不釋手地看看這只盤盤那只,但是一想到想戴就得把她手上那只先撸下來,一時又萎了。

梳妝打扮停當,簡單用了幾口禾善端來的早膳後,孟允棠就帶着兩個丫鬟往內堂去了。

段夫人不在。

“都給我跪下了,我瞧着就算你來了也遭不住她這般相求,就先應下,打發她回去了。”周氏帶着孟允棠在內堂側廳坐下。

孟允棠聽說段夫人給阿娘下跪,也是十分驚訝,問道:“那浔陽伯府真要休了她女兒?”

“那還有假?段夫人說那段娘子三天前才産下一子,就聽在浔陽伯夫人院裏當差的丫鬟說,待她出了月子府裏就要休了她,罪名是犯口舌。段娘子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原本也沒臉上咱家門上來求,但為了她女兒,不得不來,可憐天下父母心吶。”周氏嘆息道。

孟允棠心情有些複雜。

一方面,她自然是讨厭那個莫名其妙來尋釁的段儀婧的,但另一方面,又覺着女子的婚姻生活是如此的沒有保障,只要夫家想休棄你,随便拿捏個錯處就能休棄了。想到此,難免有些物傷其類。

“你如何想?”周氏問她。

孟允棠揉捏着手指道:“原也就是尋常口舌罷了,犯不着毀人一輩子,鬧得母子分離的,有傷人和。”

周氏道:“我也是這樣想,只是這話咱們說了不算,浔陽伯府非要休了段娘子,原也不是怕咱家,而是怕那賀六郎。”

孟允棠又不樂意了,道:“難不成還要叫賀六郎親自上浔陽伯府門上去說不再計較此事?就他那狗脾氣……旁人不知道,反正我沒這本事請動他做此事。”

“倒也沒人指望他能親自上門說不計較此事,只要他同意不再計較此事,我去一趟浔陽伯府就行了。”周氏道。

這樣倒也行。

孟允棠正思量着是和阿娘一道去衛國公府找賀砺說此事還是她自己去,孟礎潤又風風火火地從外頭跑進來道:“阿娘阿娘,咱們坊中出大事了!”

周氏皺眉道:“瞧瞧你,行事就不能穩重一些?什麽大事?”

孟礎潤道:“就在離咱家不遠的巷子裏,聽說昨晚死了十幾個人,整條巷子都被血給染紅了!”

周氏與孟允棠聞言,俱都驚訝地瞪圓了雙眼。

周氏問道:“果真?可知是怎麽回事?坊中一向太平,怎會發生這等兇案?”

孟礎潤看着母女倆如出一轍的表情,一時有些想笑,在一旁的坐床上坐下道:“坊正說是流寇鬥毆,但是我聽王家三郎說,那些屍體被擡走時他都瞧見了,一個個黑衣蒙面手持鋼刀,根本就像是專門刺殺人的殺手。按說咱們坊裏最有錢爵位最高的當屬定遠侯,但他住在西北角啊。除他之外,還有什麽人值得這麽多殺手一同現身刺殺的?”

他這一說,孟允棠頓時不安起來。昨晚賀砺可是來過的,兇案發生在離她家不遠的巷道裏,那些人,會不會是埋伏在那裏刺殺賀砺的?

若真是,那他現在如何了?會不會受了重傷?十幾個殺手……

孟允棠越想越是心驚肉跳,在事情未弄清楚之前又不想讓阿娘她們跟着一道擔心,便勉強按捺住心頭戰栗道:“別再說這些可怕的事了,官府自會查清楚的。阿娘,段夫人既然求到門上,你也應允了,那此事也沒什麽好拖延的,不如我今日就去衛國公府與賀六郎說說吧。”

周氏有些驚訝,在她印象中孟允棠應當是怕見賀六郎的。

“你自己去?不用阿娘陪着?”她問。

孟允棠點點頭:“原本也是因我而起的,我自己去找他說就行了,若是阿娘也去,顯得太過鄭重,只怕他心裏不願意也抹不開臉拒絕,反倒不好。”

周氏思慮着道:“說得也是。”

孟礎潤在一旁道:“阿娘你若擔心的話,我陪阿姐一道去。”

孟允棠想起他上次當着賀砺的面叫出的那聲“姐夫”就來氣,拒絕:“不要你去!”

孟礎潤叫起來:“哈,我就說你口不應心,嘴上說着讨厭賀六郎,還不是想單獨去見他?”

孟允棠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舉着手去打他。

孟礎潤左躲右閃的。

最後還是周氏發話:“咱們坊裏剛出了這事,為免不太平,就讓你弟弟陪你走一趟吧。”

孟允棠氣道:“帶上他又有什麽用,萬一遇着事怕不是第一個跑呢?”

孟礎潤聞言,頓時臉紅脖子粗道:“阿姐你說這話也太沒良心了吧?若真遇着事,便是豁出命去我也得保住你啊!反正阿爺阿娘都喜歡你勝過喜歡我,我死了不要緊,你好好的就行。”

“你這又是說的什麽混賬話?”周氏站起身要去揪他。

孟礎潤轉身想跑,被孟允棠扯住了袖子,到底是被母女兩個合力收拾了一頓。

片刻之後,姐弟倆帶着禮物和丫鬟小厮出了宅門,往坊門的方向去。

孟礎潤騎在馬上,瞥了眼小厮捧在手中的禮盒,對孟允棠道:“阿膠不是女子吃的麽?為何還特意給賀六郎帶一盒?”

孟允棠才不要告訴他這個大嘴巴真實原因,就道:“這是阿娘親手做的,禮輕情意重。”

孟礎潤一臉疑惑:“阿膠也就罷了,還有燕窩,紅棗,桑葚幹,龍眼肉,紫砂糖……你這禮物怎麽跟姜娘子生了孩子你去送的月子禮差不多?”

“要你管?我随便拿的,不行嗎?”孟允棠被他問得惱羞成怒。

“我就随便一問,那麽兇作甚?真是只母老虎!”孟礎潤小聲叨叨。

“你——”

“诶嘿,你的馬跑不快,來追我啊追我啊。”孟礎潤策馬一下子竄到前面,還不忘扭身氣孟允棠。

“你看着點路,小心撞到人!”孟允棠簡直要被這個不着調的弟弟給氣死。

姐弟倆拌着嘴來到衛國公府,進了烏頭門。

剛好鹿聞笙不知從何處辦事回來,把馬交給馬夫牽回馬廄,一轉身見孟允棠姐弟來了,便迎了上來。

賀砺回長安後,孟礎潤還是第一次來衛國公府,一進外院就被小馬廄中那些好馬給黏住了目光。

鹿聞笙見狀,便叫小馬廄的馬夫帶孟礎潤去看馬,若有喜歡的,在院中騎騎也無妨。

孟礎潤歡欣雀躍地去了。

鹿聞笙引着孟允棠往府中去。

孟允棠回身瞧瞧,确定孟礎潤沒跟過來,才小聲問鹿聞笙:“鹿郎君,賀大将軍他……他無恙吧?”

賀砺昨晚出府并未跟鹿聞笙說,後來一身是血地回來,大半夜把府裏良醫叫去治傷才把他給驚動了。

當時他看到那個身受重傷的面熟武侯就知道阿郎八成是去了長興坊,如今孟小娘子這一問,可不就坐實了?阿郎昨晚一個人偷偷跑到長興坊看小青梅去了,一個随從都沒帶,被人設了埋伏。

所幸阿郎功底紮實,只受了皮肉輕傷,叫人虛驚一場。

“孟小娘子因何知道阿郎他受了傷?”鹿聞笙故作驚訝。

孟允棠心頭一緊,停下腳步看着他問:“他真的受傷了?傷得可嚴重?可有叫醫師瞧過?”

鹿聞笙道:“孟小娘子請放心,阿郎只是受了輕傷。”

孟允棠看着他微蹙的眉頭,憂慮的眼神:“……”

“孟小娘子,這邊請。”鹿聞笙彬彬有禮地讓她。

孟允棠心事重重地跟着他往後院的方向走。

路上有丫鬟從內堂的方向過來,見到鹿聞笙停下向他行禮。

鹿聞笙指着道旁鮮花滿枝碧綠油亮的山茶樹對她們道:“這葉片上還沾着血,過兩天便是阿郎的焦尾宴了,若是被客人瞧見如何是好?手頭的事放下,先把沿路這些被血淋到的花草葉片都處理幹淨。”

丫鬟們低聲應是。

孟允棠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那葉片上可不還沾着血?頓時一陣心慌氣悶。

鹿聞笙繼續帶着她往前走,致歉道:“府中好多下人都是阿郎回長安後新采買來的,調教得不妥帖,叫她們清理血跡,就知道把路上的清理一下,道旁的完全不管。讓孟小娘子見笑了。”

孟允棠心顫顫道:“從長興坊到府裏,血還灑得到處都是,這、這傷能輕麽?”

鹿聞笙道:“孟小娘子切勿擔心,在河北道時,阿郎受過的比這嚴重的傷沒有十回也有八回,這回真不算特別嚴重的。”

孟允棠:“……”血都流成這樣了還不嚴重,難不成非得快死了才叫嚴重?

這個人、這個人沒事半夜跑去看她做什麽?看看,被人設伏受此重傷,冤不冤枉?

想起昨晚自己對他也沒什麽好臉色,孟允棠心中難免感到愧疚起來。

一路來到松齡院前,鹿聞笙回轉身,對孟允棠道:“孟小娘子請稍候,某進去通報一聲。”

“有勞。”孟允棠停在門前,左看右看,依稀認出那晚自己好像就是從這個院子出去的。

鹿聞笙進了松齡院,徑直來到賀砺的卧房外,禀道:“阿郎。”

賀砺若有所思地坐在坐床上,手裏盤着一串狼牙項鏈,聽到鹿聞笙的聲音,道:“進。”

鹿聞笙脫了鞋來到室內,向賀砺禀道:“阿郎,已向蒙石确認過,北平郡王那邊并無異動。”

“沒有異動?”賀砺垂眸看着手中的狼牙項鏈,道:“那此事,只有可能是他生的那些小崽子幹的了。”

他将項鏈抛給鹿聞笙,道:“地牢那塊硬骨頭,你去啃吧。”

鹿聞笙接了項鏈應是,卻不走。

賀砺擡眸瞥他:“還有事?”

鹿聞笙憨憨一笑,道:“孟小娘子來探望阿郎,此刻就在院外。某說阿郎傷得不重,但孟小娘子沿路看到道旁花草樹木上沾染的血跡,似乎并不相信某的說辭,十分擔心阿郎的身體。”

賀砺眼神閃了閃,努力繃住表情道:“知道了,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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