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孟允棠來到賀砺的卧房中時, 只見他躺在床上,雙目微阖,眼下泛青, 面色蒼白憔悴,臉頰上還帶着幾道昨晚被她抓出來的傷痕, 又虛弱又狼狽,倒像是大勢已去的模樣。

大約聽到她進房的動靜,他睜開雙眸轉過頭來,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淩厲風采,飄飄忽忽仿佛風燭殘焰,随時都會熄滅。

“你怎麽來了?”他嗓音低啞地問道。

孟允棠嘴角一扁, 差點哭出來,淚花在眼眶裏打轉,過去坐在床沿上, 嗡着鼻子道:“你怎麽這樣了?叫醫師來看過了嗎?”

“別擔心, 我沒事, 小傷而已。”賀砺虛弱地安慰她。

“這樣還叫沒事,那怎樣才叫有事?”孟允棠忍不住拿帕子擦眼淚, 眼眶紅紅地問:“究竟是傷到何處了?醫師怎麽說?”

“傷在胸口,醫師說, 養着罷了。”

傷在胸口,那便是要害了。什麽叫養着罷了?難不成會死?

孟允棠愣在那兒,眼眶裏的淚珠子不要錢似的往下落。

偏賀砺還在說:“現在想想,你不願嫁我, 也是對的, 若是嫁了我,說不得哪日就成了寡婦。”

孟允棠嗚嗚哭, 道:“你不會死的……”

“若我不死,你願意嫁我嗎?”

孟允棠紅着眼淚水漣漣,看着他不說話。

賀砺追問:“願意嗎?”

“阿郎,阿郎!”

門外忽然傳來戚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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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允棠被驚動,扭頭朝房門的方向看去。

賀砺從被中伸出一只手來,握住她的手,催促:“別理他,回答我。”

孟允棠低頭:“我……”

“阿郎?阿郎!阿郎!”

“你願意嗎?”

“阿郎!阿郎?不在嗎?阿郎!”

賀砺額角青筋直跳。

“再不應他怕就以為你出事了,我去瞧瞧。”孟允棠擦了擦臉上淚痕,把手從賀砺手中抽出來,往房門處走去。

賀砺裝虛弱,也不敢過分用力地拽她,見她在關鍵時候被戚闊引走,氣得捶床。

孟允棠來到門前。

戚闊叫賀砺不應,正打算招個下人來問問,見孟允棠出現,向她行了個叉手禮,恍然道:“孟小娘子,你在呢。”怪道阿郎不理他。

孟允棠回了禮,嗓音猶帶一絲糯糯的哭腔,道:“你家阿郎身受重傷,為何在此大呼小叫擾他靜養?是有何事?”

“重傷?”戚闊撓撓腦殼,道:“不就胸前劃破點皮讓府裏的醫師縫了三針嗎?早上還豪邁地嚷嚷說不用喝藥,這會兒嚴重了?”

孟允棠:“……”

“這一路走來,道上都是血跡,又豈會是劃破點皮?”她提出質疑。

“嗨,那不是阿郎的血,是那個肚子上被捅了一刀的武侯的血。我來找阿郎就是因為那個武侯醒了,說要回家,想請示一下阿郎,讓不讓他回家。”戚闊大大咧咧道。

孟允棠:“……”

她回身一看,赫見剛才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男人此刻竟然已經好端端地坐在了坐床上,腦中稍稍一想便明白了怎麽回事,生氣道:“你進來吧,他在呢。”

戚闊進到室內,将事情向賀砺禀報一番。

賀砺不鹹不淡道:“多大點事,非得來禀報我做什麽?他要回去便讓他回去,你負責護送,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戚闊:“???”

冤大頭戚闊離開後,賀砺看向還站在門旁的孟允棠。

孟允棠氣鼓鼓地瞪着他。

他老臉有些泛紅,虛拳抵唇咳嗽了一聲,先發制人:“我一直說是小傷,不礙事,是你自己非不相信。”

“是小傷你做出那副快要死的模樣躺床上做什麽?”孟允棠拆穿他。

“昨晚看着那名武侯脫離危險我才睡,不到一個時辰天亮就起了,我想補會兒覺不行嗎?”賀砺觑着她,得意非常,“再說了,若非如此,我怎會知曉,原來你心中這般在意我。”

“你——”孟允棠想起自己被他騙得當着他的面哭了半天,羞臊不已,駁道:“誰在意你了?家裏養的貓兒狗兒死了,我都哭得比方才傷心。”

說完不見他接話,她扭頭臉一瞧,見他坐在那兒,一手微微捂着胸口,眉頭微蹙。

“你還裝!”她猶疑地道。

賀砺擡眸看她,目光隐忍:“你縫過針嗎?小傷也是傷啊!”

孟允棠自然是沒有縫過針的,但是做女紅的時候被針紮過手指頭,那就已經夠痛的了,在傷口上縫針……

“很痛嗎?有沒有什麽法子能減輕些痛苦?”她走到坐床前,看着他,束手無策地問。

“你幫我捋一捋背。”賀砺維持着捂胸口的姿勢道。

孟允棠不疑有他,走到他身邊,伸手想為他捋背,手還沒伸出去人就叫他攔腰給摟了去。

她吓得驚叫:“你的傷!”

“說了是小傷,你怎麽就是不信呢?”賀砺将人攏在懷裏,志得意滿。

孟允棠又急又氣,又不敢碰他,只道:“你放我下去。”

賀砺不放,問:“方才若不是戚闊打攪,你是不是就答應嫁給我了?”

“我才不答應呢,誰要當你的小寡婦!”孟允棠氣咻咻。

賀砺挑眉:“這麽篤定我會早死?”

孟允棠道:“你自己多會得罪人自己心裏沒點數嗎?你看你剛回來多久,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殺你了。”

賀砺笑着俯身:“縱如此,做我的小寡婦又有何不好?我有大把家産留給你。”

“不要,我的錢已經夠我花的了。”孟允棠扭過頭去。

“那麽點錢就夠花了,你還真是鼠目寸光啊!”賀砺正要伸手掐她的臉,有下人在外頭道:“阿郎,孟家小郎君在院外求見。”

孟允棠一聽,忙不疊地掙紮:“快放我下去!”

賀砺松了手,揚聲道:“讓他進來。”

孟允棠從他腿上滑下來,着急忙慌地跑到他對面的坐床上跪坐好。

賀砺眼底帶笑睨着她。

孟允棠瞪了他一眼。

很快孟礎潤就進來了,規規矩矩地向賀砺行了一禮,口稱賀大将軍。

孟允棠心中寬慰,覺得弟弟終于着調了一次,不料他下一秒就興致勃勃道:“賀大将軍,小馬廄裏的馬能否借我出去馳騁一回?”

賀砺道:“可以啊,老規矩。”

孟礎潤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眉目飛揚地大聲道:“姐夫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夫!”

賀砺笑道:“嗯,去吧,除了那匹棕紅色大宛馬和那匹純白色突厥馬外,其它的随便挑。”

孟允棠柳眉倒豎,對賀砺道:“你若敢借馬給他,我就再不理你了。”

孟礎潤愕然,繼而面露乞求:“阿姐,好阿姐,你就通融通融吧!”

孟允棠別過臉,生氣得很明顯。

孟礎潤眼見求她無果,又将目光投向賀砺。

賀砺道:“去吧。”

孟礎潤大喜過望,道:“謝謝姐夫!”說完就跑了。

孟允棠攔他不及,惱怒地瞪着賀砺。

賀砺給她斟一杯茶,眉眼低垂道:“你這個弟弟是有諸般缺點,但只要不是大奸大惡,能這樣好端端地陪在你身邊,那些小事也就不要與他計較了。”

他這話說得古怪,讓孟允棠想起了當年他被流放時手裏牽着的那個孩子。

那孩子是他的侄兒,此番他回長安,未在他身邊見着他,也沒聽他提起,八成是已經不在了。

因為失去過,所以懂得了包容和珍惜麽?

孟允棠想了想,比起阿潤死掉,他現在種種讨嫌之處,确實也不值得多去計較,正如賀砺所言,不是大奸大惡就好了。

如此一想,她便将方才之事撇到腦後,轉而思量起該如何跟他開口說段夫人托付的事。

“有事?”賀砺見她神情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模樣,主動問道。

“就是……你還記得在闵安侯府後花園遇見的段夫人和段娘子麽?”孟允棠問。

“怎麽?她們又作妖了?”賀砺端起茶杯。

孟允棠忙道:“沒有。今日早上,段夫人來我家求我阿娘了,為了段娘子。你上次當衆說浔陽伯府定會休了段娘子,如今段娘子産下一子,段夫人說,待坐完月子浔陽伯府就會休了她。”

“浔陽伯府是識趣的。”賀砺滿意道,說罷又一瞟孟允棠,“你特意提起此事,該不是想為她們求情吧?今日又去廟裏受了香供回來了?”

孟允棠臉紅,道:“我才不當菩薩呢,我只是覺得,那日不過尋常口角,犯不着毀人一輩子。”

“人總要為自己犯下的錯付出代價,你度量大,可以原諒她們,我睚眦必報,做不到。”賀砺道。

孟允棠小聲道:“她們又沒得罪你……”

“得罪你,甚于得罪我。”

孟允棠雙頰泛紅,望着他怔怔無言。

賀砺道:“好了,別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了,時辰不早,留在這兒吃了午飯再回去吧。”

孟允棠想起那個剛生産完就面臨被休的段娘子,想着要不待會兒趁他心情好時再求一下情,就同意了。

中午吃上了昨晚賀砺說的山雞炖鹿筋,口感軟彈味道鮮美,她捧着碗差點又扭起來,生生忍着。

對面賀砺瞧她身子一晃又停住,眼波明亮帶笑,道:“想扭就扭吧,又不是沒見過。”

孟允棠犟嘴:“我才不想扭呢。”一氣吃了兩碗。

賀砺本來沒什麽胃口,見她吃得香,自己也吃了一碗。

飯後,鹿聞笙來了,見孟允棠還在,站在了院中,想是有事又不願打擾。

孟允棠就說要走,下了坐床,卻走到賀砺身邊,伸手牽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軟語求道:“那段娘子的事,要不就算了吧。小小口角便讓人母子分離,總歸是不太好。”

賀砺不為所動:“我賀砺說過的話,豈有收回來的道理?”

“那、那始作俑者還好端端在那兒呢,你又何必為難她這樣一個被人當槍使的呢?經此一遭,她吃足了教訓,以後定會痛改前非的。”孟允棠道。

賀砺嘆了口氣,擡臉看着她,道:“若非因為有我,你覺着,段夫人會就那日之事上門去向你與你阿娘賠禮道歉嗎?”

孟允棠答不上來,因為她知道大概率不會,若是她們會覺着這樣做是錯的,當初也就不會受汝昌侯夫人的指使那樣做了。

“段夫人上門道歉求情,只是因為我的權勢,傷害到了她女兒的切身利益。她恐懼權勢而已,并非真心悔過,如若不然,事發的第二天她便應該攜女上門致歉,而不是等到浔陽伯府态度明确之後再來。我知道你心軟,但也要看對誰,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心軟,明白嗎?”

“哦。”孟允棠松開他的袖子,心情複雜地往外走,走了幾步,忽又想起一事,回身對他道:“你以後再也不要晚上去找我了,那些人刺殺你一次不成,只怕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不要以身犯險。”

“心疼我了?”賀砺眉梢微挑,眼底帶笑。

“誰心疼你了?我是怕、怕這種兇案多了,吓到我阿娘。”孟允棠繃着小臉說完,還哼了一聲,轉身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她離開後,鹿聞笙進來,不等他說話,賀砺吩咐道:“派十個人跟随保護她,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晚飯自行解決,入夜去孟府巡邏守衛,天明回來,換十人替班去。”

鹿聞笙領命出去,不多時又回轉。

賀砺問他:“審得如何?”

鹿聞笙道:“那厮看到這串狼牙項鏈,知道項鏈的主人都死了,撂了一些。據他交代,他們是北平郡王咄必颉的次子賀邏伽豢養的殺手,名為敖牙衛。此番奉命潛伏在長安的一共十二人,但是潛伏在此的任務是什麽他不肯透露,說,除非咱們答應他一個條件,他才肯和盤托出。”

“什麽條件?”

“幫他殺一個人。”

……

孟允棠騎着馬溜溜達達地來到東市,心事重重的。

她一直在回想方才賀砺說的話,她承認他的話自有道理,但是,就因為那日那番口角,讓一個女子被夫家休棄,讓一個孩子剛出生就與親娘永遠分離,她還是覺得心裏不舒服。

她知道以賀砺的遭遇,這樣的事情在他眼裏遠稱不上悲慘,可是在她眼裏不一樣。

她與賀砺,除了性格合不來,觀念上也有許多差異。她沒有受過他所受過的苦,自然也不能說他的觀念就是錯的,但她也不認為自己的觀念就是錯的。

一句話說到底,就是不合适吧。

“彤娘。”

她正騎在馬上默默嘆氣呢,忽聽有人喚她。

她扭頭一看,卻是賀令芳戴着帷帽騎着馬從後頭趕上來了。

“阿姐,你也來逛東市啊。”孟允棠打起精神與她打招呼。

賀令芳微笑點頭,道:“方才在後頭老遠看着像你,還真是你。這天真是愈發熱了,我們去找個茶館先喝杯茶如何?”

孟允棠也正覺有些渴,當下便跟着賀令芳來到一家名為“紫陽頂”,門闊五間的大茶樓前。

兩人下了馬,賀令芳一進門,一名掌櫃模樣的中年人便急忙迎了上來,口稱“東家”。

賀令芳将孟允棠讓到跟前,吩咐掌櫃:“這是我妹妹,以後但凡是她來光顧,不管消費幾何,一律只收二十文錢。”

掌櫃的連連應了,親自引賀令芳與孟允棠上樓。

進了賀令芳專屬的房間,兩人在窗下的坐床上跪坐下來,侍女上來娴熟地為兩人烹茶,須臾茶好,侍女退下。

“來,嘗嘗這新采的陽羨茶。”賀令芳語氣溫和道。

孟允棠淺啜一口,茶湯清香甜淡,滋味鮮醇。

“好喝。”她道。

“那待會兒帶點茶葉回去給你阿爺阿娘嘗嘗。”賀令芳道。

阿爺阿娘都喜歡喝茶,孟允棠便沒推辭,眯眼一笑,道:“謝謝阿姐。”

賀令芳看着她透着些嬌憨天真的笑容,慢慢放下茶杯,道:“彤娘,你我現在也不是外人,有些話,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六郎對我說,他要娶你,對此,我沒什麽異議。只是,你也知道,賀家如今只剩他這一個男丁,太後與我,都盼着他盡快為賀家開枝散葉,婚後怎麽着也得生個十個八個……”

“噗……”聽到此處,孟允棠一個沒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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