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衛國公府忠武堂, 滿朝文武只要是收到了請帖有資格來的,幾乎都來了。
他們許多人與賀砺都算不上熟識,稱不上了解, 甚至不喜他的行事作風。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是聖人嫡親的表弟, 該給的顏面總要給上幾分。
大太監魚俊義是最後一個來的,進門一看秦衍不在,很是滿意。
賀砺迎他入上座,正寒暄,鹿聞笙從堂外進來,繞到他身側對他耳語道:“阿郎, 丫鬟來報,孟小娘子約你去後院蕭蕭亭相見。”
賀砺微感訝異,擡眸看他:“現在?”
鹿聞笙點頭。
賀砺遂對滿堂賓客道:“諸位, 賀某有事需失陪片刻, 各位請自便。”又叫李铎幫他招呼着, 就與鹿聞笙一道出了正堂。
一路來到後院竹林之側,見穗安禾善兩個丫頭在那兒望風, 鹿聞笙就沒再跟過去。
賀砺獨自來到竹林深處,遠遠地看到孟允棠穿着粉色小衫, 花缬白色褙子和綠色绫裙,雙肘支在腿上,托着下巴坐在竹亭臺階上,黃底綴白色小花的披帛從臂彎處垂下來。她頭上梳着驚鴻髻, 遠遠看去便似只支着耳朵的小兔子一般。
他眼底漾出笑意, 步履輕快地向她走去。
孟允棠聽到竹葉被踩踏發出的沙沙聲,擡頭一看, 見賀砺着一身黑底繡金的交領右衽袍,頭戴金冠,煊赫地從竹林外向這邊行來,就從臺階上站了起來。
“臨鋒哥哥。”待人走到近處,想起待會兒要跟他說的話,孟允棠心中怯怯,眼神發虛地小聲叫道。
“怎麽這副表情?有人欺負你了?”賀砺問。
“沒有。”
“那是想我了?”
孟允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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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着頭,鞋尖在臺階上輕輕蹭着,道:“我把彩衣帶來了。”
賀砺眉頭一擰,又漸漸松開,眸底笑意退卻,歸于一片黑寂沉靜。
他不說話,等她下文。
孟允棠想着此刻時間不多,容不得她猶猶豫豫的,索性長話短說:“臨鋒哥哥,我們的婚約就作罷吧。我已經很努力地嘗試過了,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嫁給你。我能把你當哥哥,當朋友,就是不能把你當情郎,當夫婿,我真的做不到,對不住。”
“還是老生常談,我脾氣不好,我們性格不合,所以不能嫁?”賀砺問。
孟允棠偷觑他一眼,見他面色平靜,這才大着膽子道:“也不只是這樣,我們的人生經歷不同,讓我們看待事情的标準很不一樣。我知道我沒有這個能力改變你,我也不想被你改變。所以,從各方面來說,我們真的都不适合做夫妻。”
“你以為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嗎?”賀砺忽然道。
孟允棠愣了一下,驚訝地擡起頭來看他。
“你秉性柔弱,處世天真,看問題永遠只看表面,做事拖泥帶水,和我完全是兩類人。可那又怎樣?只要你是你,這些都不是問題。”賀砺目光淩厲地盯着她,“你唠唠叨叨找這麽多理由,不過是為了掩飾那句你想說又不敢說出口的話——你不喜歡我。”
他逼近。
孟允棠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感覺事态有些失控,慌亂地想往後退,卻忘了自己站在臺階上,腳跟一絆,向後便倒。
賀砺伸手攬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摟到身前,緊緊貼着,垂眸看着她驚慌的表情道:“你喜歡過晏辭,喜歡過柳士白,只有我,賀砺,不管是八年前,還是八年後,都是你不喜歡的,避之唯恐不及的。我們不适合做夫妻?好,不做就不做。”
他俯下臉來,嗓音低柔,帶着令人戰栗的狠意,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反正我要得到你,也不是非得娶了你。”
話音落,他松開她,将她扭過身去,雙手反剪到背後,直接用她的披帛将她的雙手綁了起來。
孟允棠在他手下根本毫無反抗之力,吓得要哭,問:“你要做什麽?府中這麽多人,你別亂來。”
賀砺一言不發,将她雙手在背後綁好後,又将人轉過來,俯身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單臂環着她的雙腿,轉身就朝竹林外走去。
“你要帶我去哪兒?放開我!”孟允棠頭朝下被他扛在肩上,小腿亂蹬,胃腹部受到擠壓,想叫都發不出多大的聲音。
竹林外頭,穗安與禾善兩個正與鹿聞笙聊着天,突然看到孟允棠被賀砺扛在肩上從竹林中走出來,正驚訝,就見賀砺對這邊打了個手勢。
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身邊的鹿聞笙頸後一手刀給劈暈過去。
賀砺扛着人向另一邊走了。
鹿聞笙打個呼哨,很快便有兩人從不遠處趕到他身邊,他示意他們扛上兩個丫頭跟着賀砺,自己走進竹林,從蕭蕭亭開始,撿拾孟允棠發髻上掉落的首飾,清理兩人來過的痕跡。
孟允棠一開始還叫救命,到後來知道叫救命也無用,就不叫了。衛國公府這麽大,方才的蕭蕭亭離內堂已經好遠,他再扛着她走了這麽遠,早不知走到何處了,沒人能聽見她的呼救聲。
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到哪裏去,不知道他會怎樣對她,在未知的恐懼支配下,她開始嗚嗚咽咽地求饒:“臨鋒哥哥,你饒過我吧,我以後再也不說那些話了嗚嗚……我胃好難受,胳膊好痛……”
賀砺不為所動,腳下生風。
孟允棠更害怕了,以前但凡她求饒,他多少會放她一馬的,可是現在連求饒都不管用了。
她好後悔,她為什麽會認為今天府裏人多,她阿爺阿娘都在,他就不會把她怎樣?
現在該怎麽辦?
阿爺,阿娘,救救我……
她哭了一會兒,感覺腦袋充血得厲害,于是也哭不出來了,只感覺他扛着她一直走一直走,一開始是在園中,然後到了什麽荒僻處,再是進了什麽建築裏頭,然後不知怎麽就到了一條狹窄向下的通道裏,兩側石壁上好像還點着燈,光線昏暗,越向下走濕冷的感覺越明顯。
孟允棠渾身汗毛豎起,無力地抽噎着,淚水又湧了出來。
狹窄的階梯終是走到了頭,一股子混合着血腥味的惡臭迎面而來,孟允棠被這股味道一沖,胃裏翻江倒海的,若不是此刻腹內空虛,只怕早就吐出來了。
賀砺扛着她往右拐,孟允棠淚眼朦胧地看到兩側有一扇扇鐵門,門裏似乎還關着人,有呻i吟聲,咒罵聲和求饒聲從那些門裏傳來,血腥味和各種惡臭好像也是從那些鐵門裏傳出來的。
聽着那些聲音,孟允棠忍不住本能地顫抖起來。
賀砺扛着她走到最盡頭,這裏安靜些,臭味也淡了很多,他打開裏頭的那扇鐵門,走了進去,将她從肩上放下來。
孟允棠被扛了這麽久,頭昏腦漲,一落地便雙腿發軟地跌坐在地上。
他也不管她,轉身就往外走。
孟允棠又害怕又着急,剛想掙紮着叫住他,卻見兩名大漢将穗安與禾善抱了進來,放在地上。
見兩人都一動不動,孟允棠慌了,不知兩人是死了還是昏了,艱難地挪到兩人身邊查看她們的狀況。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兩名大漢就出去了,門外一陣鐵鏈聲響,而後是兩人離開的腳步聲。
賀砺來到外頭,見鹿聞笙站在院中,就展開雙臂對他道:“看看我是否需要回房更衣?”
鹿聞笙過來将他前後一看,道:“只肩上些微褶皺而已,應當不礙事。”
賀砺一點頭,拔腿要走。
鹿聞笙攤開手掌道:“阿郎,這是孟小娘子掉落的發飾,某去送還給她?”
賀砺瞥了一眼,冷聲道:“別做多餘的事情。”
鹿聞笙叉手:“喏。”
賀砺走了,鹿聞笙轉身進了戲樓,下到地牢,問明剛送來的小娘子關在哪個牢房,徑直走了過去。
牢房的鐵門有兩個口,上面有一個口,在外頭可以拉開閉合,是用來在外頭觀察犯人情況的,下面一個口是用來給犯人送飯送水的。
鹿聞笙拉開上面那個口往牢房裏一看,牢房裏燈都沒點,一片漆黑,只有小娘子嗚嗚咽咽的哭聲。
“臨鋒哥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我出去吧,我好害怕……”
坐在地上的孟允棠聽到動靜,又見鐵門上透進一絲亮光,以為賀砺回來了,急忙求道。
“孟小娘子,是我。”鹿聞笙道。
孟允棠哭聲一頓,随即急切道:“鹿郎君,你能不能放我出去?我是跟我阿爺阿娘過來赴宴的,若是莫名不見了,他們肯定會報官的。”
鹿聞笙道:“沒有證據,哪個官也管不到阿郎頭上來。”
孟允棠呆住。
鹿聞笙嘆了口氣,道:“孟小娘子,阿郎對你是有情意的,我雖不知事情為何會突然發展到今日這一步,但你聽我一句勸,要想回家,你只能依着他。如若不然,他便是這樣關你一輩子,你,你的家人,能耐他何?長安呆膩了他還可以外放,将你也帶上,到時候天高皇帝遠,你與你爺娘天各一方,你又能耐他何?你順着他,皆大歡喜,你逆着他,受傷的只會是你與你的家人,其中利弊,小娘子不會衡量麽?”
孟允棠又抽泣起來。
鹿聞笙将她的發飾從鐵門下面的口裏塞進牢房中,默默地離開了。
內堂,孟以薇見都快開宴了,孟允棠還未回來,悄悄問周氏:“夫人,阿姐如廁為何還不回來?要不要去找找?”
周氏想着有兩個丫頭跟着,又有賀令芳盯着,應當不會出事,便道:“無妨,再等一會兒。”
外頭,賀令芳忙了一會兒開宴的事,正堂有管事奉命過來催問賀砺何時回去。
賀令芳聽聞賀砺還未回正堂,打發了管事便往蕭蕭亭去了。誰知到那兒一看,亭中一個人也沒有,附近亦無人影。
她心道要出事,剛從竹林那邊出來,一轉身就看到賀砺正從後院往前院方向走。她松了口氣,想着先把宴會辦了要緊,便催促他趕緊回正堂,別讓客人久候。
賀砺颔一颔首,往前頭去了。
賀令芳瞧他面色平和神情如常,心中暗道看樣子倒是沒生氣,也不知彤娘與他談得如何?
她急着開宴,也沒多想,找着了賀砺轉身便回了內堂,招呼衆女眷入宴。
周氏見賀令芳都回來了,孟允棠還不見蹤影,心下慌了起來,趁隙将賀令芳拉到一旁,低聲問:“賀娘子,我家彤娘呢?”
賀令芳一驚,問:“她還未回來?”
周氏道:“未曾回來。”
賀令芳這會兒再回想方才賀砺的神色,知道自己當時是會錯了意,他不生氣,八成是因為彤娘被他給控制住了。
“你先入宴,我派心腹侍女悄悄到後院去找她,只要人在府中,便出不了什麽大事,且放寬心。”此事不宜聲張,她決定先穩住周氏。
周氏自然明白她的意圖,但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彤娘真的因為得罪賀砺而被扣下,她能指望的人只有賀令芳。
入了席,有人問起怎不見孟允棠,周氏只說她身子不舒服,讓她先行回家了,無大礙。大家都是女子,自然意會無大礙的不舒服是怎麽回事。
前院正堂,李铎以賀砺離開太久怠慢了客人為由,起哄讓賀砺自罰三杯,本來只為活躍氣氛,沒想到賀砺還真就爽快地答應了。
有了個好的開頭,宴會自然就順順利利地辦下去了。
內堂中周氏心如油煎,偏午宴過後還有歌舞百戲,賞花射箭等娛樂活動,直遷延到申時過半,這場焦尾宴才漸漸散了。
賀令芳在送客,周氏将孟以薇叫到一旁,吩咐道:“你帶礎基去前院,和礎潤一道先回去,叫你阿爺留一留。你阿姐的事,半個字不許聲張。”
孟以薇乖順地應了,帶着對孟允棠的擔憂領着孟礎基離開。
最後內堂這邊只剩下周氏,賀令芳叫丫鬟在前院候着,待前院客人散盡,便叫賀砺到內堂來。
孟扶楹與他一道來了。
賀令芳見時辰不早,若不趕緊找着孟允棠,怕是來不及在閉坊前趕回家去,便不拐彎抹角,見了賀砺劈頭就問:“六郎,彤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