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衛國公府內堂, 賀令芳看着周氏蒼白憔悴的面色,屢次想出言安慰,但想起自己也有個比孟允棠小不了幾歲的女兒, 将心比心,便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兩人靜默地等着, 直到孟允棠與兩個丫鬟出現在內堂前。

周氏與賀令芳忙起身迎上去。

“阿娘,阿姐。”孟允棠昨晚哭了太多,到現在嗓子還沙着,聽在二人耳中,自然又是別的意味。

周氏繃着臉牽了她就往外走,口中只道:“走, 跟阿娘回家。”

賀令芳想跟她說句話都沒來得及,只得默默地跟在後頭将兩人送到外院。

等在外院的孟礎潤一擡頭,見阿娘真的帶着阿姐與穗安禾善兩個丫頭從衛國公府裏頭出來, 一雙眼震驚地瞪大, 随即拳頭緊握。

他不是幾歲的孩童, 他明白一個小娘子被一個男人扣在府中一整夜意味着什麽。

賀砺,他怎能行此禽獸事?他不是喜歡阿姐的嗎?!

一時間又是不可置信, 又是疑惑,又是羞愧, 又是憤怒,恨不得立刻沖進府去找賀砺打一架,打死他,或者被他打死。

可轉念一想, 他若現在沖進去, 他阿娘肯定要跟着進去阻止他,便是阿娘攔不住, 事情鬧大了,受辱的還是他阿姐。

這麽想着,他拼命克制住內心的沖動,看阿娘和阿姐上了車,就坐在車夫另一側的車轅上,跟她們一起回家去。

賀令芳送走了孟氏母女,臉一沉,回府去找賀砺,最後在外書房找到了他。

彼時賀砺正端坐在書案後看公文。

賀令芳屏退房裏伺候的下人,急赤白臉地對他道:“你怎能做出這等事?”

“阿姐是指何事?”賀砺眉眼不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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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彤娘畢竟對我們賀家有恩,你再生氣,也不能……也不能強要了她!”賀令芳指責道。

賀砺翻過一折書卷,不語。

賀令芳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也是無可奈何。

她在他的書案前徘徊兩步,停下來看着他道:“你既要了她,必得娶她了。我自忖沒這個本事說動太後同意這門親事,你自己去與太後說吧。太後同意了,我再來為你準備提親事宜。”

“不必麻煩了,我不娶她。”賀砺道。

賀令芳驚呆,少時回過神來,不可思議道:“你怎能這樣?”

“我怎樣?”賀砺擡起頭來,表情平靜,但目光很冷,“這不正是阿姐所希望的麽?”

賀令芳張了張口,似欲解釋,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賀砺收回目光繼續處理公文,口中道:“你也別指望我會另娶他人,給賀家生上十個八個,一個都不會有。阿姐好好教養兒女,為你自己将來籌謀,等我死了,就沒有賀家了。”

周氏帶着孟允棠回到家中,叫孟礎潤回房,自己帶着孟允棠去了內堂。

孟扶楹沒去西市署上值,聽到周氏回來的動靜,本想出來看,可想到周氏臨走時說的話,生生忍住了。

到了內堂側廳,周氏屏退下人,拉着孟允棠在坐床沿上坐下,這才摘下她的帷帽,看着她還有些紅腫的眼眶,脖頸上的紅痕,噙着淚摸摸她的臉,安撫地握着她的雙肩道:“沒事,彤兒,沒事,喝碗藥就好了。娘這就派人去買藥材。”說着要出去。

孟允棠不解,問道:“喝什麽藥?”

周氏停下,怕刺激她不想說得太明白,但賀砺那邊現在不知道是什麽情況,若還有下次,她又不能及時回來,總要教她怎樣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護自己。

想到這一層,她強忍心痛道:“喝一碗避子藥,你放心,很溫和的。”

孟允棠搖了搖頭,道:“不用了,阿娘,他……他沒碰我。”

周氏一愣,随即驚喜,然後又有點懷疑,回來坐在孟允棠身邊,低聲向她求證:“他沒碰你?是真的?你別因為覺得羞恥就哄騙阿娘,這不是你的錯。”

“他真的沒碰我。”孟允棠低下頭。

周氏回想一下她剛才走路的姿勢,稍稍安下心來。孟允棠沒與晏辭圓房周氏是知道的,若是昨晚賀砺碰了她,她今日走路應當沒這麽輕松才對,周氏是過來人,本應當一早就看出來的,關心則亂了。

她心中怒焰稍歇,又是不解,問孟允棠:“既然他沒碰你,那昨晚他都對你做了甚?”

出乎意料,這次孟允棠沒有像以前那般事無巨細對她和盤托出,而是神情恹恹道:“他沒對我做什麽。阿娘,我想回房休息。”

周氏有些發愣,見她不願說,也沒追問,只道:“好,阿娘送你回去。”

她将孟允棠送回她房裏,看她上了床躺下,出了房門,想想還是不太放心,輕聲問跟出來的禾善:“你們在衛國公府給娘子換衣裳時,她身子……可有何異常?”

禾善低聲道:“沒有,奴婢還着意看了床鋪,褥子上幹幹淨淨的,好像只有娘子一人睡過的痕跡。”

周氏心裏那塊懸着的大石這下才徹底落了地,她雙肩松懈下來,神情疲憊,吩咐禾善:“好好看着她,有什麽事立刻來知會我。”

房中,孟允棠躺在床上,面朝裏側,閉着雙眼。

穗安輕手輕腳地給她挂上銀薰球,放下床帳,怕新買的那只鹦鹉吵到她,将鹦鹉架子提了出去。

聽到她輕輕掩上房門的聲音,孟允棠慢慢地睜開了雙眼,眼裏淚光閃爍。

她其實一點都不困,她只是心裏好難過,沒心情與阿娘說太多。

她原本一直想着不要嫁賀砺,今天他終于說了他與她之間的婚約作廢,她不是應該高興嗎?為何這樣難過?

肯定是昨天被他吓到的緣故,一定是……

孟允棠将薄被拉上來蒙住眼睛,輕輕抽泣起來。

周氏回房,将孟允棠未被賀砺欺辱之事告訴了孟扶楹,孟扶楹寬了心,上床補覺去了。

孟以薇聽說孟允棠回來了,急急來看,在房前廊下遇見禾善穗安,聽說孟允棠無事,在房裏休息,也就識趣地沒去打攪。

周氏想着孟允棠脖頸上那些遮掩不住的紅痕,午飯晚飯都讓端到她房裏去吃。

第二天早上,孟允棠起來坐在妝臺前,發現脖頸上紅痕已經消得差不多了,但雙眼卻比昨天更加紅腫起來。

她知道是自己晚上偷偷哭的原因,孟家可沒有冰窖,自然也沒法子冰敷消腫,她怕爺娘看了擔心,便借口說晚上沒睡好,賴在房裏讓穗安用涼水濕帕子給她敷眼睛。

午後,童廉如往常一般來到東宮思勤樓,準備給太子講學。

登上樓前臺階,他目光随意地掃過站在廊下的太子千牛,瞳孔一縮。

站在右側最靠近樓門的那名太子千牛腰間明晃晃地挂着一枚玉佩,碧玉質地,麒麟圖案,白色穗子。

他掃了一眼就挪開了目光,面色如常地進到樓中,向右拐入太子書房。

正坐在書桌後寫字的李瑕見他來了,急忙起身,師生二人互相行過禮後,童廉檢查一下昨日留給太子的作業,又解答了他的疑問,便開始教授今日的課程。

一刻之後,內侍奉了茶來。李瑕愛喝小硯春,童廉愛喝壽山黃芽,內侍将兩人的喜好記得很清楚,為确保不會搞錯,兩人的茶杯是同一形制不同花紋。李瑕的茶杯上是雲龍紋,童廉的茶杯則是松鶴紋。

按着賀砺的計劃,藥是下在童廉的茶杯裏的,童廉喝下茶腹痛,宮裏知道了,必會派人來查,因為害的不是太子,不會有人往謀害太子的方向上去查,查來查去,不過是門上看守不嚴,讓人帶了違禁藥品進東宮,不慎弄到了茶水中,最後将晏閱這個太子左監門率府副率撸了了事。

藥也不是要人命的藥,只要喝點綠豆湯便能很快緩解腹痛。

可是今日這茶上來後,松鶴紋的茶杯放在了李瑕那邊,雲龍紋的倒放在了童廉這邊。

李瑕沒發覺,伸手讓童廉:“先生請用茶。”

童廉提醒他:“殿下,杯子放反了。”

李瑕低頭一看,笑道:“想是內侍上茶時走神了,正好,我早就想嘗嘗先生愛喝的壽山黃芽了,先生也嘗嘗我的小硯春?”

童廉颔首,兩人便将錯就錯喝對方的茶。

大明宮太和殿,太後坐在偏殿的坐床上,一邊修剪着花枝往花瓶裏插,一邊道:“今日你又不上朝,說什麽身子不舒服,我瞧着,不也無恙麽。”

賀砺坐在一旁,聞言道:“昨日焦尾宴侄兒多喝了幾杯酒,宿醉難醒,恐失禮君前,故不曾上朝。”

“是宿醉難醒,還是芙蓉帳難出,你自己心裏清楚。”太後道。

賀砺略一停頓,道:“侄兒年已弱冠,偶有風流韻事,似乎也不值得姑母特意拿出來說道一番。”

“只是風流韻事自是不要緊,要緊的是別讓人拿住把柄。我還是那句話,你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別一時頭腦發昏,自毀前程!”太後語氣略重。

“姑母教訓得是,侄兒謹記。”

太後見他态度恭順,便不再繼續糾纏此事,話題一轉道:“那冒領功勞的張家,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

賀砺道:“聖上繼位不久,若只因他們冒領了為賀家收殓屍骨的功勞便重責,難免讓人诟病不夠公正。若輕責,又不夠體現皇家威嚴。既如此,倒不如先捧着,張家大小是個侯爵,利用好了,還是能起些作用的。”

太後又問他幾件事,他一一答來,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太後見他心中事事有成算,面色稍霁,放下花剪轉過身道:“今日晨間魚俊義來見我,問及你的婚事,似是有所籌謀。你既不肯與秦衍虛與委蛇,若再得罪了魚俊義,朝中恐無你立足之地。令芳對我說,幫你相看了幾門親,你都拒絕了,你心中到底是怎麽想的?”

賀砺雙手搭在膝上,思慮着道:“現如今,南衙北司實力相當難分勝負,我身份又敏感,無論與哪一方勢力聯姻,都等于給另一方增添一個拿捏我的籌碼。我能保證自己不會行差踏錯,卻保證不了旁人。岳家的勢力并非是我現在所亟需的,我也不想被姻親連累,況且就我看來,朝中現在有些人立場還不甚明确,若是娶錯了人,到時候事與願違,贻笑大方不說,還會誤事。所以我的想法是,不忙着成親,先做事。”

太後目光一凜,瞬間警惕起來:“朝中有些人立場不明?你是指誰?”

“……太後,太後!”這時內侍魚有淼氣喘籲籲連滾帶爬地從殿門外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滿頭大汗地禀道:“太後娘娘,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他、他出事了!”

太後面色大變,騰的一聲就從坐床上下來了,魚有淼膝行上去替她将繡鞋穿上。

賀砺起身。

太後擡步就往外走,魚有淼爬起來跟上,汗都顧不上擦一把,小聲彙報東宮剛傳來的消息。

“奉茶的內侍說童相公要嘗殿下的小硯春,殿下就與他換了茶喝,喝了沒兩口就吐了血……尚藥局奉禦與直長都趕過去了……”

東宮就在太極宮之側,太後與賀砺趕到時,皇帝已經在了。

“彘奴,我的小彘奴。”太後直接來到李瑕的床邊,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摸摸他蒼白的臉,又握住他的手,心疼得發髻上金釵流蘇都在微微發顫。

八年前她這個皇後被廢,太子被貶時,李瑕才四歲。冬天,他病得七葷八素,他爺娘就沒帶他去封地,而是把他留給了她這個當祖母的照顧。

他是跟着太後在冷宮中長大的,小小年紀受盡苦楚,就連臉上那道疤,都是為給太後擋刺客留下的。

這祖孫倆相依為命的情分,不是一般的祖母嫡孫可比。

“母親請勿擔心,奉禦已給彘奴診了脈,也灌水催吐過,說彘奴喝茶少,中毒不深,不會有性命之憂,服兩貼藥将毒物排出便可無礙。”皇帝在一旁輕聲勸慰道。

太後稍稍放下心來,随即又是大怒,斥跪了滿屋的東宮官吏侍從道:“毒i藥竟會出現在東宮,出現在太子的案上,你們都是怎麽當的差?給哀家徹查,查不清楚,你們統統掉腦袋!”

賀砺離開東宮時,滿目都是東宮左右衛率四處抓人的場景,沒見着童廉,聽說已經先一步被送去大理寺了。

他悠悠然策馬回了衛國公府,來到外書房,彩衣在窗前的鹦鹉架子上,見有人進來,便喊道:“娘子回來了,娘子回來了。”

賀砺走到鹦鹉架前,與它大眼瞪小眼,道:“眼瞎呀你。”

彩衣在鹦鹉架上踱來踱去,嘀咕:“怎麽還罵人呢?怎麽還罵人?你有沒有教養?掌嘴,掌嘴!”

“閉嘴!”

“就不,我就不。”

“你還學會頂嘴了?”

“就頂嘴,就頂嘴,臨鋒哥哥是個大壞蛋,氣死我了嗚嗚嗚……”鹦鹉學孟允棠學得惟妙惟肖。

賀砺默了一瞬,轉身走到書案後坐下,一本正經地攤開書卷,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決定放下也只用了一瞬間,但要真正做到,卻不知還需要多長時間。

鹦鹉還在那兒唠唠叨叨,除了聲音不像,說話的內容與語氣都仿佛第二個孟允棠。

“來人。”他向門外喚道。

侍女聞聲進來。

“将鹦鹉送去給鹿司戈。”

侍女領命,小心地摘下鹦鹉架子,拎着走了。

次日一早,街鼓方響坊門剛開,大理寺少卿裴丁帶着大隊官差來到衛國公府前,請衛國公賀砺跟他回大理寺就太子中毒一案配合調查。

大理寺坐落在長安西北的義寧坊,從崇仁坊到義寧坊,橫穿大半座長安城,是故不到半日,衛國公賀砺因涉嫌謀害太子而下獄的消息便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

周氏從下人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驚愣了片刻,想起這幾日都沒出門的孟允棠,叮囑:“傳我的話,任何人在大娘子面前都不得提到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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