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孟允棠此刻正坐在房前廊下, 出神地抱着那只雪白的拂林猧子輕輕撫摸。

穗安與禾善坐在不遠處繡扇面。

禾善瞧了孟允棠幾眼,嘆了口氣,輕聲對穗安道:“娘子今日依然不開心。”

穗安道:“許是那日吓着了, 總要給娘子幾日時間恢複恢複。”

禾善道:“我瞧着娘子倒不像是被吓着了,而是魂兒丢了。”

這時孟以薇來了, 對孟允棠道:“阿姐,昨日我們商量過糕點的樣式之後,我晚上回去畫了幾種出來,你來看看可有中意的?”

孟允棠回過神來,放下猧子,道:“好啊。”遂與孟以薇一道回了房。

禾善一邊收拾針線籃子一邊低聲道:“二娘子倒是好, 知道天天來陪娘子說話散心。”

穗安道:“姊妹間都是你好我好的,咱們娘子平時對二娘子也不差。”

大理寺審訊房裏,裴丁對賀砺道:“賀大将軍, 因童廉童相公檢舉太子中毒一事乃是你所設計, 茲事體大, 崔廷尉責下官親自向賀大将軍詢問幾個問題,若有得罪之處, 還請賀大将軍見諒。”

賀砺坐在椅子上,表情和煦:“職責所在公事公辦罷了, 談不上怪罪,裴少卿請自便。”

裴丁見他态度配合,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自賀砺回長安後,從他僅有的幾次上朝表現來看, 他一直認為他是個目無法度性格孤傲的難相處之人。現在看來, 大是大非上他倒還是拎得清的。

裴丁示意一旁負責書寫的小吏開始記錄,問賀砺:“據童相公交代, 三月初九那日,大将軍曾借搶馬之機,引他至東市馬行相見,可有其事?”

賀砺道:“我确實在東市馬行見過童相公,但是幾月初幾我卻是忘了。我只是在東市見到一匹好馬,又從馬行管事口中得知,那價值一百一十萬錢的好馬,童相公只交了一萬定錢,便不許他将馬再賣與他人,覺着童相公此舉頗有仗勢欺人之嫌,便掏錢解了馬行管事的困境而已。至于相見,是他聽說馬被我買走,來找我興師問罪,我可沒想見他。”

裴丁道:“但是童相公說,你為了逼他配合你做局陷害晏閱,還讓手下給了他夫人兩百萬錢,以受賄威脅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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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砺笑了起來,道:“這更是子虛烏有了,有些人為了陷害旁人,真是什麽謊話都編得出來。他說的這事,你們可曾派人去調查了?”

裴丁觀察着他,無論表情還是肢體動作,他都很放松,沒有一絲讓人覺得不自然的地方。

“已派人去調查那名商戶。”裴丁道,“童相公還說……”

他剛開了個頭,賀砺便擺擺手,道:“如此轉述多費勁,他不是在大理寺麽,直接帶來與我當面對質豈不更省事些?”

裴丁沒想到他會有此一提,愣在那兒。

“裴少卿莫不是怕我暴起傷人殺人滅口?”賀砺輕笑一聲,抱起雙臂,“脾氣不好是一回事,蠢是另一回事,若我此刻殺了童廉,那于此事上,我還撇得清幹系麽?”

裴丁仔細一想,确是這麽回事,便令人去将童廉帶來。

不多時,童廉就被帶到了審訊房中。

賀砺打量着他,衣衫整潔,發髻未亂,臉與手上也無傷痕。

他唇角勾起一貫擅長的諷笑,道:“童相公這不還沒受刑嗎,怎麽就急着攀誣構陷為自己開脫呢?你們讀書人就這點風骨?”

童廉冷哼一聲,看着賀砺道:“我的錯,只在于當初不該因為忌憚你的身份而沒有及時地去官府告發你。”

“告發我什麽?與你搶馬?”賀砺聽了他的話,有些樂不可支的模樣,微微仰起他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眉目張揚:“記得當日童相公曾斥我寡廉鮮恥,與魚俊義将軍沆瀣一氣,這是看告我搶馬傷不着我,這才夥同旁人設計了這條毒計來害我?”

小吏在一旁刷刷地記錄。

“你不要血口噴人!你讓你手底下人贈與我夫人的兩百萬錢如今就在我家中,分文未動。在思勤閣,茶杯也不是我主動與太子殿下調換的,而是你安置在太子身邊的內侍自己調換的,我還曾出言提醒太子殿下。待太子醒來,一切自然真相大白。”童廉道。

賀砺扭頭向小吏道:“只字不漏地記下來,不管童相公在太子中毒案中起什麽作用,我都要再給他加上一條誣告之罪。”

這時從外頭匆匆進來一位身着淺青色官服的大理評事,向裴丁行禮禀道:“東宮那邊來消息了,太子殿下醒了。”

裴丁忙問:“太子殿下怎麽說?”

評事看了童廉一眼,道:“太子殿下說,是童相公說想嘗嘗他的小硯春,他才與童相公交換了茶杯。”

童廉目瞪口張。

賀砺掃了眼他驚詫的表情,閑閑道:“此事蹊跷,若真是童相公想要害太子,豈會主動将下了毒的自己的茶去給太子喝?這是生怕自己沒有嫌疑麽?”

童廉擡眸看他,臉上已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氣定神閑,雙頰肌肉微微抽動,就這麽幾句話的功夫,他的額上便起了一層薄汗。

賀砺又是一副恍然的模樣,道:“是了,太子的膳食茶水,東宮典膳局都有專人試毒,要把毒直接下在太子的茶杯中那是不可能的,只能下在自己的茶杯中,再調換給太子殿下。旁人一旦聽說此事,第一反應定如我方才一般,懷疑此事的合理性。童相公博學強識才思敏捷,自然懂得如何利用常人的推理邏輯,反其道而行。唯一的疏漏便是,不曾想過太子殿下有胃疾,喝了兩口茶,胃部受毒i藥刺激疼痛起來,便沒有将那一盞茶都喝了,如今才有命指證童相公。童相公,你說這算不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童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事态發展到這一步,已經遠遠超出了童廉的預期,最關鍵的是,原本應當毫不知情的,年才十二的太子居然撒謊指證他,這說明什麽?

“童相公,事到如今,你可有什麽想交代的?”裴丁問他。

童廉搖頭。

他唯一能交代的便是他的茶為何會被太子喝了,旁的他都應當不知情。

如今既然太子說那杯茶是他遞給太子喝的,他便連辯說不是的資格都沒有了。

難不成太子還能故意冤枉他?

裴丁命人将童廉押下去。這次可沒有帶上來時那般客氣了,既然太子說是童廉主動要求與他換茶喝,那在此案中,童廉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幹系。

押走童廉後,裴丁再看向坐在房中優哉游哉的賀砺,心中又犯了難。

既然童廉在交換茶杯一事上撒了謊,那他交代的旁的事情可信度自然也大大降低。但太子中毒非同小可,任何線索都不能輕忽,這賀砺,到底是抓還是放?

抓,沒有證據。放,他又是童廉這個與太子中毒案有涉之人指認的人。

賀砺見他看着自己一臉為難,主動站起身道:“既然童相公指認我與這樁案子有涉,事情又還未調查清楚,為免你們為難,我就在此呆兩天等你們的調查結果吧。也不用特意找地方安置我,就與童相公一間牢房好了,我還想問問他為何要陷害我。”

裴丁叉手道:“多謝賀大将軍體諒,但是與童相公一間牢房不合規矩,如大将軍與童相公這等身份的,下獄都是單人牢房。”

“那就隔壁。”賀砺退而求其次。

夜深了,大理寺的監牢裏燈火晦暗,隔牆多人一間的大牢房斷斷續續地傳來各種聲響。

打呼聲,咳嗽聲,時有時無的呻i吟聲。

獄卒巡夜,到單人牢房這邊看了一眼,發現賀砺雙臂枕着頭,架着一雙長腿仰躺在石床的被褥上。

隔壁童廉坐在石床沿上,一動不動。

獄卒的腳步聲遠去後,童廉微微擡起頭來,嗓音沙啞地開口:“原來晏閱只是障眼法,你與太子殿下真正想除掉的人,是我。”

凡是能在官場上混幾十年的,誰沒有點敏銳的嗅覺?今日太子一開口,童廉就知道自己入了彀中了。

“太子才十二歲,他不像你們,城府深沉,懂什麽是将計就計。”賀砺淡淡道。

“呵。”童廉慘笑一聲,道:“賀大将軍,你裝得可真像。”

賀砺:“彼此彼此。”

“既然一切盡在掌握,你想脫身應當不難,為何還留在牢中?”童廉問。

“等。”

“等什麽?”

“等童相公想清楚,是要貶官外地,還是,抄家滅族。”賀砺道。

“就算太子殿下指認是我主動要求與他換着茶喝,在案情未明之前,我的罪名,似乎也夠不上抄家滅族。”童廉冷着臉道。

“你想得沒錯,此事既然是你向秦衍告的密,秦衍為了除掉我使的将計就計,那他要達成目的,勢必要先證明你無罪。然而世事無常,在塵埃落定之前,誰知道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你說是吧,童相公?”

童廉忍不住側過頭看向隔壁那個年輕人,他服飾上的金銀繡花在暗淡的光線下粼粼如水面的波紋。

都以為他受苦多年一朝翻身,年輕氣盛複仇心切,必然有恃無恐驕傲自大。從他回長安之後做的幾件事來看,也确實如此。

都被他騙了。

能如此坦然地躺在大牢中肮髒潮濕的被褥上的人,又怎會是一個輕易被情緒所支配的人?

次日上午,綏安伯府。

孟老太太坐在上首,下面右邊坐着綏安伯孟扶林夫婦和孟雅欣,左邊坐着孟扶楹夫婦和孟允棠。

周氏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孟老太太想做什麽,面色難免有點不佳。

果然,孟老太太一開口就道:“今日把你們兩家人叫過來,主要是想調和一下你們兩家的關系,畢竟是親兄弟,血濃于水,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哪有為了丁點嫌隙就形同陌路不相往來的?礎清礎明還起不來床,十娘,你代替你兩位兄長,去向七娘道個歉,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是。”孟雅欣答應着,從坐床上下來,緩步來到孟允棠跟前,楚楚可憐道:“七堂姐,當初都怪兄長與我,一時糊塗辦錯了事。三嬸嬸已經教訓過我,我也知道錯了,七堂姐你就原諒我吧。”

看她們祖孫兩個一個說得理所當然,一個道歉毫無誠意,周氏氣得捏緊了拳頭。

孟允棠看着孟雅欣道:“我們不過是小輩,縱關系不好,也影響不了長輩來往。你不必向我道歉,我也不會原諒你。”

她語氣堅定,這話一說出來,在場的長輩或多或少都感到驚訝,因為孟允棠自幼在他們心中就是個性格軟和溫吞的姑娘,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會當着祖母和伯父伯母的面公然拒絕原諒孟雅欣。

回過神來,孟老太太還沒說話,孟雅欣的阿娘吳氏便道:“七娘,這件事十娘是有錯,但她險些被鄭家休了,也受足教訓了。你別因為有賀家做靠山便拿堂姐妹不當人,靠山山倒,那賀砺都下大獄了,你們一家與他們姐弟關系那般好,會不會受牽連且不一定呢!”

孟允棠震驚地瞪大雙眼。

孟扶楹聽吳氏說話難聽,下意識地想駁上兩句,可一擡眼看到老娘和兄長,到口的話卻又說不出來了,只悶悶地喝了一杯茶。

“賀砺昨天剛下獄,大嫂今日便撺掇婆母為你我兩家調和關系,這倒讓我不由得懷疑,大伯大嫂究竟是真的想與我家摒棄前嫌重修舊好,還是只是因為賀砺下獄一事想锉一矬我們的銳氣?”

周氏話音方落,那邊孟允棠便下了坐床,趿着鞋跑了出去。

“彤娘!”周氏一時間顧不上其它,忙跟着追出去。

孟老夫人氣得大罵:“女兒沒規矩,當娘的也沒規矩!”罵完不解氣,又斥責孟扶楹:“這都是你治家不嚴的緣故!”

孟扶楹忍無可忍,道:“我治家再不嚴,彤娘再沒規矩,也沒去害家裏人!”

一句話說得堂中幾人都沒臉,孟扶楹心中煩悶,也不覺痛快。

周氏在外院追上孟允棠,一把拉住她道:“你這是要去何處?”

“我……我去找義姐。”孟允棠道。

“昨日午後我已去找過她了,賀六郎下獄,她都幫不上忙,我們就更幫不上了。如今她心中着急,我們既幫不上忙,就別去給人添亂了。”周氏道。

“那她可曾說,賀六郎是因何下獄?”孟允棠問。

“前日太子在東宮中了毒,賀六郎便是因此下獄。”

“難不成是懷疑賀六郎毒害太子?這沒道理,他這樣做,對他來說有何好處?”孟允棠焦急道。

“他身份在那兒,太後聖上都不會坐視他被冤枉的,放心。”周氏攬着她的肩道:“走,回家吧。”

孟允棠猶豫了片刻,發現自己确實做不了什麽,憂心忡忡地跟着周氏回了家。

午後,輔國公府,秦思莞的父親秦元志急匆匆從外頭回來,直入秦衍的書房,屏退下人,開口就道:“阿爺,不好了,這回咱們着了道了。”

秦衍正在批複公文,聞言筆下不停,道:“慌什麽?墨不多了,替我磨一些。”

秦元志在他書案旁邊跪坐下來,往硯臺中加了點水,拿起墨錠慢慢地磨起來。

過了片刻,秦衍瞧着他冷靜下來了,方才擱下筆道:“童廉的夫人突然揭發檢舉童廉,這确實是出乎意料之事。”

“不僅如此,童廉之前向我們報告的那什麽碧玉佩,奉茶內侍,也全都無法與賀砺扯上關系。東宮的千牛備身皆已證明,靳子恒那枚玉佩是一直挂在身上的,昨日不過正好輪到他在思勤樓當值而已。而那個奉茶內侍,太子一開口,他自然也就沒了嫌疑。上午晏閱也因為之前的事受牽連下了大理寺大牢。”秦元志思慮重重,“賀砺明明可以出獄,卻偏要留在獄中,定是為了策反童廉攀咬我們。今日獄卒去送飯時,他竟讓獄卒将晏閱與童廉的飯食調換一下,想要滅童廉的口,也沒那麽容易了。”

“無妨,童廉的要害捏在我們手裏,他雖不算聰明,但也不太笨,事無轉圜的情況下,知道該怎麽做才能保全更多。”秦衍沉着道,“當務之急,是查清楚,那杯茶,到底是內侍放錯的,還是童廉要求調換的。”

秦元志明白他的意思,按照計劃,确實應該童廉要求調換,但若是內侍放錯的,而太子卻還說是童廉要求調換的,那就證明太子也有參與這件事。

“好了,別耷拉個臉了,折進去一個童廉讓我們看清兩個對手,這筆交易,不虧。日子還長得很,目光也要放長遠些。”秦衍重新攤開一本公文。

秦元志颔首,正要說話,卻猛然警覺。

他悄然起身,蹑足來到書房窗前,猛的推開窗戶。

外頭秦思莞正俯身撿紙鳶,聞聲驚得擡頭瞠目,嗔怪道:“阿爺,你吓我一跳。”

秦元志見是她,稍稍松了口氣,問道:“你在此做甚?”

秦思莞向他揮揮手中的紙鳶,道:“方才女兒在後院放紙鳶,線斷了,紙鳶飄到外院來了。”

秦元志點一點頭,道:“回去吧,以後不要擅自靠近祖父的書房。”

秦思莞嬌俏笑道:“知道啦,正因為是祖父的書房,我才沒讓下人來撿,親自來撿了。”

秦元志見她走了,關上窗戶回到秦衍的書案旁。

秦衍道:“莞兒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給她尋個正經婆家,收一收性子了。”

秦元志道:“莞兒一向懂事,阿爺覺着她還需要收一收性子麽?”

“你是沒聽到外面那些傳言?”秦衍擡眸看他。

秦元志一臉不解。

秦衍卻沒再多說,秦元志只得暫且記下,準備待會兒回去問一問秦思莞她阿娘。

秦思莞拎着風筝走在回後院的路上,小臉緊繃,幾乎要克制不住內心的興奮。

阿娘總愛說女子不摻和他們男子的事,憑什麽不能摻和?除了性別不一樣,論智慧手段,女子比男子差在哪兒了?

瞧着吧,該是她秦思莞施展手段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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