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酉時初, 兩名獄卒架着受過一遍刑的童廉回來,将人血跡斑斑地往牢裏的稻草堆上一扔,鎖上牢門走了。
他趴在那兒喘了一會兒, 掙紮着坐起來,側着身子靠在牢柱上, 看着隔壁牢房裏的賀砺。
賀砺坐在石床上,手裏捏着兩根稻草,百無聊賴地編織着蝈蝈。
“禍不及家人,你這樣做,壞了規矩。”童廉道。
賀砺眉眼不擡,道:“壞規矩的是你。當年你若不願被人榜下捉婿, 大可拒絕,然後回鄉娶了你那青梅。你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冒險,從了人家, 一邊貪戀岳家于仕途上給你的助力, 一邊又放不下自己的私欲, 趁外放之機悄悄納了青梅做外室,與她生兒育女。岳家敗落後, 你夫人跟着你吃苦受罪全你兩袖清風的美名,你的青梅和外室子卻拿着你暗地裏收受的賄賂過得富足滋潤逍遙自在。這天下哪有捅不破的窗戶紙, 單看有沒有人願意去捅罷了,童相公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麽?”
童廉默然,随即又慘笑一聲,道:“你既然知道我那個外室, 便當明白我為何會站在秦衍那邊。此舉, 不過是毀了一個我,對你來說, 又有何意義呢?”
“讓太子身邊少一條秦衍的眼線,怎麽沒有意義?”賀砺編好了蝈蝈,走到童廉身邊,在牢柱這邊蹲下來,将蝈蝈放到他衣擺上,道:“你一旦死了,你那外室一家對秦衍來說就失去了作用。聽聞你那外室子去年冬才剛給你添了個大孫子,你就不想活着看他長大?”
童廉看着那只草編蝈蝈,不語。
這時外頭一陣腳步雜沓,似是又有新犯人被押了進來,就關在賀砺隔壁。
賀砺扭頭一看,眉頭深深皺起。
孟府,孟礎潤踏着街鼓聲回到家中,一臉興奮地來到內堂。
自那日孟允棠被賀砺扣了之後,他也跟着消沉了好幾日,好久沒這麽開心了。
周氏覺着奇怪,問道:“什麽事這般高興,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孟礎潤道:“阿娘,方才我與朋友回來時路過西市,看到伯府那邊的下人慌慌張張。大伯母看到我與朋友一道,還特意把我攔下來問東問西,你猜怎麽着?孟雅欣不見了!”
周氏一愣,一旁的孟允棠也擡眸看來。
“什麽叫孟雅欣不見了?”周氏回過神來,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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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內情不知,反正打聽下來,就是大伯母和孟雅欣在西市逛鋪子,不知怎麽的,一眨眼的功夫,那孟雅欣就不見了,憑空消失一般,随行的丫鬟小厮誰也沒看着她是怎麽不見的。大伯母急紅了眼,又不敢聲張,我回來時她們還在西市找着呢。”孟礎潤幸災樂禍。
孟允棠忽然問道:“真不是你和你朋友做下的?”
孟礎潤忙澄清道:“當然不是,我和我朋友可沒這本事讓她嗖的一聲就不見。”
“行了,這一天天的都做什麽去了?竟日一身臭汗地回來,快回去擦洗擦洗,待你阿爺回來就開飯。”周氏攆他。
孟礎潤心情甚好地出去了。
周氏在孟允棠身邊坐下來,道:“不是你弟弟做的就好,你別多想了。”
“阿娘,不知道為何,聽說她被綁,我心裏并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反而,還有些為她難過。”孟允棠說着,又想起了賀臨鋒,若是他聽到這話,怕不是又要嘲諷她是坐廟的菩薩了。
也不知他現在在牢中情況如何?
周氏撫着她的肩道:“咱們都是女子,聽聞這般可怕的事,自然比他們男子更難接受。可嘆你大伯母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才讓鄭家沒有休掉孟雅欣,經此一遭,怕是神仙難保了。”
這時雪蘭進來急切道:“夫人,阿郎身邊的秦桑回來了,說有急事禀報。”
周氏道:“讓他進來。”
雪蘭剛一傳話,那小厮便連滾帶爬地進來,滿臉塵汗地跪地禀道:“不好了夫人,阿郎讓大理寺的官差給帶走了!”
周氏與孟允棠都吓得站了起來。
“因為何事?”周氏問。
“說是差事上出了岔子。”秦桑哭着道。
“阿娘,怎麽辦?”孟允棠小臉煞白,若是尋常岔子,那只會是長安縣去拿人。大理寺直接去拿人,定然是大岔子了,阿爺辦差會出什麽大岔子呢?
周氏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心中顫顫不安,但孟扶楹不在,家裏都是小的,她這個當家主母必須得穩住。
“知道了,下去吧,把嘴閉緊,別到處聲張。”她沉聲道。
小厮退下後,周氏安撫惶恐不安的孟允棠:“馬上要閉坊了,來不及去大理寺探望你阿爺。明日我們一早去,問明你阿爺到底發生了何事,再想法子。你阿爺現在才被帶走,總不見得會連夜審訊他。”
孟允棠點點頭,用帕子掖了下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來,免得讓阿娘更加煩心。
孟礎潤換完衣裳回來聽聞阿爺被抓的消息,也是驚愕不已。三人默默吃過晚飯,周氏打發他們姐弟回房睡覺。
躲到床帳中後,孟允棠就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枕上眼淚直流。
她想起那日賀臨鋒對她說,旁人一時心血來潮就能叫她家破人亡,當時她有些害怕,但是并未真正放在心上,還僥幸地想,家裏只有阿爺一人做官,又是個小小的西市署丞,誰會閑着沒事來為難她家呢?
他又說,他能保護她的家人。可是他自己現在也入了獄。
他會怎樣?她阿爺會怎樣?
外祖家那麽遠,沒有人在長安做官。阿爺這邊,大伯他們又靠不着,到底該怎麽辦?
孟允棠長到這麽大,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以往的想法錯得有多離譜。她竟然一直以留在家裏靠着爺娘生活為目标在行事,卻從未想過,她所幻想的美好生活能夠存在的前提是,她的阿爺阿娘都好好的,不會犯錯也沒人來害。
而一旦犯錯或是被人陷害,她保護不了他們,那她所期冀留戀的美好生活,就會在瞬間轟然崩塌,片瓦不存。
這樣不行。
可是,她到底又能為阿爺阿娘,為這個家,做些什麽呢?
大理寺監牢中,孟扶楹心煩氣躁地在牢房內不停徘徊,獄卒送來的晚飯也沒吃。
賀砺來到靠近他牢房的這一邊,隔着牢柱問道:“孟公,所犯何事?”
孟扶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這才發現隔壁關着的居然是賀砺。
他驚訝了一瞬,臉就放了下來,心中還記恨賀砺将孟允棠扣了一夜的事,道:“不勞賀大将軍垂問。”
“孟公若如此想,只怕你很難出去了。因為旁人将你關到此處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看見你。如若不然,憑你的官位,除非犯的是謀反叛國之罪,否則,還不夠資格關到此處來。”賀砺道。
孟扶楹一呆,下意識地看向賀砺的另一側牢房。
牢中昏暗,他哪裏看得清?
賀砺為他解惑:“那是童廉童相公。”
孟扶楹不解:“為何要讓你看見我?”
這時獄卒來了,将孟扶楹的牢門打開,說上頭要提審他。
賀砺看着他被獄卒帶走,慢慢回到石床邊坐下。
隔壁童廉沙啞着嗓音開口:“你也被人捏住要害了?”
賀砺沒吱聲。
一個多時辰後,孟扶楹被兩名獄卒架了回來,仆倒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半晌都不動一動。
童廉瞧見了,道:“被人拿捏要害的感覺很不好受吧。”
“他們此舉,目标是你,你确定要守口如瓶一直到死?”賀砺望着他的背影。
“人有的時候看起來仿佛有選擇,其實是沒的選的。”童廉微微偏首,問他:“賀大将軍,你有的選嗎?”
賀砺看向另一邊的孟扶楹,眉頭緊蹙。
不用想,就算不知道她阿爺已經被用刑,此刻她也一定已經哭成個淚人了。
牢裏審訊用刑,輕重都是有門道的,孟扶楹侯府嫡子出身,沒習過武,沒受過苦,被故意針對的話,能熬過幾次刑?
賀砺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也沒猶豫太久。
來到牢柱邊上,他伸手到對面,摸了摸孟扶楹的額頭,還沒開始發燒,但身上既有了傷口,在這牢中,發燒是早晚的事。
孟扶楹呻i吟一聲,睜開眼。
“所犯何事?”賀砺再一次問他。
孟扶楹長這麽大第一次遭這種罪,可能會沒命回家與妻兒團聚的恐慌讓他顧不上顏面自尊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虛弱道:“他們抓到一個在西市打着燈籠鋪子的旗號私賣弩箭的人,那人交代,弩箭所需的零件,是經由我的手運入西市的。”
“實情為何?”
“前陣子,我應我兄長所請,放了兩車夾帶香料茶葉的貨物過關。”
“你可有交代此事?”
孟扶楹皺了皺眉頭,忍痛道:“沒有,我兄長不會故意害我,留他在外面,許是還能替我想想辦法。”
賀砺無語,想着原來孟允棠的心軟和天真,還是家學淵源。
“明日一早我會出去,在我回來之前,若他們再提審你,你需老實交代。你此時入獄絕非偶然,你們兄弟二人只怕一早就在旁人彀中了。”賀砺道。
孟扶楹不明白,掙紮着擡起頭來,問道:“誰會害我?”
“總要查過才知道。”他嘴上這般說,心裏其實明白,多半是受他牽連了。
次日一早,獄卒來送飯時,賀砺說要出去。
他的事一早就查明了,早就可以出去,還留在牢裏純屬自願。裴丁他們正為此事發愁,怕他在牢中出點什麽事,如今他主動說要出去,獄卒自然十分殷勤地開門恭送。
晨光熹微,拂面而來的晨風已不見了初春時的微涼。
賀砺大步走出大理寺正門,遠遠就看到周氏與孟家姐弟被一個小吏攔在大理寺門外。
“……犯的是重罪,上頭不準探視。”面對他們的苦求,那小吏不耐煩地說。
周氏驚得呆了,孟允棠用帕子捂着嘴,雙眼紅腫面色蒼白,幾日不見,瘦了一圈。孟礎潤急得上前與那小吏理論。
牽着兩匹馬站在門外另一側的鹿聞笙本來正看着那邊,眼角餘光瞄見大理寺中有人出來,轉頭一看,忙迎了上去。
他這一動,那小吏也察覺了,扭頭看是賀砺,忙上前打招呼巴結。
孟家人自然也都看到了賀砺。
“阿郎。”鹿聞笙上前向賀砺行了個叉手禮,遞上馬鞭。
賀砺深黑的眼睫低垂,伸手接過鹿聞笙遞上來的鞭子,回手就是一鞭子抽在那小吏的臉上。
皮開肉綻,溫熱腥膩的血點子濺到不遠處孟礎潤的臉上。
小吏哀嚎一聲,雙膝一軟就跪在了賀砺面前,不知自己哪裏開罪了他。
“重罪?你判的?”賀砺面如寒霜。
“小人失言,請賀大将軍恕罪……”小吏用手掩着鮮血淋漓的嘴巴,口齒不清地賠罪。
賀砺沒再多與他計較,也沒看孟家那邊,翻身上馬便疾馳而去。
周氏見狀,對孟允棠與孟礎潤道:“你們先回家,我去找一下賀大娘子,看她有沒有關系可以幫忙探聽一下你們阿爺的消息。”
孟允棠道:“阿娘,我跟你一道去。”
周氏想了想,點頭:“好吧。”
自賀砺扣了孟允棠之後,孟礎潤就一直不想見他賀家人,可如今阿爺突然下獄,思來想去,能求的也只有他賀家人。
看清這一點後,他心中不免十分苦悶,強行壓抑着陪周氏與孟允棠去找賀令芳。
宣陽坊綏安伯府,孟扶林與吳氏也正焦慮不安。
孟扶林在房中徘徊片刻,停下腳步問吳氏:“你說老三下獄,該不會因為秦五娘那事吧?”
吳氏眼眶紅腫,聞言怒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空管老三?欣兒現在生死都不知道!我可憐的欣兒……”說着又哭起來。
孟扶林煩惱道:“你可別忘了是我去拜托他放那兩車貨物進去的,若老三真是因為這件事進去的,只要他把我供出來,只怕下一個進去的就是我了!”
吳氏呆住。
這時外頭下人匆匆來報:“伯爺,夫人,賀大将軍來了!”
孟氏夫婦驚愣着,還沒反應過來,賀砺已經徑直闖了進來。
孟扶林瞠目:“賀大将軍,你這……”
“誰指使你叫你三弟放那兩車貨進去的?”賀砺打斷他,開門見山地問。
“賀大将軍,縱你身份尊貴,也不能這樣直闖進……”吳氏回過神來,騰的站起身子大聲斥責他這種目中無人的行為。
“閉嘴!”賀砺側過臉橫了她一眼,那兇戾的目光讓吳氏瞬間頭皮一炸,到口的話也忘了繼續說下去。
賀砺沒工夫跟他們磨蹭,一把揪過孟扶林的衣襟扯到跟前:“說!”
“是秦相公的孫女,秦五娘。”孟扶林見他這般氣勢洶洶找上門來逼問此事,知道事情不妙,張口就撂了。
得到這樣一個答案,賀砺略感意外。他從未将那女子放在眼裏,沒想到她還真有本事壞他的事。
“怎麽搭上的線?”他松開孟扶林。
孟扶林道:“秦五娘主動去鄭家找的我內人,說,只要我們能讓老三放那兩車貨物進去,她就能讓鄭家不休棄我女兒。”
賀砺轉身就走。
到了外院,鹿聞笙牽馬上來,看他面色發白,眉頭隐皺,估計是入獄兩天夥食不調勻,胃疾又犯了,便問:“阿郎,可要先回府略作休整?”
賀砺颔首,既然是沖他來的,那就必然會主動舞到他面前來,不然豈不是辜負了精心安排的這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