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小半個時辰後, 鹿聞笙拿着一張紙條匆匆來到松齡院的湯池。

“阿郎,剛從門外遞進來的。”他半跪在湯池邊上,将紙條展開給泡在池子裏的賀砺看。

賀砺轉過頭看了一眼, 伸手攏了把濕漉漉的長發,起身向池邊走去。

“阿郎, 再有一會兒藥就煎好了,不如喝了藥再去。”鹿聞笙道。

賀砺将睡袍披上身,道:“回來再喝。”

“那某去稍做安排。”鹿聞笙退下。

輔國公府,秦元志從外頭回來,剛好看到秦思莞要出門,便叫住她問道:“這是要去哪裏?”

秦思莞端莊又不失俏皮道:“阿爺, 我和劉尚書家的四娘她們約好了一起打馬球。”

秦元志颔首:“注意安全。”

“知道啦,多謝阿爺關心。”秦思莞笑眯眯地向秦元志行個禮,就帶着下人走了。

秦元志來到內院, 見到夫人韓氏, 想起昨日阿爺說的話, 便問韓氏:“最近莞兒都在做些什麽?”

韓氏道:“她能做什麽?還不是那樣,與她的手帕交見見面, 一起逛逛東西市。”

“那阿爺為何說,最近外頭有些關于莞兒的流言?你有耳聞麽?是什麽流言?”

韓氏張了張嘴, 有些煩悶地在一旁坐下,道:“都是無中生有之事,下次再聽到有人傳謠,便該将人抓起來, 下獄, 拔舌。”

“到底是什麽傳言?你倒是說啊!”秦元志急道。

“定是相爺的對頭傳出來的,竟然說, 竟然說咱們莞兒在外頭養漢!”韓氏一副說出來都髒了嘴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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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元志驚呆,随即問道:“你确定這是空穴來風?”

“自然!你自己的女兒難不成還不如外人了解她?當初我也是氣急了,責問莞兒,莞兒為證清白,自請讓我身邊的媽媽驗身,仍是完璧!”韓氏道。

秦元志聽聞此言,怒道:“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誰在外頭造謠,着實可恨!”

韓氏附和道:“正是。”

此時,他們深信不疑的女兒正在自家位于道政坊的脂粉鋪改換裝束,戴上帷帽,而後從脂粉鋪的後門出來,獨自策馬出坊一路向南,進了青龍坊之後,來到位于青龍坊東北角的一座烏頭門上挂着花燈的宅院前。

進了外院,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迎了出來。

秦思莞下了馬,問:“都準備好沒有?”

管事的有些憂心,道:“準備是準備好了,只是,娘子,那畢竟是衛國公,太後的親侄兒,萬一……”

“讓他們下手時注意分寸,別重傷他。若是他識相,說不定也用不着走到那一步,到時候注意聽我信號。”秦思莞吩咐道。

管事應喏。

秦思莞想想還是不放心,道:“找的那些人靠譜嗎?賀砺可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別到時候一幫人還摁不住他一個。”

管事道:“娘子請放心,這回雇的這幫人都是有走镖或江湖經驗的,都有兩把刷子,而且懂規矩。不問主家是誰,不問目标是誰,幹完這一票就拿錢走人。”

秦思莞颔首:“這樣最好。”

兩人進了正院,秦思莞又問:“我叫你處置的人,都處置完了麽?”

管事道:“旁人都處置了,唯有那位姓白的郎君,非要再見娘子一面。老奴顧及娘子前段時間最寵他,便将他留了一留,娘子可要見他?”

秦思莞猶豫,但很快便道:“不必了,最近外頭有些對我不利的流言,這些人需得盡快處理幹淨,一個不留。”

管事答應着去了。

秦思莞想起一會兒将要見到的人,激動地彎起了嘴角。

雖是不能像前朝得勢的公主一樣豢養男寵,但若是能得到賀砺,男寵又算什麽東西?

賀砺單騎來到紙條上所說的青龍坊東北角這座門上挂花燈的宅院前,正在觀察是否是這座宅院,烏頭門就為他打開了。

他策馬走了進去。

後院涼亭,秦思莞手裏掐了朵開得正好的牡丹,正百無聊賴地把玩,管事來報:“娘子,賀砺來了。”

秦思莞眼睛一亮,問:“他一個人?”

“是,我們的人從衛國公府開始跟蹤他,只有他一個人,沒見別人尾随。”管事道。

“請他去花廳奉茶,我稍後便來。”

秦思莞回到自己的房間裏,跪坐在妝臺前,看了眼自己的妝容,鏡中少女肌膚嬌嫩五官精致,發髻華美容貌昳麗,怎麽看都是不差的。唇上的胭脂因為方才在亭中喝茶似乎有些不勻,她用纖纖細指自胭脂盒中沾了一點胭脂,往唇上塗抹時,不知想到什麽,眼底漾起嬌羞,雙頰也泛上淡淡嫣粉色澤。

在權勢,美貌,金錢的威逼利誘下,她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俯首折腰。

她跟他們沒有過肌膚之親,他們不配,她只是單純地享受這種馴服男人的過程而已。

卻不知賀砺這種男人小意溫存起來,會是何等模樣?

她很快就能見着了。

花廳的東窗外種着一圃芍藥,此時正是花期,開得飽滿豔麗花姿婀娜。

秦思莞來到花廳時,賀砺正抱着雙臂站在東窗下。今日他穿了一件黑底銀絲繡蔓枝花紋的長袍,腰束蹀躞,從背後看去,肩寬,腰窄,腿長,這副身材兼具了力量與美感。

她欣賞着,開口:“怎麽不坐?”

賀砺轉過身來。

秦思莞看着他,窗外如畫的春景并未在他臉上留下絲毫痕跡,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冷漠,看她的眼神讓她感覺自己在他眼裏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什麽物件兒。

這讓她心頭閃過一絲惱怒,但他完全長在她審美點上的五官無形之中沖淡了這絲惱怒,讓她不至于被情緒所左右。

“我這個人沒什麽耐心,有話直說。”賀砺道。

秦思莞走到牆邊的高腳花凳旁,伸出纖指撫着那盆春蘭翠綠的葉片,幽幽道:“是嗎?我瞧着你對孟允棠挺有耐心的呀。”

賀砺擡步就往門外走。

秦思莞又驚又惱,回身嬌叱:“你不想救孟扶楹了嗎?阿爺死了做女兒的可是要守孝三年,你猜這三年中會發生什麽?”

賀砺回身,目光兇戾。

秦思莞一點都不怕,他越冷越兇,越是野性難馴,她就越喜歡。

“為了你,我特意藏起來一個關鍵人物,只要把這個人送到大理寺去,孟扶楹自然就能脫罪出來了。”說完,她補充道:“別想着自己發動人馬去找,你找不到的。而且就算你找得到,在你的人抵達那一刻,我的人也會殺了他。”

“人在哪兒?”賀砺問。

秦思莞眼底泛起黠光,緩緩道:“想知道?很簡單。你過來,抱着我,求我,我就告訴你。”

賀砺眼神微凝,随即嘴角一哂,笑了起來。

這還是秦思莞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也與旁人不一般,帶着幾分風流,卻還是冷冷的,透着點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他在秦思莞驚豔的目光中緩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搭在她肩上。

秦思莞側過臉看着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心裏有些訝異,有些得意,還有些憤懑。

她期待他妥協,卻不曾想過他這般輕易就妥協了。他就這麽在乎那個孟允棠?

他忽然将她扭過身去,背對他。

秦思莞心中一慌,感覺他從背後靠了過來,心頭頓時又怦怦直跳。

她看中的男人,果然與衆不同,就連擁抱,都喜歡選擇如此充滿掌控欲的姿勢。

賀砺站在她身後,左手順着她的左臂往下滑,握住她的左手,右手卻将一枚金釵遞到了她的右手中,然後修長的手指将她的右手包裹起來,使她被動地握緊那枚金釵。

秦思莞看到那枚金釵好像就是她自己發髻上的,正疑惑,就因為他過于用力的抓握,金釵硌到了她的掌心而娥眉微蹙,道:“放手,疼……”

“放手?不是你要我抱着你,求你麽?”賀砺雙臂環住她,低下頭去在她耳邊低語着,攥着她的左手抵到她下巴下面,迫使她用左手托住自己的下颌,仰起臉來。

秦思莞這時已經感覺到不對,想掙紮,可正如孟允棠在他手中毫無反抗之力一般,她也一樣,拼盡了力氣還是阻止不了他将她的右手一點一點拉上來,将她握在手中的那枚金釵的釵股抵到她臉上。

“你要做什麽?賀砺,我警告你別亂來!你知道這樣對我的後果是什麽?”她驚慌失措。

“我當然知道。你毀容,然後你爺娘去官府告我。我會對官府的人說,是你自己動的手。官府的人會在你手心發現與金釵形狀相吻合的傷痕。我再告你祖父與我聯姻不成就犧牲孫女的終身來栽贓我,只要你不尋短見,可以在家慢慢等着看這場鬧劇的結果。”賀砺一邊說着,一邊握着她的手往她眉心用力,釵股尖尖刺破了她眉間的皮膚,并向她額頭的方向劃拉過去,血溫熱地順着她的鼻梁滑落。

“啊——”劇烈的疼痛讓秦思莞渾身顫抖,不管不顧地大喊:“來人!快來人!救命!”

外頭寂寂無聲,沒人來救她。

“喊什麽,這不是如你所願麽?”賀砺緊緊地箍着她,附在她耳邊道。

他此刻的嗓音低柔沉魅,像是什麽山精野怪在勾生人的魂。

秦思莞痛得大腦一片空白,淚流滿面,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想讓自己叫得太過凄慘。

“現在這個程度,貼個大一些的花钿還能遮掩,再往上,可就什麽都遮掩不住了。來,告訴我,那個人在哪兒?”賀砺握着她的右手,她的掌心也被金釵硌破,血從掌緣滴落到他黑色的衣袖上,只留下一小塊洇濕的痕跡,什麽都看不出來。

秦思莞心中又懼又恨,咬着唇瓣不說話。

賀砺不與她廢話,握着她的手就用力往上劃。

秦思莞痛得哭叫起來:“我說!我說!”

賀砺松開她,走到一旁,道:“來人。”

鹿聞笙推門進來,看到鮮血披面的秦思莞,愣了一下。

秦思莞抽抽噎噎地把地址說了,鹿聞笙正要告退,賀砺忽然道:“我會在這裏陪着你,一直等到我的人将事情辦完為止。”

秦思莞遲疑一下,從頭上拔下一枚紅珊瑚雕花金簪交給鹿聞笙。

鹿聞笙離開後,賀砺來到坐床邊坐下,提起案上的茶壺沖洗手上沾染的血跡。

秦思莞怔怔地走到他對面,坐在坐床沿上,道:“随你回長安的不止你府裏的那幾百部曲,對不對?”

賀砺當然不會回答她。

秦思莞兀自道:“一個孟扶楹,就讓你暴露了原本隐藏的勢力,你就這麽喜歡孟允棠?”

她轉過她那張鮮血縱橫的臉來,淚光盈然地看着賀砺:“為何是她?我調查過她,從小到大,她的家世,她的生活,她本人,沒有任何特別之處。若硬要說特別,她人生中唯一的特別便是你。你為何會喜歡她?”

“怎樣才算是特別?像你這樣?”賀砺洗着手,嗤笑一聲,諷刺意味不言而喻。

“是不是因為我姓秦,你才這樣讨厭我?”秦思莞不甘心,不死心。

“你多慮了。”賀砺沖幹淨手上的血跡,将茶壺放回案上。

秦思莞盯着他,等着他下文。

“你這樣的女子,姓不姓秦,都招人讨厭。”賀砺的嘴裏又能說出什麽好話?

秦思莞回過頭去,看着地面,半晌,問:“你會殺了我嗎?”

“我只為值得的人解決麻煩。”賀砺冷淡道。

秦思莞忍不住苦笑一聲,因為懶得解決殺她所帶來的麻煩,所以她在他眼裏甚至連被殺的價值都沒有。

“你會後悔的。”她低聲道。

“有什麽手段沖我來,你也不是孤家寡人。”賀砺說完這句,便不再理她。

一個多時辰後,鹿聞笙氣喘籲籲地回來,朝賀砺點了下頭。

賀砺起身離開。

不多時,此處的管事戰戰兢兢地進來,一看秦思莞滿臉是血地坐在坐床沿上,吓得腿一軟跌倒在地。

賀令芳陪着周氏一家跑了一天,四處找關系打聽孟扶楹下獄的情況,只是他下獄的時辰尚短,都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情況,只聽說是放了什麽違禁物品進西市。

眼看天色不早,她在回去的路上對周氏道:“你們先回家吧,我去找六郎。”

聽聞此言,周氏和孟允棠面面相觑,孟礎潤則神色緊繃。

“離閉坊還有一段時間,我同你一道去吧。”周氏道。

上次與他之間弄得那般不愉快,他若能不計前嫌,今早在大理寺前看到他們就會有所表示了。既然沒有表示,證明心中還是有芥蒂,要求人幫忙,怎能不親自去?

賀令芳看一眼她身邊的孟允棠,道:“那你我去,讓孩子們先回家去吧。”

周氏點頭,正要下車跟賀令芳走,家仆汗流浃背地找過來,對周氏道:“夫人,方才大理寺來人,說阿郎可以出獄了,叫家裏去接人呢!”

周氏賀令芳等人頓時大喜過望,當即讓車夫掉頭去大理寺。

大理寺門前街道,賀砺站在拐角處,看着孟家人七手八腳地把受了刑的孟扶楹扶上馬車,沿着街道遠去了。

他轉身上馬,問跟在一旁的鹿聞笙道:“下午叫你派人送的傷藥送去了嗎?”

鹿聞笙道:“阿郎放心,一早就派人送去大娘子府上了。”頓了頓,他又道:“阿郎,何不直接送去孟府呢?”

賀砺調轉馬頭策馬前行,口中道:“不要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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