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春日的午後, 飛絮濛濛,莺聲如語。

孟允棠在鹿聞笙的目送下拎着從家裏帶來的食盒慢慢走進了外書房。

書房外頭是個議事廳,地上鋪着藍色的栽絨地毯, 走過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孟允棠來到裏間書房門口,往裏一看, 賀砺獨自坐在裏頭的書案後,神色冷峻,身姿筆挺,正奮筆疾書。

書房裏滿鋪茵席,她脫了繡鞋,輕輕走到他身邊, 跪坐下來。

全程他都沒有看她一眼。

他在寫字,她不想打擾他,就坐在一旁默默等着。

書房裏安靜得仿佛能聽見人的心跳聲。

少時, 他将筆一擱, 就要起身。

“臨鋒哥哥, ”情急之下她伸手扯住他的錦袍下擺,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們能好好談一談嗎?”

“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他還是不看她。

“有必要, 就算以後你再也不想看見我了,至少也聽一聽我的真實想法, 關于我們之間,這段關系,我是怎麽想的。”孟允棠道。

賀臨鋒不吭聲,但到底沒再堅持要離開。

孟允棠抿了下唇瓣, 低垂着小腦袋道:“你知道我的, 從小就不愛動腦子,但是最近我真的想了很多。我想得很艱難, 但好在,最後我還是想明白了。從你給我那枚玉佩起,就總是有人在我耳邊評價這件事,直白點的說我撞大運,含蓄點的說我命好,話語背後的意思都是一樣的,說我配不上你而已。

“不管是什麽話,當你聽過成千上百遍之後,很難不去相信那就是事實。而一直以來,你在我面前也表現得就像她們說的那樣,你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你也不會顧及我的心情,好好待我。”

賀臨鋒微微蹙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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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你走了,堂姐堂哥他們都說你會死,為此我不知偷偷哭過多少次。那時候其實我就明白了,你脾氣壞也好,欺負過我也好,讓我難過得主動跑去找你退婚也好,但我心裏終究還是舍不得你的。”說到這裏,孟允棠感覺鼻子發酸眼眶發熱,有點想哭,強行忍住。

“再後來,我被迫嫁給了宴辭。他不是自願娶我的,也不喜歡我。他不理我,不見我,和我分院而居,還納了個妾。這些我都無所謂,反正我也不喜歡他,他對我來說就是個陌生人。可是這段婚姻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女子嫁人,家世比不過她夫婿的話,她夫婿若是待她不好,她基本上是沒什麽法子反抗的。”

孟允棠低着頭,兩只手緊緊扯着腕上的披帛,情緒低落地低聲道:“我沒想過時隔這麽多年,你還會兌現當初的承諾,說要娶我。我忍不住胡思亂想,想你為什麽要娶我?想如果婚後你對我不好我該怎麽辦?姜姐姐和我阿娘都說,和夫婿關系最好的時候,是剛成婚不久時。若是嫁了你,你是不是也會随着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對我不好?如果到時候你和晏辭一樣不理我不見我還納妾,我該怎麽辦呢?他那樣做我無所謂,可是你那樣做我做不到無所謂,我一定會傷心死的,畢竟,我只是看到你從花娘的院中出來,都難過得要發瘋了。”

賀臨鋒側過臉看着她。

小娘子彎着柔白的脖頸,小腦袋垂得像一朵蔫兒的花。

“然後我又想,有沒有什麽辦法,或者說,我身上有沒有什麽長處,能讓你長久地喜歡我,不要對我不好呢?我思來想去,答案都是同樣的,沒有。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喜歡我什麽,畢竟你也說了,我秉性柔弱,處世天真,看問題永遠只看表面,做事拖泥帶水,和你完全是兩類人。直到現在,這個問題對我來說還是無解,對嫁給你這件事來說,我也還是害怕。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不願嫁給你只是怕你将來厭倦我,不再喜歡我,而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

“就算你進過了府裏的地牢,知道了孟雅欣的事是我派人做的,還喜歡我?”賀砺問她。

孟允棠揪着披帛的手指發了白,眼淚落在她石榴紅的裙擺上,打出兩塊濕潤的痕跡。

她抽泣着道:“我很怕,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越怕越想靠近你,也許,我真的被吓傻了吧。”

看她那樣,賀臨鋒無聲地嘆了口氣,道:“過來。”

孟允棠擡起淚眼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直起身來拎着裙擺慢慢往他身邊挪,剛挪了沒兩下就叫他伸手過來攬着腰給一把抱到懷裏去了。

他不說話,孟允棠被他捂在懷中,也哭不下去,書房裏一時安靜下來。

“為何一早不說?”良久,她聽到他在她頭頂上問。

“一早沒想明白。”她嗡着鼻子小聲道。

“若是你一早跟我說這些,至少我能告訴你我喜歡你什麽。”

孟允棠在他懷裏擡眼看他,卻只能看到他輪廓隽秀的下巴。他眼睛看着別處,也許對他來說,袒露心扉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方才說你沒有什麽長處能讓我長久地喜歡,你錯了,你有的。這個長處就是,你能讓我高興。這世上那麽多人,能讓我生氣憤怒的不在少數,但是能讓我輕松愉悅的,只有你一個。

“這種感覺說來很奇怪,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有時候看着你為什麽事在那兒歡欣雀躍,明明心裏覺得你很傻,卻還是忍不住跟着你一起笑。有時候看你在那兒生氣不理人,換做旁人我早走了,可就因為是你,便覺得逗一逗也很有意思。有時候明明對某種食物沒有興趣,可是看你吃得香,便也很想嘗一嘗……說起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特殊之處在于,只有你能讓我這樣。八年前如此,八年後,還是如此。”

孟允棠呆呆地看着他。

賀砺終于低下頭來看她,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拇指輕輕蹭去她頰上淚痕,動作溫存。

“那日騙你了,我不曾因為你在我家破之日來找我退婚而怨恨過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剛回長安時也曾猶豫過,要不要再去招惹你?畢竟我此番回來,并不是為了在長安安穩長久地生活下去。後來我發現,追尋快樂其實是人的一種本能,這跟你經歷過什麽,必須做什麽沒什麽關系。”

他盯着孟允棠濕潤的雙眸,道:“原本看你那般不樂意,都準備放過你了,如今你自己湊上來,可就再也跑不掉了。”

孟允棠垂下眼睑,輕輕“嗯”了一聲。

察覺她的不安,他道:“其實你根本不用擔心婚後我會移情別戀,你覺得我脾氣不好,卻不知我在旁人面前,脾氣更不好。我若像待她們一樣待你,只怕你這輩子都是不會喜歡上我的。再者這八年間,除了見慣了生死,也見多了人性醜惡的一面,旁人要獲得我的信任尚且不易,更別說是感情了。若非與你從小熟識,你又笨得這般明顯,我也未必會這樣喜歡你。”

孟允棠漲紅了臉,抗議:“誰笨得明顯了?”

賀砺忍不住笑,握住她的手道:“嗯,你一點都不笨,還知道喜歡我,哪兒笨了?”

孟允棠臉更紅了,幹脆往旁邊一扭,整張臉埋在他懷中,只露出一只紅透的耳朵。

“至于孩子,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不必在意旁人說三道四。人活一世,長短難料,合該怎麽痛快怎麽過。”

孟允棠愣了愣,驚訝地回過臉來,向他确認:“你不要孩子?可、可你是賀家唯一的男丁啊。”

賀砺摟着她,擡眸看向窗外,道:“列祖列宗不會見怪的,就譬如,八年間的某一次,我沒活下來好了。”

孟允棠覺得他這話說得有些沉重,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就伸手攬住他的腰,把臉偎在他胸前。

她不知道以後自己會不會想要生孩子,但她目前确實害怕生,他這樣說,讓她心裏輕松了不少。

書房裏再次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孟允棠覺着呼吸滞澀,猛的睜開眼睛,就見賀砺正捏着她的鼻子。

見她醒了,他松開手指,挑着眼尾問她:“我說你以前怕我該不會都是裝的吧?現在往我懷裏一躺就睡着?”

孟允棠:“……”

她揉了下眼睛,掙紮着自他懷中坐起身,讪讪道:“最近晚上都沒怎麽睡好。”

賀砺直接将她調轉個方向,讓她枕在他左臂上,一邊伸手整理書案上攤開的紙張一邊道:“那你再睡一會兒。”

“不要,我又不是孩子。”孟允棠羞赧,要從他身上下來。

“別動,好久沒見了,讓我再抱一會兒。”賀砺低聲道。

孟允棠紅了臉:“剛才還說不見來着。”

賀砺道:“你都不跟我好,我憑什麽見你?我賀砺是旁人想見就見的麽?”

“那還不是見了?”見他擺架子,孟允棠故意道。

賀砺面子上下不來,伸手掐住她的臉道:“少得了便宜賣乖,也就是你,換成別人你看他見得着見不着?”

孟允棠推他的手,道:“疼……”

賀砺松了力道。

孟允棠賭氣道:“你能不能不要總掐我的臉?真的疼。”

“豆腐做的嗎?我又沒用力。”賀砺低頭看了看她的臉,被他掐過的那塊紅了,“還真是豆腐做的。”

孟允棠氣得推他。

賀砺捉住她的手道:“讓你掐一下當做賠罪,以後不掐了。”

“真的?”孟允棠眼睛亮了起來。

賀砺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

孟允棠手指摸到他的臉,他臉上的皮膚光滑,細膩,溫熱,這觸感讓她一下子想到了那天晚上。

她把手縮了回去,目光也避開了。

賀砺看她這模樣就知道她必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不管有多少理由,不管原諒與否,那天晚上對她來說總是一段不好的回憶。

他不想找什麽借口為自己開脫,就把她放到一旁,轉移話題:“你阿爺傷養得如何了?”

孟允棠也不想多去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收斂思緒道:“用了阿姐送去的藥,好多了。”

“那就好。”

一時間沒有別的話好說,氣氛有些沉悶。

孟允棠想起上午的事,問道:“臨鋒哥哥,我大伯這次入獄,會被殺頭嗎?”

“殺頭不至于,了不得就是坐個三四年牢,罰沒家産,然後爵位就到他這一代。”賀臨鋒道。

“他是被秦家陷害的。”孟允棠道。

“那又如何?”賀臨鋒側過臉看她,“從秦家找上他開始,他唯一的自救機會便是拒絕并提醒你阿爺提高警惕。自私自利腦子又不清醒,落得這樣的下場都已經是對方手下留情。”

孟允棠疑惑道:“可是我還是想不明白,那秦五娘為何要害孟家?就算我與晏家關系不睦,她們又是姻親,似乎也不值得她如此大費周章。”

賀砺移開目光,淡定道:“你在路上走,忽然有只野狗竄出來咬了你一口,你能知道它為什麽咬你嗎?”

孟允棠:“……”

“那你能撈我大伯一把嗎?”她試探地問,“若真如你所說,大伯坐牢,罰沒家産,我祖母和大伯母肯定見天的到我家來打秋風,她們臉皮可厚了。”

“秦家在大理寺是有人的,一旦發現我要幹涉此案,那兩個證人縱想反口,也沒這個機會。你若嫌你祖母煩人,盡可用收殓我家人之事的真相要挾她,讓她上張家打秋風去。”賀砺道。

孟允棠聽他這麽說,知道大伯的案子是沒辦法了。

她看了看窗口,陽光快要斜到窗戶上了,也該回去了。

“臨鋒哥哥,阿姐送給我的那些東西,除了金銀外,還有什麽是你送的?”她問。

賀砺執筆的手停頓了一下,擱下筆回過頭來正視着她道:“那天晚上我說的所有話都是氣話,氣昏頭才說出來的話,你一句都不要放在心上。”

“哦。”孟允棠低下頭去,嘀咕:“可是你說得像模像樣的,跟真的一樣。”

賀砺傾過身去,手輕輕扶着她的後頸,與她額頭相抵,低聲溫存道:“喜歡你是真的,混賬也是真的。以後你只聽好聽的,混賬話都給我自己留着。”

……

城郊一處臨近官道的小樹林內,孟礎潤縱馬疾馳,一刀将綁作靶子的稻草人的頭顱給砍了下來,引得旁觀的朋友紛紛叫好。

“孟十四,你家有衛國公姐弟做靠山,按說前途不愁的,為何也與我們一般刻苦訓練?”龐七郎問道。

孟礎潤折返回來,臉曬得微紅,額上汗水淋漓。

他利落地跳下馬,将手中的刀遞給下一個人,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最大的靠山,一旦反目,便是最大的敵人。”

他這話說得咬牙切齒的,不太像開玩笑,幾個朋友聽了面面相觑。

胡十一上來搭着他的肩道:“我瞧着咱們都練得差不多了,趁夏天未到,動身去北方吧!總得在軍營熬打一陣子再上戰場才穩妥,等戰事起了再去,一去便上戰場,那不是送死麽?”

“現在就去?可是我家裏正給我說親呢!”

“我阿娘還病着,總得等她好起來我才能放心離開。”

……

七嘴八舌一陣,最後篤定能走的只有胡十一,龐七與孟礎潤三人。

時間沒問題,但還有兩個問題,得先解決了才能成行。一是過所,二是盤纏。

沒有證明身份的過所,三人沒法通過從長安到東北的重重關隘。沒有盤纏,路上吃穿住行都成問題。

龐七先道:“你們都知道的,我阿爺就是萬年縣的一個小吏,過所我或許還能走路子想想辦法,但盤纏……實在艱難。”

三人都沒出過遠門,不知道從長安到他們準備去投的營州到底要花費多少盤纏。

遲疑半晌,胡十一一擊手掌道:“窮家富路,去了營州若不想從底層幹起,說不得還得行行賄,依我之見,少說也得帶個三五萬錢。”

三人都沒個人資財,于是坐地募捐,一群朋友摳摳搜搜的只給他們湊了不到三貫錢。

“這可怎麽辦?差得遠呢。”龐七發愁。

胡十一撓頭,掰着手指算了算,道:“我阿娘,我大姨二姨,我阿姐,我姐夫那兒我大概能騙個十來貫。”

“那我出二十貫。”孟礎潤皺着眉頭,有些心煩道:“夠不夠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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