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孟允棠将彩衣和春光都帶回了家, 去內堂看周氏時,周氏正盤在側廳的坐床上算賬。

見她回來,周氏停下撥打算盤, 問她此行結果。

孟允棠将賀砺的話轉述給她聽。

周氏聽罷,嘆了口氣道:“你大伯與大伯母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生個女兒不好好管教,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

孟允棠聞言,低下頭道:“有時候我覺着自己也不肖,總是讓你和阿爺跟着我操心。”

“胡說八道,”周氏道,“哪有父母不為兒女操心的?但是我與你阿爺為你操心, 和你大伯父大伯母為十娘操的心可不一樣,我們這屬于正常的操心。”

周氏說罷,細看了看孟允棠的神色。

孟允棠有些不自在道:“阿娘你看什麽?”

“今日的你, 與前幾日似乎有所不同。”精氣神明顯都好了一截, 眼裏都有光了。

孟允棠不好意思說自己和賀砺和好了, 畢竟他現在又不來提親,現在說了, 萬一以後有什麽變故,又讓阿爺阿娘跟着難受。

“賀六郎他把彩衣還我了。”她找了個借口, 又趕緊轉移話題:“阿娘,你在算賬啊?”

“嗯,你阿爺丢了官,家裏眼看着就少了進項, 可不得重新調整開支用度。”周氏道。

孟允棠想想, 最近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她說要把香糯坊打理起來, 拖到現在都沒動手。眼看各方面都步入正軌了,也該着手把香糯坊打理起來,為阿娘分憂。

如是想着,晚上她便去找了以薇,兩人在房裏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大半夜。

接下來便是請工匠做模具打架子,重新裝修香糯坊,一連忙了好幾日。

孟扶楹下床走動這天,賀令芳來了,說明日高安長公主在璟園舉辦牡丹花宴,請孟夫人帶孟允棠她們去賞賞花,轉換一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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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不知孟允棠與賀砺和好之事。

周氏想在家照顧孟扶楹,說若孟允棠想去的話,就跟着賀令芳去。

高安長公主是太後的女兒,她舉辦牡丹花宴,那去的定然都是高官達貴,孟允棠想着去旁觀一下她們于糕點上的喜好,便說要和孟以薇一道去。

入夜,孟允棠剛在周氏那裏吃過飯回到自己屋裏,穗安端茶進來的時候對她道:“娘子,我看到大郎在我們屋前的路口徘徊,像是要來找你,又猶豫的模樣。”

孟允棠捧着穗安遞來的茶杯,道:“他最近老不見人影,不知在做什麽,你把他叫來,我問問他。”

穗安出去,不多時孟礎潤就跟着她來了。

孟允棠最近心思飄飄忽忽的,剛才吃飯時也沒見着他,現在乍一見,見他曬得黑黑的,人也精瘦了,吓了一跳,問他:“你最近做什麽去了?怎的又黑又瘦?”

“沒做什麽,跟胡十一他們在外頭練習馬術而已。”孟礎潤含糊其辭。

孟允棠并未生疑,只道:“那你也跟阿爺阿娘說一聲,日日一早出門天黑方回,他們擔心呢。”

“我知道了。”他低頭,握成拳的手指緊了緊,擡眸問孟允棠:“阿姐,你能不能借我二十貫錢?”

孟允棠驚訝,放下茶杯問:“你要這麽多錢做什麽?”

“我一個朋友家裏借了公廨本錢做生意,賠了,眼看祖宅都保不住,要流落街頭,我們都幫着想辦法呢。這筆錢短期內他未必能還得上,以後我慢慢還給你。”孟礎潤抑着些撒謊的緊張感道。

“很好的朋友嗎?”孟允棠覺得這家人有點不靠譜,哪有拿祖宅做抵押去借公廨本錢的?

“很好的朋友。”孟礎潤道。

孟允棠猶豫了一下,就讓穗安與禾善去拿錢,又對孟礎潤道:“我是瞧你有義氣,對方又急用才借的。但是可一不可再,你交朋友也交靠譜些的。”

孟礎潤笑出兩排大白牙:“謹記阿姐教誨,謝謝阿姐。”

孟允棠嗔怪:“油嘴滑舌。對了,義姐喊我和以薇明日去璟園賞花呢,你去麽?”

孟礎潤笑容微斂,道:“花有什麽好賞的?我不去。”

不去拉倒。

穗安和禾善把二十貫錢拿來後,孟允棠讓找塊布包起來,叮囑孟礎潤:“別讓阿娘知道,阿爺剛丢了差事,要是讓阿娘知道你還拿大筆錢去替朋友還債,定揪你耳朵。”

孟礎潤垂眸,接過沉甸甸的布包,道:“知道了,阿姐你待我真好。”

“快走吧快走吧。”孟允棠看着他懷裏那一大包可能再也回不來的錢,鬧心得很。

孟礎潤抱着錢出了門,走出好一段路,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孟允棠亮着燈的窗戶,停伫了片刻,扭轉身大步走了。

璟園坐落在興慶宮中,乃是皇家園林,能被高安長公主邀請去璟園賞牡丹的,那都是家裏在朝中有分量的。

孟允棠姐妹兩個在宮門前下了車,看着來往貴婦娘子那氣派,心裏難免有些發怵。

賀令芳招呼兩人:“彤娘,這邊走。”

孟允棠帶着孟以薇跟上賀令芳,心中暗暗寬慰自己:就來看她們愛吃什麽口味的糕點而已,又不圖求什麽,不必心虛。

璟園一角的湖邊,賀砺與魚俊義兩人并排坐在一株花開如雪的櫻花樹下,支着兩副釣魚竿。

随從們都站在遠處。

“這件事,賀大将軍真的不考慮了?”魚俊義眼睛看着湖面,語氣淡淡地問道。

“某生來桀骜,不欲拿終身換前程,多謝魚将軍一番美意了。聽聞魚将軍壽辰在八月,某必為魚将軍獻上一份大禮。”賀砺道。

魚俊義笑:“可別是獻給童廉的那種大禮。”

賀砺也笑:“魚将軍說笑了,某又不是三歲孩子,豈會分不清敵友?”

聊了沒兩句,賀砺起身離開。

鹿聞笙在路口迎上來,低聲道:“阿郎,孟小娘子來了,此刻就在牡丹園中。”

賀砺略一颔首,就朝牡丹園之側的三層閣樓走去。

閣樓二層有數位年長的女眷憑欄賞花,賀砺就沒停頓,直接上了三樓。

三樓四面都有平坐,平坐上擺放着坐床與幾案,供人喝茶賞景。

東面和南面都可以看見牡丹園,賀砺站在東南面的交界處,目光略略往園子裏頭一掃,很快就看到了孟允棠。

她今日穿了件橘紅色的衫子,松石綠印花長裙,挽着一條淡粉偏白的披帛,頭上挽了個可可愛愛的元寶髻,正和她的庶妹孟以薇與另外一名帶着女娃的女子站在一處。

離三人不遠處是一群年輕女眷,被衆星拱月的那個穿了條顏色與孟允棠衫子一樣的裙子,一群人不知在說什麽,不時有人望向孟允棠那邊。

孟允棠那三人神情有些不對,轉身往遠離那群人的方向走了一段。

賀砺正觀察那邊情況,耳邊飄來臨近那張坐床上兩名男子的對話。

“鄭兄,今日這璟園之內美人如雲,人面花靥交相映,真是讓人目不暇接啊,以你的眼光來看,哪個堪稱魁首?”

姓鄭的往院中看了看,用手中折扇指着一個方向道:“以我的眼光來看,那個着紅衣綠裙的最合眼。”

“紅衣綠裙?哪個紅衣綠裙?下頭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就那三個人站在一處,牽着女娃的娘子旁邊那個子小小的,皮膚白得發光那個。”鄭姓男子指點着道。

他對面的男子終于看到了他指的那個,觀察半天,道:“那個美貌好像尋常啊,就皮膚白了點。我覺得還是和靜縣主好看些。”

鄭姓男子搖頭哂笑,不語。

對面的男子見狀,追問道:“鄭兄為何這副表情,難不成這裏頭還有何玄機不成?”

鄭姓男子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看小娘子也是只看臉的,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就知道看小娘子不能只看臉了。”

“不能只看臉,那還看什麽?”

“真要說起來,學問就大了,得像看玉一般,水頭顏色形狀質地結合起來看。”

“請鄭兄教我。”那男子急切道。

鄭姓男子見他誠心請教,便放下茶杯自得道:“容貌固然重要,但我們找小娘子,也不能光圖個賞心悅目不是?如果兩個小娘子都好看,又不能兼得的情況下,選哪個?自然是選睡得舒服的那個。”

賀砺聽到此處,蹙眉向那兩人看去。

可惜那兩人說得正投入,鄭姓男子又背對他這邊,并未發現他在一旁虎視眈眈。

“都沒睡過,怎知哪個睡得更舒服?”

“這不就到了考驗眼力的時候了?就譬如我方才指的那個小娘子,你看她,膚色瑩潤,體格嬌小,骨肉豐腴,這種一看就軟綿水潤的,睡起來最舒服。而且我跟你說,皮膚這麽白的小娘子,那處都粉……”

話還沒說完,就被賀砺從後頭一把薅住了發冠臉朝下砰的一聲按在了幾案上,砸得茶杯碎裂,那血一下子就淌了出來。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男子驚得目瞪口呆。

“還不滾?”賀砺目光冰冷地掠過他的眼,如刀鋒刮過。

那男子連滾帶爬地跑了,鞋都沒顧得上穿。

被賀砺按住頭的鄭姓男子還在掙紮,只是他這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長安豪門公子哥兒,力氣怎能與賀砺相比。

賀砺按着他的後腦勺讓他的臉在碎瓷上滾,口中道:“下流東西,作死作到我面前。”

鄭姓男子慘叫,嗚嗚咽咽地求饒,屁股底下淅淅瀝瀝的水液滲出,一股子尿騷氣。

賀砺嫌髒,跳開一步放過了他。

鄭姓男子擡起臉來,臉被茶杯碎片割得鮮血淋漓不說,鼻梁斷了,鼻腔間流血不止,門牙都崩了兩顆,真是慘不忍睹。

賀砺看他這副慘狀,心中怒氣稍減,轉身帶着鹿聞笙下了閣樓,往牡丹園走去。

孟允棠那邊,孟允棠來了牡丹園之後遇到了姜玉初,本來挺高興的,誰知就因為衫子跟那和靜郡主的裙子撞了色,就被和靜郡主身邊那些小娘子明裏暗裏的挑刺針對。

她們也不來當着你的面說,就在一旁用你聽得到的聲音議論,一驚一乍地從家世說到和離的事,仿佛她這樣的家世經歷有多離譜一般。

孟允棠想走,可又要顧及賀令芳的面子,只得離她們遠些,來個耳不聞為靜。

“诶?那不是賀六郎麽。”她們三個在角落賞花的時候,姜玉初忽然看着不遠處低聲道。

孟允棠擡頭一看,還真是。

他今日穿了件深藍底的圓領袍,上面的金線繡紋在陽光下熠熠生活,就如同他那張臉一樣。

他與賀令芳高安長公主走在一處,還有其他家的夫人,煊煊赫赫的一群人。他身材颀長,比那些夫人至少高上大半個頭,可不叫人一眼就瞧見了。

包括和靜縣主在內的那群小娘子一見,忙迎了上去,各自找到自己的娘親,莺聲燕語的一片祥和。

孟允棠收回目光。

一旦想到兩人的家世差距,她總會變得沒有自信。她很明白,除了幼時的那段感情外,她與他身邊的貴女們相比,并沒有任何優勢。

雖然他那日說了許多話寬慰她,但現實的問題,要靠言語消除憂慮,總是很難的。

“我們也過去吧,賀大娘子在瞧你呢。”姜玉初道。

孟允棠知道她們都在那兒湊趣,就自己和姜姐姐以薇站在這兒,屬實是有些突兀,就與姜玉初她們一道走了過去。

經過賀砺身邊時她低着頭,沒看他,也沒與他打招呼,徑直走到賀令芳身邊。

方才入園時賀令芳已經對衆人介紹過她,都見過禮了,所以此時也不用再客套了。

一群人慢慢地往前面走,不時有小娘子出言點評圃中牡丹的品種與品相,有些還會吟詩助興,表現之意分外明顯。

“和靜縣主。”走着走着,賀砺突然停了下來,揚聲喚道。

衆人一頓,都回首看和靜縣主。

和靜縣主的母親燕王妃笑着将她往前輕推。

原本這次來赴賞花宴就是魚俊義說要為和靜與賀砺做媒,看這情況,當是成了。

和靜縣主雙頰粉豔,矜持地來到賀砺身邊,道:“賀大将軍是有何事?”

賀砺面朝花圃負着雙手,道:“縣主覺着,這滿圃的牡丹,哪一朵最好看?”

衆人聞言,都以為他要摘花送給和靜縣主,一陣眉來眼去心照不宣。

和靜縣主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她指了一朵開得正好的魏紫道:“那朵甚好。”

賀砺俯身,探手去圃中摘了那朵魏紫,向着和靜縣主轉過身來。

和靜縣主貞靜地站在他面前,在衆人的矚目下紅透了雙頰。

賀砺将她從頭打量到腳,道:“眼光不錯,人醜了些,配不上這朵牡丹,可惜了。”說罷一臉掃興地将手中牡丹往花圃中一扔,揚長而去,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貴婦人和小娘子。

和靜縣主回過神來,羞憤欲死,用帕子掩着臉,哭着穿過人群跑了。

燕王妃忙帶人去追。

高安長公主看身旁的賀令芳:“這……”

賀令芳只想扶額。

作為主家,高安長公主自然要去照看撫慰燕王妃母女,賀令芳也少不得要跟去代賀砺賠罪。

孟允棠帶着孟以薇和姜玉初繼續在花園中慢慢閑逛。

姜玉初笑着感慨道:“這賀六郎還真是如小時候一般,一張嘴就能把人氣死過去。”

孟以薇小聲道:“活該,剛才她們非議旁人時也沒想着留口德。”

孟允棠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別說了,叫人聽到不好。”

這時賀令芳身邊的一個丫鬟過來,說賀令芳有事尋她。

孟允棠不明所以,和姜玉初孟以薇打了招呼後,跟着丫鬟來到花園之側閣樓一層西面的茶水間,一擡頭就看見鹿聞笙站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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